天欲雪 第64章

作者:风里话 标签: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古代言情

  她没有说下去。

  分明已经把过两回脉了。

  细想方才对方的神色,便知是慎之又慎。

  她想过是郁症加重,或者又添病症, 哪怕说她虚耗久时日无多,总也几度面临死亡,她都能慢慢接受。

  但,从未想过竟是怀孕了。

  原是和爱人的孩子,得来自该欢愉。可是如今局面,本已各自安生, 若再添牵绊……

  再论孩子,未见天日时需要她用精血滋养;见了天光后, 需要她用年月去陪伴。而她眼下这幅身子,如何能撑得住?

  心慌意乱, 她脱口问了这个问题。

  薛真人道,“老朽一介医者, 只从医理论。夫人原本身子底子尚好, 体质温厚。然经年累月损耗未曾养护, 如今底子已经虚透,但既然到了此处, 便也不算病入膏肓。所谓久耗久补, 若要恢复如前, 也是需要经年之久的事。至于郁症,亦是如此,都是抽丝极慢的过程。”

  “故而,您的身子是担不起重压的。若是此刻受孕产子,于母体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且不说这途中是否可以保住他,即便撑到分娩,儿奔生母奔亡的事,于您的身体,乃九死一生的风险。”

  言到此处,薛真人捋胡摇首,“夫人此阶段,不是受孕的好时节哪!是故,回到医理,作为一个医者,老朽不赞成您留下这个孩子。”

  “但是……”薛真人伸手再测她脉象,片刻有些无奈道,“夫人身孕已有三月有余,若是此刻以药落他,风险虽小于生产,但也只是与之相比的小。此间危害仍是极大。”

  “您是搏一搏,以大风险搏一条新生命,还是小风险保您自个半条命,不若静心考虑一番。”

  薛真人讲了很多,却也是层次分明,条理清晰。

  谢琼琚原听得认真,亦是极清楚明了的意思,她当没什么有疑惑的。

  但她的脑子却格外混乱,这个突如其来的孩子,在一瞬间打破她好不容易平静的心。而明明当下最紧要的是决定孩子的去留,可是面对选择,又剩她一人,又是只有她一人……

  “妾喝过避子汤,亦用过避子香囊,怎还会如此?”谢琼琚满目愠怒,爆发出声,“回回妾都用,从未落下过,如何还会有孕,如何……”

  她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慢慢止了声息,只垂下眼睑致歉,“……妾无礼了!”

  薛真人看她情状,更是摇头直叹。

  孕中情绪波动本就极大,寻常有妊的妇人都难以控制自己,悲喜突变。何论她本就郁症甚重,这才孕之初始,若是往后去,且不说身体,便是神思这块,只愈发崩坏。

  “避子一类的手段,原只是降低受孕几率,并非十分稳妥。”薛真人耐心解释道,“自然,按照夫人现□□质,即便不刻意避子,也难以怀上。不知是否前头有过要孩子的想法,在这方面调补过身体? ”

  “妾想过……”谢琼琚眸光落在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上。

  是有过那样一段极短暂的时刻,她觉得可以再要一个孩子。

  那会,他为她舌战文武诸官,告诉她,告诉泱泱众人,她非祸之源,只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不应该为人诟病,当是让人怜惜。

  他日日守着她,为她驱散梦魇阴霾,带她沐浴晨光余晖,站在寝殿二楼看近在咫尺的梅林和辽阔的远方天际。

  她在他的照顾搀扶下,在他温柔的目光中,撑着一口气一步步放开自己,一步步鼓起勇气走出去。

  便以为命运不再苛责,终于恩顾自己。

  于是,她便暗思,待身体养的好些,可以尝试再要一个孩子。

  孕育皑皑的时候,她虽身在高位,实则寄人篱下。莫说颦笑,便是迈足踏步,伸手举止,都需考虑左右先后,唯恐惹人不快,遭人陷害。

  一个人,孤寂又恐慌。

  而不再同于当日,他就在自己的身边。

  一个女子,有了对子嗣的企盼,即便开始只是星星点火,也可以转瞬燎原。

  她甚至想象了,得知有孕的消息,她要让医官瞒着,自己告诉他。看他清俊面庞上腾起的惊喜和欢愉,定如多年前的少年,闻她应了他的求娶,激动到手足无措,只眼含热泪。然后待孩子在腹中长大,胎腹隆起,招他来听孩子的动作,让他看二人血脉的交融、延续。最后分娩日,虽是艰辛疼痛,她也可以安心,因为他在,终于不必她一人担下所有,终于有他为她做主……

  她想过的,再要一个属于彼此的孩子。可是也仅仅只是想而已,还不曾付诸任何行动,他们便又再次分离。

  旧症尚在,何论调理身子。

  于是她摇首,却依旧忍不住问,“如此,我怎会有孕?”

  怎会又陷入如此境地!

  血脉,新生,病体,责任,来日,生死,陪伴,皑皑……各种字眼伴随着场景在她脑海中想象,切换……

  她的手抓着小腹处的裙衫布帛,面色雪白,不知何时起已是满头虚汗,连呼吸都愈发急促,只一遍遍地念叨,“怎会、怎会有孕的?”

  “我喝药的呀!”

  “我一次也没有忘记!”

  “不会的,不应当的……”

  她目光涣散又聚合,口中低语却反复。

  “夫人!”薛真人瞧她模样,便知晓她神思开始混乱,情绪几近崩溃,无法以常人心态思考问题,陷入执拗地循环。

  遂赶忙扣住了她手腕,以金针刺穴让她静下心来。这是她从崖底回来之初,病症最严重的那阵,薛灵枢给她安神的法子,因反噬严重,自病情控制后已基本不再使用。

  立竿见影的效果,她的呼吸转瞬平顺下来,看向对方的目光凝出少许光亮。

  薛真人便缓缓安抚,话语低柔,“夫人此刻求因已然无用,当务之急是解决问题。老朽方才乃是从医理讲,自然觉得不留甚好。但是若从天命而言,夫人如此体质,尚能有孕,当是与此子的缘分,此乃其一。”

  “其二,左右胎儿已过三月,不似三月之内落他那般简单。届时用药娩下一样少不了一场苦痛。若是尝试孕育他,仔细斟酌用药,严格控制饮食,也不是全无胜算。”

  “最后,纵是怀上,若早些测出,想来夫人不会如此纠结,不过一贴药的事。故而这厢实属老朽之过,同您约了十日一把脉,奈何见夫人心绪好转便大意了,这厢隔了一回,足有二十余日方给您把脉探案。”

  患郁症的人思维和归因都异于常人,尤其是归因,不是极端推陷给他人,便是一味归责与己身。

  谢琼琚明显是后一种,故而薛真人对症下药,直白帮她揽去责任,继续补充道,老朽为医当属身心康健之人,尚且犯错。夫人尚在病重,岂能追求完美万无一失?是故莫要纠结前因,且往前头看去,解开问题,方是正道。”

  果然,在金针和言语的双重治疗抚慰下,谢琼琚明显恢复许多,只点头低语,“有劳薛真人了,容妾思虑两日。”

  薛真人颔首,又好意提醒,“留或不留,夫人为自个身子考虑,还是要早做决定。”

  谢琼琚挤出一点笑意,谢过离去。

  看纤薄背影,是一副无助无依的模样。

  薛真人摇首叹息,也不再多言。只是这日午后,他接到薛素的信。

  自谢琼琚上山,三个月来,薛素每月月底都会来信,多来都是以贺兰敏的口气,问孙女情形。偶问一句薛琼琚的身子境况。再提一句贺兰敏渐生的悔意,与子不睦,多有接儿媳回去的念头。

  十足一副婆媳矛盾甚深,但心念儿孙的模样。

  薛真人不问方外事,只如实回信,“稚子安好,夫人渐安。”

  至于要接人离去,他从未回应过。且不说红鹿山自有规矩,只论当日上山而来时,薛灵枢再三交代,除非谢琼琚自个要走,否则任何人不能带走她。

  是故这日再接此信,闻此语,他依旧如实回答。

  “稚子安好,夫人渐安,有孕三月余。”

  写最后五字时,他有一刻犹豫。但一想,一边是欲要挽回关系的老人,一头是无人商榷的妇人,或许一股新鲜的血脉,能让他们彼此破开新的路途。

  只是,直到后来谢琼琚二上红鹿山,薛真人才回悟自己一念之差,这自以为多出的善念,直接导致了往后他人的悲剧。

  *

  已是三月阳春,距离知晓有孕已经过去五日,按照薛真人所估的月份,孩子当有三个半月了。

  想来前头的嗜睡也非郁症的缓和,同晕眩一起皆是有孕的征兆罢了。而这两日谢琼琚除此之外,开始恶心干呕,咽不下东西,吃多少吐多少。

  午膳吐干净,将被冷汗濡湿的衣衫换去,昏昏沉沉睡了半日后,她虽躯体尤虚,但一颗心终于落回实处。

  缓缓睁开眼,眼中是这数日来稍有的清明和镇定,拢在被衾中的手慢慢捂上小腹。

  她低眸,隔着被褥看那个方向。

  大抵太过消瘦的缘故,除了腰肢在扣腰封软带的时候,能发现宽了一寸,若是用双目丈量,根本看不出有孕的模样。纵是掌心如此贴着腹部,也未觉丝毫变化。

  如此半点无有感知,当是最好不过的。

  这五日里,结合薛真人的话,她来来回回想了许多。在前日里又一次问过薛真人,若是留他,胜算几何。

  薛真人再认真不过,甚至召了其他医馆的大夫会诊。这红鹿山上,都是绝顶的医者,结合她当下境况,理出了一套较为稳妥的法子。

  早些两味治疗郁症的药尤在,并没有因为她有孕而去掉,有的只是剂量的增减,然后辅助了针灸等其他外治的疗法,甚至还有以书画琴棋这等修身养性的技艺增以辅助的。

  薛真人还同她说,这处有最好的麻沸散,作为预备方案,甚至可以剖腹取子,妊娠史已经有过数个成功的案例。

  后来,连着竹青都开始的动摇,劝道要不要留下他。她随她一道辗转在高门间,用的是另一冲角度。

  她说,“既然这处有了这样好的方案,姑娘诞下这个孩子,或许峰回路转,或许老夫人会松口,您和主上可以真正的相守,不必这般相爱却要相忘于江湖。”

  皑皑亦道,“阿母,若是您把他生下来也成,我会做好一个长姐,照拂他。”

  谢琼琚坐在床榻上,三重帘帐齐齐垂落,边角压在被衾之下,将这方天地拢得安静有祥和。

  她环望四周,虽是狭小空间,但是能予她温暖,容她安寝,何必还要求更广阔的的天地,何况是带着未知的风险。

  于是撩帘下榻,也没唤竹青,自己掬一捧清水盥洗,然后穿戴齐整来了薛真人处。

  她福礼致歉,道,“真人辛苦多日,怕是白费了。妾想明白了,不要这个孩子,有劳真人赐一碗药。”

  乍看是一无所有。

  但谢琼琚觉得,她拥有的已经足够。

  有年少真心相爱的郎君,虽不能与君白首百年,但彼此都真爱过,不必贪求。

  有懂事康健的女儿,虽未必能陪她漫长人生,见她嫁人成家,但是尚有岁月可相伴,不必再多一子,来分她心力。

  有过富贵荣华,享过高位荣耀,虽早已皆为尘土,成过眼云烟,但也无需执恋,皆可放下。

  若说,她如今还有何求。

  便是身子好些,余生长些。

  能见那人君临天下,能更多时日陪伴女儿。

  所以,当薛真人略带惊愕地又问了她一次。

  她亦无比坚定道,“是的,妾不要赌,不要留下他。”

  药成在一个时辰后,夕阳残照,暮色上浮。

  竹青和皑皑都来到她身边。

  她们都很好,无论她做什么决定,都无条件支持她。

  竹青说,“原以为姑娘舍不得孩子,奴婢才那样劝您,其实有什么能比得了您自个?”

  皑皑说,“阿母,就算是阿翁知道了,他也不会生气的。我找了书看的,也问了真人,一样都疼,一样有风险,但是这样风险小,疼得也少些。”

  皑皑伸手覆在母亲小腹上,抬起亮晶晶的眼睛,冲她微笑,“阿母,你说我先是我,然后才是您的女儿。您也一样,你先是你,然后才是我们的母亲。”

  药童将药送来,浓黑粘稠的一碗,苦味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