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里话
在距离陇西郡六十里外的林中,两军撞上。
章堂是个硬渣子,誓死不降。
彼时贺兰泽万人兵甲对他三千人手,许是对方起了死志,而贺兰泽到底远袭而来,这场阻截战双方竟打了近三个时辰。
原本贺兰泽占了制高点在指挥,入交战圈的除了他自己的冀州兵甲外,还有部分是公孙绍的兵甲。
此番,贺兰泽原不想用他,然其人好大喜功,非要追随而来。贺兰泽这厢亲上前线,原也没有多少人知晓,公孙绍如此毛遂自荐,贺兰泽看到的不是他多么骁勇善战,而是他的暗子插到了自己身边。诚如公孙缨所言,有勇而无谋。
而眼看交战圈中,公孙绍纯属划水。贺兰泽与李洋耳语嘱咐,自己纵马入交战圈,一马当先,鼓舞士气,奋勇杀敌。
至夜色阑珊,章堂中数箭力战而亡,亡而不跪,以长枪杵地,枪头抵颈,撑起头颅。
贺兰泽伸手抚其眼使之瞑目,后理袍甲正衣冠,以示敬意。
这场战役中,贺兰泽部损伤两千,副将公孙绍中箭而亡,贺兰泽亦受箭伤。
而至此四月十六,贺兰泽仅以一个月的时间,以摧枯拉朽之势夺下凉州城,增兵五万。
回来酒泉郡主营,杜攸给了他两封信,道是辽东郡他母亲的是前两日而来,红鹿山的是这日晨起送到的。
他才卸了一层铠甲,染血的衣衫还没来得及换,只匆忙阅信。
是皑皑的笔迹,一共两句话。
头一句和先前一样, “儿与母俱安,阿翁勿忧。”
第二句,“阿翁努力加餐,多珍重。”
寥寥两句话,他反复看,然后叠好。从衣襟内掏出一个鹿皮绣囊,这是皑皑送给他的新春礼物,里头衣襟内放了一封皑皑生辰那日给他的回信。如今这封也放在了里头。
他心跳的有些厉害,才从战场上下来的血液依旧沸腾,不曾恢复的体力也确实让人疲惫,但他还是忍不住立即提笔回信。
皑皑吾儿如晤:
为父今定凉州,得兵五万,财帛土地甚多。同冀州一道,此二州乃父独有。六州之中还有幽、并两州,与父同心。父提拔李洋作副将,使之掌兵,其人为你阿母故旧,得她教导箭法,乃栋梁之才也,亦是吾等私密之人。
后将造船渡九皇,父自顾己,安全为上。待州州入囊,吾有强翼护尔,尔可归来否?尔若还执意山水人间,亦无妨。彼时吾自治下清明道,唯盼卿卿寻山问路时,前途坦荡,无荆棘缠足……
贺兰泽顿下笔,热泪滴落在纸上,这话到最后,对象已经不是女儿。
笔未再落,纸被揉碎。
他兀自笑了笑,另铺一纸重新回信。
“尔与母相互照顾,阿翁一切安好,盼回信。”
*
这封信自然送不到红鹿山。
从三月里的第一封信开始,贺兰敏为防止他们通信,便将人侯在山脚守株待兔,截下信来。然后在千山小楼中让皑皑看过,写回信过去。
如今,皑皑收到贺兰泽的第二封信,已经是五月初。
她如常看过,并没有多少兴奋,只拿来给谢琼琚阅过。难得的,这日贺兰敏也过来了。
自谢琼琚回来,尚且住在原来的殿中。
她最近愈发记不住事情,但唯有一处记得格外清晰。
三月十三回来府中,她看见她的寝殿落了锁。无人有钥匙,便让她住在旁处。她盯着那副锁,执拗道,“妾就住这,哪也不去。”
她为护郭玉、王氏他们,不得已为贺兰敏所控。
然贺兰敏要她腹中的孩子,一时也不想违拗她,如此着人辟锁。
殿中落了一点灰,其他一切如旧。
打扫半日,谢琼琚抱着贺兰泽送她的那个妆奁放在原来的位置,如此这里又是她熟悉的地方。
从她离去,自她归来,始终只有她一人。
这些,原在她让他娶妻生子的那一刻,她都已经放下。但如今她却依旧不被放过,后宅这些伎俩,她多少也知道些。
便将这话如实数吐出。
那会贺兰敏尚且站在这殿中,闻言双目灼灼看着她。
她孕吐厉害,将将坐下,一盏热茶才咽半口,便捂着胸口吐得天昏地暗。好半晌,漱口舒服了些,只半阖着眼笑道,“阿母,妾说的不对吗?”
“从始至终,您的儿子便只要妾一人。妾就是欲拒还迎地勾着他,一辈子惑着他。”
贺兰敏做了多年太子妃,后来虽流亡,然未几鼎力母家依旧是至尊至贵的女儿,所行最讲颜面。纵是行心机事,也要做个看起来体面端方。
却是从未想过,与之头一回交锋,这位传说中的谢家五姑娘,竟能如此不顾脸面,直接将“勾勾惑惑”吐在唇口间。
贺兰敏不置可否,确实是这样认为的,她的儿子就是被这个女人蛊惑勾|引的。
然这样的话,尚且难以启口,她瞪了谢琼琚半晌,拂袖走了。此后没再来过,只是拨了两个有经验的嬷嬷照顾谢琼琚,来得较多的是薛素。
今日,是她第二回 踏入这间殿阁。
五月晌午,日光微醺,原是该外出散步舒缓的时辰。但是谢琼琚才将一碗安胎药吐尽,而陈嬷嬷便已经捧了第二碗在一边候着。
如此她吐一碗,饮一碗,时辰和力气便这般散去。
她也不想多事,让自己难受,便持着勺子小口小口进着,喝两口缓一缓,然后继续喝。喝剩小半碗的时候,她将勺子扔在碗盏中,合眼撑着腰身喘息。
将近六个月的身孕,已经显怀。而且因为她瘦得厉害,胎腹便格外明显,从后头望去,腰肢仿佛随时会折断。
是故,郭玉见她这副模样,赶紧上去扶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偏一旁的嬷嬷还在道,“夫人还有半碗未用,缓了缓喝了吧。”
谢琼琚喘过一口气,蹙眉道,“且这样吧,实在咽不下。”
那婆婆便捧来一碗点心,“那夫人将这血燕进了,您早膳还不曾用完。”
谢琼琚脑海中隐约呈现出早膳那一桌膳食。
她进了的。
用了半碗小天酥,一个胡饼,虽然吐了,但是后来她又喝了一碗牛乳,还咽了两口贵妃酥。
为了防止再吐,她足足用了大半时辰才吞下去,吃出一身汗,怎么就还没用完。
“夫人,您用不下,但也得顾着腹中孩子。且再进些。”
谢琼琚耳畔都是这嬷嬷的劝解之语,满脑子都是早膳的各种吃食,只伸手去端那盏血燕。奈何右手抖个不停。
郭玉要帮她,被她拂开。
她终于端起碗盏,直往那人身上砸去,然后拂袖将桌案上所的东西都砸出去。
“我不吃!”
“都给我滚——”
“滚!”
她撑着身子,边吼边起身,然人还未站直,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皑皑和贺兰敏便是这个时辰到的,匆忙唤来薛素。
薛素把脉道没有大碍,就是晕中情绪反复,有些动了胎气,不是太严重,扎上两针便好。
果然,扎过针后,大概两炷香的时辰,谢琼琚便睁开了眼,清醒过来。
皑皑红着眼,伏在她床头。
须臾攒起一点笑意,赶紧将贺兰泽的回信给她看,“阿翁让我们相互照顾,阿母哪里不舒服,皑皑给你按按。”
小姑娘扶着母亲坐起来,给她顺着胸膛,又膝行上去想要给她按揉太阳穴。不想谢琼琚抬手止住了她。
她握住她手腕,冷然道,“阿母无事,你出去吧。”
皑皑看她一副不耐烦的漠然神态,难免有些受伤。自从回来,谢琼琚对她的态度便是如此,热一阵,冷一阵。
确切地说,对谁都如此。
仿若没有什么她在意的东西,又仿佛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她担负起来。
谢琼琚缓过神,有些意识到孩子的情态,心中有万语千言,手中有举止无数,但是她莫名觉得累,什么也不想动,到最后,只合了合眼,勉强柔和了声色道,“阿母与你祖母说会话,你出去把门带上。”
她看见了坐在不远处桌案旁的贺兰敏。
无事不登三宝殿。
这会仅剩的一点神思,且留着应付她吧。
皑皑合门离去,光线自然暗下一层,贺兰敏起身来到她榻边。
谢琼琚眉间颦蹙了一下,一只手扶在腰侧。
贺兰敏掀开薄衾,果然是胎动了。
“动得这样厉害,让你受罪了。”她伸手抚上胎腹,细细感知。
“阿母此来所谓何事?”谢琼琚并没有避开她,反而往榻背上又靠上些,露出身前更多的位置容贺兰敏抚摸,合眼笑了笑,“妾乏得很,一会又贪睡了,阿母有话直说吧!”
贺兰敏的手顿在她腹上,莫名恼怒道,“你倒是阿母常长阿母短唤得挺顺口,人还没过门,哪来的脸面!”
“阿母亲至红鹿山接妾,众目睽睽下,不是自称阿母接你回家吗?”谢琼琚笑意婉转,低喃道,“阿母喜做伪君子,妾不过是附和您做个小女子。既然您不喜,妾不唤便是。”
谢琼琚顿了顿,“夫人,您有事说事。”
贺兰敏将人来回扫过,收回手冷嗤道,“你如此破罐子破摔,小心旁人性命为你所累。”
“这话,妾得还您。”谢琼琚低眉看着隆起的胎腹,又深吸了口气缓神,“该是您莫要刺激妾,薛大夫不会没告诉您妾的状况,或者在您一手调理下妾身子几何,您不会不清楚吧?妾何时一口气上不来,何时一闭眼再也醒不来,母子俱陨,不划算的怕是您!”
殿中静下几息,贺兰敏诧异的眸光慢慢恢复平静,“薛素道你郁症缠身,思维不济。不想竟让你想明白了!”
“你说的没错。我不在意你性命,但你腹中这个,我是一定要保的。”贺兰敏也不再伪饰,承认道。
谢琼琚颔首,似觉攒了些力气,只应声道,“当日郎君出征,遵从妾意,将妾安置在红鹿山上。一来山有防备,而来他是同前头去冀州验兵一样,将妾的安全重新放在您手中。妾凡有危险,皆是您之错。故而您自然不敢碰妾。只可惜,他大抵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早在妾入山之前,您的计谋便已经开始,是您换了妾的避子药,是不是?”
“怪不得吾儿魂迷心窍,可真是玲珑心肠。”贺兰敏含笑颔首。
“高门后院里的事,大抵你我女子之间会机敏许多……”谢琼琚靠在榻上,又缓过一口气,轻叹,“所以一尸两命,我便还是死在您手上。这同我未有孕而亡,你同样无法向你儿子交代是一个道理。故而,你欲用一生来抵一死,杀掉谢氏,保下谢氏用命换来的孩子,以此逃掉你的罪孽,平息你儿子的怒火,用吾儿之生延续你儿之生,对吗?”
“对!既然你想得这样明白,我亦没什么好说的。也好,总算死也是个明白鬼。”贺兰敏看她一眼,“如你所愿,我还得留着你的命养我孙儿,也不多扰你了。此来就是给你看个喜讯。”
贺兰敏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很明显是贺兰泽的第二封回信。
吾母如晤:
今凉州已定,后将造船渡九皇,各州一统指日可待。望母安好,勿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