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欲雪 第72章

作者:风里话 标签: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古代言情

  “他自个的儿子,就那么几步路,要看谁还能拦着他不成!”念及孩子,她又忍不住叹息,也不知能不能熬过这个隆冬。

  贺兰泽确是来看孩子的。

  入了陶庆堂,他依礼向贺兰敏请安,然后还未等其出声,便起身去看孩子。

  孩子裹在襁褓里,躺在小小的摇篮中,屋中烧着地龙,周遭置着瓮桶散湿防躁。

  他走上前,没有走得太近,看不清他面庞。

  这是一段他觉得刚刚好的距离。

  能听到孩子低长一阵短一阵的呼吸声,但是看不清他模样几何。

  他低声道,“父子一场,为你择名为桓。以后你便叫齐桓。”

  “可是“桓桓于征,狄彼东南”的桓?”贺兰敏随后进来。

  贺兰泽颔首。

  “那这名不好,还是换一个吧。”贺兰敏上来,掖过被角,轻抚孩子的右腿,“桓字本意为高大、威武的样子。这不太好吧。”

  “做此希冀,有何不好?”贺兰泽道,“再者此非我之意,我之意取其他义,乃宽广、坦然,磊落之意。”

  “一如他母亲。”

  “你……”这话说的好听,但贺兰敏却觉得似在辱她狭隘,阴暗,和卑鄙。

  她未受过如此委屈,尤其是在这个儿子面前,是故这般想便这般问。

  已经离开了孩子的殿室,回来正堂中,贺兰泽立在屋中,摇首,“我未作此想,您又何必多想。换言之,你若确实如此,又何须我多言。”

  贺兰敏一时接不上他话。

  贺兰泽也未再纠缠这个话题,只转身从袖中掏出一个四方锦盒,恭敬置在贺兰敏面前。

  “这是什么?”贺兰敏边问边打开,只见里头放着四州的印章,符令,还有他身为皇太孙的信物龙佩,“阿郎,你、你什么意思?”

  贺兰敏惊恐起身。

  “把这些还你,放下,就这个意思。”贺兰泽平静道,“稍后我们就要启程,离开这里了。”

  “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可知道,你放下是什么东西?”贺兰敏抓起印章符令置在他眼前,“你知不知道,这么是什么,代表着什么?”

  “我当然知道,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我自开蒙识字,便是先认了这处字迹。”贺兰泽丝毫未看一眼,只冷嗤,“这些代表山河,疆土,代表天家的身份,代表来日泼天的权贵,我很清楚。”

  “但我现在都不要了,都还给你!”

  “为了一个女人?”

  “她是我妻子!”

  两道厉声混杂。

  “你混账!”贺兰敏追声而来,持着手中生冷物,直扇了贺兰泽一把掌,“谢氏凭什么值得你这样?你又有什么资格任性?有什么资格为了一个女人丢弃肩负的职责?放弃唾手可得的山河?如今天下乱,上,你有何颜面对你死去的父王,下,你何以对万千黎民?”

  贺兰敏牟足了劲,贺兰泽面上很快腾起红印,嘴角渗血。

  他抬手将血迹抹去,相比贺兰敏的撕心裂肺,只重新静下了声息,忍不住冷笑道,“我妻子当然值得我如此,我们彼此相爱,她为我生儿育女,为我几经丧命,如何不值得!或许该问您,如果她不值得,当年您凭何未见人面便同意我娶她?还不是因为她谢家女的身份,是因为她谢氏统领世家的家族势力!而到今日她什么都没了,我就该和你一样,对她弃如敝履,是不是?”

  “我并没有让你对她弃如敝履。”贺兰敏亦缓下声色,“你将她接来府中的第一日,我便同你说,你可以将她养在外头,可以纳她为妾,可是你偏不!你非要迎她过门娶她为妻,你既要给她感情,又要给她地位,若是当年的谢氏,我自没二话。但如今这般,你去问问,天下哪处父母能容的下她!”

  “而你妄图将她从泥沼中拉出来去享受阳光雨露,却不知她早已不堪一击,你所谓的光照恩泽,于她而言是灼烧的烈日,足矣将她焚为灰烬。”

  “她到如今地步,你恨透了我。但是真正的刽子手是我吗?不,是你自己。你的爱,压垮了她,祸及了她!”

  贺兰敏说得有些激动,殿中有片刻的沉寂。

  “但是阿郎……”贺兰敏走近他,伸手抚摸他面颊,继续道,“阿母知道你是故剑情深,又念着我多年辛苦,如今愁肠百结走不过这个坎,所以认为错只在阿母。无妨,阿母给你担着!”

  她将印章符令理好,重新放到贺兰泽手中,“你出出气让自己松快些也罢了,这处就你我母子二人,日后断不可再以此作玩笑!不可如此任性!”

  缓了缓,似想些什么,只长叹了口气温言道,“你父亲去的早,我是他妻子,我有责任代他教导你。除却你父不谈,我是你的生身母亲,亦有资格决定你的婚姻大事,前程道路。阿母都是为了你好,总没有害你、伤你的!”

  话到最后,她拍过他肩头,温热手心捏过他肩骨。一遍遍揉握。

  似是给他力量,又仿佛无声的提醒。

  贺兰泽目光从肩头落到印章符令上,将手抽回,亦拂开她,退后一步与之拉开距离,“我要是和长意一样病着,大抵你这番话要说动我了。让我又愧疚又感动。”

  “你说你为人/妻,代夫行责;你为人母,所行是出自人母意。可是你为人/妻为人母,就可以夺去我为人夫为人父的职责吗?”

  “再有,我很清醒,我不曾害她。”

  “我将她从悬崖带起,养在屋中小心翼翼照顾,把她送入山门一点点地防护。她啊,好不容易能见一见太阳,肯抱一抱我,与我一道闻一闻花香,纵是不与我一道、就一个人也能慢慢过两日清净日子了,她明明就能重新过活了……”

  话至此处,贺兰泽明显声色哽咽,情绪激烈,“为了她能活,为了你能容她活,为了我和她有那么一点在一起的可能,我亲上战场,血海里出入。我想着快些全了你的梦,我……可是你,你在做什么,在做什么?”

  “你在害她,在算计我,在将无辜的下一代拖入其中!”

  “在借着天下苍生之名,意图捆绑我。”

  安静如斯的四个月,贺兰泽至此爆发。

  他连半点反驳的余地都没给贺兰敏,只继续道,“休与我论肩负的职责,无谓是为父报仇和逐鹿天下。”

  “我十六岁,灭冀州袁氏的时候,已经报了大半父仇。至于剩下那些,原就是后宫前朝一本赖账,恕我理不清。”

  “至于谋天下,就更是荒谬了。我如今这样,又有何资格夺天下?我连一家一室都不能安,何以安天下?我连妻儿都护不好,何以护万千黎民?这泱泱天下众生,是不会要我这样无能的君父的!”

  至此,贺兰泽将那些印章符令重新放入已然怔怔不能言的妇人手中,“所以,您若爱天下江山,就请令择明主吧!”

  话毕,他踏出门去。

  “不,不……阿郎……你不能走!”贺兰敏这会意识到,他并未动气,而是动了真格,只跌跌撞撞追上去,“你不能走,现在凉州处正是绝好的时机,马上、马上就可渡河而去,你这一走,将士们怎么办?不可以!不可以!”

  “不劳您操心,这数月来,我都安排好了。至于你我母子一场,青、豫、衮、徐、这七年里由我定下、由贺兰氏牵线的四州,全部给你,依旧为贺兰氏所统。其中四州之财帛土地,足矣保你一生荣华。”

  “我要的怎么是这四州呢……阿郎!”贺兰敏跌在地上,拼命拉住他,终于开始垂泪,“你这是要弃了阿母吗?”

  贺兰泽深吸了口气,俯下身去,“我有没有和您说,容长意一条路,容我一条路?你听了吗?”

  “所以,真的不要再将不孝之名加与吾身。非我弃您,是您,逼得我无路可走!”

  “你、是在报复阿母吗?”贺兰敏双眼通红,切齿问道。

  贺兰泽久扶人不起,便自己起身,叹道,“我不会去恨一个生我养我的人。但是你,人生在世几十载,总要为自己做的事承担后果。”

  贺兰泽回主殿时,车马已经备好。

  他掀开帘帐,给昏睡不醒的人穿衣梳发,然后带着皑皑,抱起谢琼琚离开。

  转到楼梯口,看见贺兰敏带着那个锦盒在等他。

  他走下楼梯,腾出一只手掀开盒子,拣来里面的符令,向空中发出信号。

  朔风一阵阵地吹,漫天梅花飘落。

  谢琼琚似有些苏醒的模样,许是感觉到冷,只往他怀里靠去,蹭着他胸膛。他正给她掖着斗篷风帽的边口,一支两百规制的银甲军便从暗处现身。

  正要向他请命,他先开了口。

  将符令昭示,放回贺兰敏手中,“以后一切听命于老夫人。”

  他抱着谢琼琚往前走出一步,也没回头,只道,“您若恨长意依旧,若留我之心依旧,不容我等踏出府门,这处人手都在,你可一声令下,将我们一家毙命于刀下。若今日错过,来日且莫再叨扰!”

  贺兰泽抱着妻子,身边是他的女儿,一步步踏离这座府邸,踏离王权富贵,踏离尔虞我诈。

  寻一个新生。

  “阿郎……你何时回来?你别不要阿母……”贺兰敏眼睁睁看着马车疾驶而去,终于哭喊道。

  然而除了漫天风声,再无人应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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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晋江首发

  ◎红尘外:是十七岁的谢五姑娘。◎

  到达红鹿山的时候, 天空开始落雪。

  贺兰泽想起千山小楼的那片梅园,离开时也已经开花了。

  早闻梅香,早见雪飘, 是以往他们最开心的事。

  而如今, 不约而同地提前。

  他却不觉得好。

  因为提前到来的,还有被医者反复判定的她的寿数。

  一眼能望到尽头的日子,能够数清的年月。

  说是还有一两年。

  若一年,明岁这个时候,她便红颜成枯骨吗?

  若还有两年, 也不过是晚来一年。

  而时光匆匆,从七月里被判定至今,四月过去。

  皑皑随在他身边,看昏睡不醒的人,忍不住将话吐出。

  她拉过贺兰泽一片袖角,问, “阿翁,阿母还能好起来吗?”

  子欲养而亲不待。

  早慧的孩子对母亲几多愧疚, 父亲成了她唯一的支柱。

  贺兰泽没有细想,盯着躺在榻上正被医者切脉的人, 侧首对女儿说,“薛真人催我们上山的, 定是有医你母亲的法子。”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谢琼琚身上, 半晌面上浮起一点笑, “会好的。”

  他们如今还是下榻在当初谢琼琚居住的地方,距离薛真人的主殿两里处, 东边的一座庭院中。

  竹林幽篁, 落英叠翠, 也算清幽。

  薛真人切脉毕,过来寻贺兰泽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