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雪细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果真就同萧弗说的那样,瑞嘉县的县衙派出了一辆四面封得严闭的马车,把那些躺在河边的杀手全部装了回去,不论生的死?的、仅剩半口气的。
如此行?事,便不会惊吓到沿街的百姓。
而后县里又张贴了告示,称是“桐安里”盗贼猖獗,已有?一富户遭窃,因而近期都?要加强巡防,支了许多人手。
明里是巡防,暗里是保护。
江天拿着摄政王的玉牌到县衙时,县令正在睡午觉,一听说摄政王殿下就下榻在本?县,还就在他辖下遇刺,裤腰带都?来不及勒好,便派人把正因年节休沐的县丞和县尉叫回来,要一道前?去谢罪。
还是县丞和县尉拉住了他:殿下此次既是悄秘行?事,他们这?样公然到访,岂不是误了殿下的事?
县令这?才想起问?江天,“不知殿下他老人家这次来是有何高?干?”
他一边问?一边琢磨,想起了前?不久摄政王丢了一名妾室,派了人在隔壁杭宜县大肆搜找的事。不由道:“莫非殿下是为了他的那位妾室,亲自?来了?”
江天绷着一张脸:“只管听令,莫问?其他。”
“是是,”县令忙低了头,万分惶恐地应下,却很?快又涎着脸笑道:“只因在下久仰摄政王殿下多年,这才多嘴了两句,小兄弟见谅。”
江天转身离去,又驱策着快马,去杭宜县寻州牧。
殿下说了,此事光靠小小一个县令,想要调查清楚,恐怕力?有?不逮。
县令看着他的背影,挥臂招呼县丞、县尉上前:“听见没,此事务必保密,谁都?不许打扰摄政王!”
然第二日一早,一辆马车从县衙驶向了凌宅。
昨夜县令又是派人医治那些黑衣人中的活口,又是翻阅巡县的卷宗,家都?没来得及回,熬了一整宿。
今早一下值就换上?了常服,预备回家之前先假装途经凌宅,悄咪咪从车里看上?一眼,兴许就能看见摄政王。
要知道,即便是封官受印之时,他都?未能得以瞻仰传说中那位神见神畏、鬼见鬼泣的摄政王殿下,如今怎能错过?
然而,车夫一说到了地方,当县令兴奋地将半个身子探出车帘外,却只见冬云惨淡、西风冷瑟,而屋群前?的黄叶梧桐下,竟有?两名男子在矮凳上?对着,脚边是一堆青青绿绿的豆荚。
看那样子,像是在……剥豌豆。
若是寻常妇人坐在门口剥豆子,自?然不奇怪,可君子远庖厨,男子做这?样的精细活,县令确乎是第一次见,一见还就见了一双。
他轻声让马夫把车驱近了一些,把耳朵贴在车帘后窥听。
便听其中一名浅蓝袍子的男子道:“要不是看见告示,我还不知道我们这?儿叫桐安里呢。”
另一玄衣男子瘦指剥开豆角,抬眼看去:“梧桐相待老,你我头顶这?棵便是梧桐,或是得名于此。”
浅蓝袍子只顾手下不停:“等剥完豆子我们再帮顾婶去把柴劈了吧,这?样多蹭她几顿饭也不会不好意思了。”
玄衣男子温淡一笑:“好,依你。”
那模样,当真是温柔宠溺。
县令不禁瞥了眼这?二人身后的宅院,其中一座院子的门匾上确写着“凌宅”无误,赶忙让车夫掉转马头离去。
“认出来了没?”他定了定神,问?车中坐着的亲随。
亲随点头:“那位玄衣锦带的男子,贵气逼人,想必就是摄政王殿下。只是似乎比您往常形容的温和些许?”
“还有呢?”县令问。
亲随不确定地道:“还有……摄政王殿下,莫不是,断、断袖?”
他越说越小声,整句说完额头都有些汗涔涔的了,偷偷拿眼觑了县令一眼。
县令却是重重打在了他的脑门上?:“什么断袖,你没看出来,旁边那位是个女子。”
亲随惊呼:“原是如此——!”
他又问?:“这就是摄政王殿下不远百里,亲自?来找的那位妾室?”
县令故作高?深地摇摇头:“妾室?那满眼的柔情,我看呐,是王妃也未必!”
梧桐树下,剥豆子剥得手指泛酸的知知,晃了晃竹篮里的豆子,又在一地豆壳中翻了翻,满意地检点完二人的劳动成果:“走吧,都?剥完了,原以为凌公子五谷不勤,没想到剥起豆子来也很像回事呀。”
昨天傍晚顾婶便带着顾家兄妹探完亲回来了,还让杏花通知了她和殿下,今日可以去她家里用午膳。
是以,知知一大早便去年市上切了块猪排骨回来,恰好在门口碰到殿下,索性就拉着他一起剥了豆子,可以和排骨一并送去给顾婶做豆炖排骨汤。
她身后,萧弗却岿然未动,只?转头眯眼看了看远处车尘荡起的方向。
他也算是自幼练武,耳力?之聪,远胜常人。
“知知,”他忽而叫住了正要往顾家院子里去的小姑娘。
在她疑惑不解的目光中轻声开口:
“你……”
可也只?说出这?么一个字,清凌凌的尾音就奄抑在心腔的急鼓声下。
知知等了半天,久久没听到下文,忍不住问:“什么?”
萧弗闭眼,叹了口气,终是摇摇头:“没什么。”
他头一回知道,他竟也有?如此优柔寡断、不知所从的时候。畏首畏尾,像个懦夫。
就在刚才,就在这?人烟密布的巷口,他竟然想认真问她一次。
——“你想不想,做摄政王妃?”
第67章 入室
一连几天知?知和萧弗都在顾婶家蹭饭, 顾婶还让两人点菜,萧弗说自己没什么忌口,全听“向公子”的?就?可以。
知?知?也没和顾婶客气, 不管是想吃什么红烧肘子,还是肉圆蔬菜汤, 都一点儿不见?外地报上菜名, 不过这做菜的?原材料,她却是几乎一个人包揽了, 说是抵作伙食费。
家里菜圃有的就从家里薅,要是没有的?就?去集市上买。
后来还是萧弗不满于自己成了唯一吃白饭之人, 提议由他?来出?资。这情形遂演变成了知?知?负责买菜, 萧弗负责付账, 顺带帮她把东西拎回来。
顾芸反倒轻松了。
“有你给?我打?下手, 比那两个小?兔崽子得力多了。”光是做菜的?功夫,顾婶就已经把知知从头夸到了脚,如今到了饭桌上,还不忘再夸上一嘴。
“顾婶快别?夸了, ”知?知?闹了个红脸,“是我要谢谢顾婶收留我们,如今还在年?节里,咱们三家能这么凑一块, 热闹多了。”
萧弗与她坐在一处, 时不时就要和她道几句悄声密话,听她这么一说,又压低了嗓声:“三家?只?你我与顾家, 不该是两家?”
每到这种时候,知?知?就?要巡看一圈, 看看顾家三人有没有听见,有没有投来异样的?目光。
不过显然?是没有的?,知?知?勉强放下了一半的?心,气鼓鼓地给?萧弗夹了一大块稍带肥油的羊肉,看着萧弗皱着眉头?吃下去,总算没空再说那些没羞没臊的话。
每回总是这样,知?知?夹什么,萧弗就?吃什么。顾婶见?状,啧啧称赞道:“不挑食的男人好养活。”
知?知?听得有些别?扭,但也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实际上萧弗确实不怎么挑食,可也仅能算是口味不怎么刁钻而已,事实上还是有许多他不愿意入口的?东西。
但只要是她喜欢吃的,他?都愿意试试。
他?低头看了剩下半块油光发亮的羊肉一眼?,忍着那股膻味张口……或许她不喜欢吃,但夹给?他?的?,他?也愿意一试。
顾杏花原本就恨不得天天缠着知?知?,加之二人来家里吃饭之后,家里的?菜式都要变出?花来了,几天都不带重样的?,比从前丰盛了几倍不止,更是欢迎二人。
倒是顾槐,渐渐却托故不回家用饭了。
知知和萧弗当然不会没发觉这件事,过了大年?初六,知?知?就?委婉地和顾婶提出?,既然?过完了年?,也不能总是来蹭她家的饭。
顾芸叹气:“是因为阿槐吧?他有时候也有些犟脾气,你们别?管他?就?是了。”
顾芸的?想法很简单,她既然?叫别?人来家里吃饭,就?没有半途反悔的?道理?,就算是知道了凌公子的身份,也总不能一杆子就把人打死。
至于当年?那件事,魏王窃取他人的著作还倒打一耙,固然?不仁不义,但这些天相处下来,凌公子却是个好的?。
王侯与王侯,未必就都一副嘴脸。
顾芸相信自己不会看走眼?,再加上她心里着实喜欢小?向,早就?把她当成了半个女儿,怕她和顾槐因这事生出?嫌隙,终于还是对知?知坦明:“其实婶子知?道……你和凌公子,身份都不一般吧?”
知?知吓了一跳:“顾婶,你都知?道?”
顾芸道:“别?怕,顾婶不是要究问你们的身份。婶子是想说,你算是婶子的?救命恩人了,我也想了好几天,才决定把这事和你说开算了。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吴州见?闻志》这本书,其实并非魏王所著……”
趁着顾杏花在外头?和小?姐妹翻花绳,顾芸拉着知?知?坐在院子里,把当年?韩沃一事的来龙去脉都细细说与了她。
顾芸:“所以啊,你和凌公子若是寻常富贵人家,阿槐自不会有什么想法,可若是王公贵族,他?却是避之不及的?。你们别?怪他?,也尽管放心来家里吃饭就?是了,每天他出门前我都给塞个大肉粽和熟鸡蛋的?,饿不着他的。”
知?知?心里头?也不禁为顾槐的这位朋友生出了一股酸楚,升斗小?民自然?不能与魏王这样的?皇族抗衡。
知?知?:“可也不能因为我们两个外人,反倒委屈了阿槐。”
顾芸:“这事也得靠他?自己想通,总是梗在心里也不是个办法,说到底看人不是用身份看的。再说你要是真不来了,杏花可不乐意了。”
知?知?这才舒开了个笑,和顾婶合计起了过两日去隔壁杭宜县逛水上年市的事。
吴州许多人家都有船,年?市上各家要拿出?来贩卖的?编织品、旧衣服、自家的酒酿糕品数目太多,为?了省事,索性就?用船载来,在岸边卖。由是便形成了蔚然壮观的水上年?市的?场景。
顾芸每年都会去年市上采买,知?道知?知?从京里来,想必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好几日前便问?过她届时要不要同往。
一直到炊烟待升的?时候,两人总算闲扯完了。顾芸要回去做饭,知?知?叫住了她,可憋了好一阵,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顾婶,我不是……”
她想说她并非王公贵族,可在身份上她确实不曾坦诚,名字性别?都是假的?。
她想问?关于“凌公子”顾婶又知道多少,为?何总将她与凌公子放在一处说,又怕自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知?知?把憋涨的?脸懊丧地埋进手里,顾芸不知道她眼下竟是这般的心肠百结,还以为?是什么小?事:“怎么了,吞吞吐吐的?,和婶子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知?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纠结再三,终于抬起头?小?声嗫喏道:“顾婶,其实我和凌公子不是一起的……”
顾芸却一个劲朝她身后努努嘴。
知?知?愣怔怔地一转头?,就?见?她才说了不是一起的人,就?站在院门口,身后是泼天橙红的?夕彩,把他的眉眼摹画得热烈。
知?知?眼?神有些闪躲:“凌公子怎么来了?”
“在家里等你许久了,”萧弗勾着点似有还无的笑,“不是说好今天去下馆子,忘了?”
“没忘。”
知知简直不敢去看顾婶的?眼?睛了,低头?瞟着地面?,心虚地跟着萧弗去大块朵颐了。
…
这几天夜里知知睡得都很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