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稷山河剑 第74章

作者:退戈 标签: 励志人生 东方玄幻 古代幻想 古代言情

  她缓缓收回视线,将手中木剑拄到地上,低下头,拿泛着冷光的眼尾斜斜一扫,那眼神跟裹着刀似的,语气森然道:“因为说了,就真的要临终了。”

  张虚游刚要坐下,还半弯着腰,察觉到那股浓勃的杀意,两股战战转身就逃,惊恐道:“我是坦诚相告!坦诚如何也算是一门优点!何况我也没昧了你的金珠,不过是物归原主,你何苦与我追究!”

  倾风提剑追去,喝道:“站住!”

  张虚游回过头看,也不觉哪里恐怖,就是忍不住尖叫:$1!啊啊!救命啊!”

  弟子们唯恐天下不乱,难得来了点趣事,纷纷拍着手起哄叫好。

  几位师叔本在闲聊,见状停了话题,注视着追逐打闹的二人,以及一群春风满面的看客,长长感慨一声:“年轻人啊。”

  他们最看不得年轻人这么无忧无虑了。

  一师叔上前,用竹杖敲打着旁边的石块,正颜厉色道:“笑得如此畅怀?张虚游尚在训练,你们有何脸面坐着?都给我起来,再操练一遍!”

  瘫成烂泥的众人顿时止了笑,面上表情飞速变化着,无辜、茫然、惊骇混合在一起,将本就苍白的脸更添一抹土灰。

  等师叔低声训斥,再作催促时,这些复杂情绪一并化为愤怒,随着凄厉一声“张虚游!纳命来!”,在林间咆哮开来。

  张虚游身形矫健,三两下爬到树顶,瞪着下方聚集起来的一堆人影,控诉道:“什么!你们关我什么事!”

  一师叔看着胡闹到一块儿的众人,忽生感触,捻着胡须心中恍惚,觉得已有多年不曾见过类似的场景,五味杂陈道:“倾风倒是与谁都能玩得起来,没有派系之间的嫌隙。”

  “派系?”边上的师叔问,“倾风该加到哪个派系里去?”

  倾风出身乡野,落拓不羁,与平民子弟能说得上话。

  师从陈冀,又是陈氏一族仅剩的小辈,在刑妖司里算得上根正苗红。

  戍卫界南十多载,与军伍弟子亦算半个同道。

  唯一该生有龃龉的便是那些官宦子弟,因她曾亲自出手镇杀纪怀故……可她清理门户称得上师出有名,连纪钦明跟赵宽谨都不予追究,张虚游一行又自愿与她结交,闹不出什么矛盾。

  何况刑妖司本就该与朝廷分属两道,可以相交,但不必同流。

  加之倾风自己个性自由散漫,最厌烦就是别人拿规矩压她,同小妖们都能厮混到一起,想必眼中根本没注意过所谓的派系,只看谁人顺不顺眼、讨不讨打。

  自然,最紧要的是,没人敢那么不识趣,在倾风面前拿乔。她出门是不常带剑,可光是一双巴掌,就足以打得人满地找牙。

  师叔想明白,放声笑道:“也是。陈冀当年还有不得不低头,偶尔卖个乖的时候。他这徒弟,干脆连他那点拘束也不讲了。大破方能大立,我就说近几年里,刑妖司的风气沉成一潭死水,算什么样子?现下被人打一打,总算是要活过来。”

  倾风从人群中悄然退出,找了个隐蔽的位置,盘腿坐下。还没喘上几口气,就听见林中有道断断续续的声音,轻飘飘地在喊自己的名字,吓得她浑身一个激灵。

  循声找了一圈,才看见整个身体缩在树后的狐狸。

  狐狸探出头,不停朝她招手。

  倾风见日近晌午,该是要到吃饭的时间了,几位师叔也没顾上这边,偷偷朝狐狸藏身的地方走去,问:“火急火燎地做什么?”

  狐狸左右看了一圈,确认无人偷听,才对着倾风窃窃私语道:“纪钦明来了,就在白泽的院里!”

  倾风抽身后仰了点,狐狸没注意到她的表情,还热情邀请道:“去偷听吗?!”

  “我是那样的人吗?”倾风抬手抽了他一剑,“你别以为你偷听,人家不知道。纪钦明身边那么多高手,你当心被抹了脖子。”

  狐狸胆色惊人地说:“你师父也在,不然你去问问?我还没听见什么,就被人赶出来了。溜了几次没溜进去,季酌泉她堵我!”

  倾风见他说得还有点委屈,被他气笑,又用剑抽了他一把。

  “你干什么?不要打我!”狐狸气愤道,“我来同你报信,你怎么那么不识好歹?里头只有白泽、你师父,还有个你们带回来的女人,定然是在说与你有关的事!纪钦明许是在向你师父告状,他好歹毒!”

  狐狸是恨屋及乌,憎恶纪怀故,加上些道听途说的传闻,连带着对没怎么见过面的纪钦明也厌烦抵触。

  但倾风在试剑石前与人草草一面,没觉得他是个多卑劣阴毒的人。又因他曾是陈冀的至交亲朋,倒希望他能形直影正、贯彻始终。

  思绪一时有些纷杂,推着狐狸的后背道:“走。”

  阳光透过窗格,成片照在桌案上,光格中一缕白烟正袅袅升起。篆香的香气充盈室内,阵阵扑鼻袭来。霍拾香嗅了两口,便感觉起伏不定的心绪逐渐平和。那些纠缠的、似粘稠泥沼般的愁闷,都被摒弃在外。

  霍拾香虽修养了一日,神智复得清醒,可骤然被抽走妖力,身体还是损耗良多。现下只能虚软地陷坐在椅子里,两手垂在膝上,视线低垂,无颜抬头去看对面三人的脸。

  听白泽问她经过,才从深暗角落又把那段模糊记忆给刨出来。

  “我父亲不曾服过药,他是自发与那妖邪勾结,分发诸多药丸予一众百姓。官宦、商贾、道僧皆有。我在他屋中发现了具体名册,足有百多人。找他对峙,他矢口否认。我自己寻人核实,见到不少已入癫狂,方确信为真。”

  陈冀将佩剑靠在扶手旁,微一阖目,奇怪道:“他既没有服药,为何忽然魔怔?”

  霍拾香摇头。

  白泽缓声问:“百多人长久服药?谁为你父亲供的药?”

  霍拾香闭上眼睛,还是摇头。

  陈冀又问:“他何故也要喂你吃药?”

  “他自口口声声宣称大义,是为我好。”霍拾香无心应对,有什么便说什么,眉目间尽是疲惫,“我觉得他有时清醒,有时迷乱,自己都说不出原因。唯一点他坚信不疑,他自觉是在以身殉道。”

  “唔……”陈冀抬手扶住一旁的剑身,意味深长道,“他万般筹谋,片刻不怠,脑子也没多糊涂,怎么就轻易叫你发现了名册?”

  霍拾香眼皮颤了一下,从未细想过其中末节。一是她服药后大脑常是一片混沌,二是实难从容回顾。被陈冀这一问,也觉出些许反常来,喃喃自语了句:“为什么?”

第86章 剑出山河

  (“纪钦明,我还没死!”)

  纪钦明朝陈冀看了过来, 眸光深沉,有种难以言说的冷淡。

  陈冀顺着视线回望。

  二人经年未见,陈冀回京后也足有月余, 却还是第一次正眼相看。

  陈冀仿佛能从对方眼中看见白发萧萧的自己,亦能想象到自己瞳仁中正倒映着的高瘦身影。

  当年亲如手足、披肝沥胆。到底是一别如雨,人有不同。

  各自缄默不语,静如止水。

  霍拾香稍抬起头,视线虚落在前方的空地上,未察觉二人之间的暗流涌动, 怅惘地复问一遍:“为什么?”

  白泽动了下,衣料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见那二人四目相对,无声较劲,没有续说话题的意绪,便温声询问:“你是如何发现那本名册的?”

  霍拾香如今思维缓慢,只等着有人引导,才能打通其中关窍,即便如此反应也显得异常迟钝。

  她眼珠游离着转动, 一幕幕地回忆,从洪流似的散乱碎片中艰难找到对应的片段, 斟酌着开口道:“我大多数时候是住在刑妖司,偶尔回家一趟, 看望父亲……”

  她说到一半停顿下来, 发觉不该从这里说起, 又转了口锋道:“我袭承自神兽伯奇的遗泽, 可以驱邪、避怪、食梦。这等神通日常并无大用, 但最克阴邪之物。所以我父喂我吃药时, 我并未上心,只当调笑,也万想到他会加害我。”

  她口干舌燥,说几句便要暂缓,整理好话语中的逻辑,才能将缘由经过讲清楚。

  “服过药后,我虽无端掌控了蜃妖的妖术,可也察觉脑海中多出许多古怪记忆,且那股妖力血气深重、积愤沉郁,很是不详。知晓此事绝非寻常,便去找我父亲对峙……”

  她摩挲着自己手指,眼角肌肉抽搐了下,默然良久,苦思冥想后,仍是挫败道:“我忘记他同我说了什么,左右不过是狡辩。然我心中起疑,不能轻信,便守在宅院附近,想查证他近日在与谁人相交。我心中存了侥幸,以为他该是受人诓骗,才走此歧路。或是刑妖司里出了哪个大贼,胁迫于他,他不知后果。直到我亲眼见过一名病入膏肓的药人,我才知晓,那东西切真害人,狡辩不得。”

  她扯扯嘴角,露出个苦不堪言的笑:“说来也巧。好在我吃的是蜃妖的血肉,而蜃妖的神通最善伪装,无人能觉察出我的妖力。我日夜潜伏,亲眼得见,他对着几个妖族卑躬屈膝,求取邪药。那等低三下四的奴才相,我万没想到能在他身上出现。”

  陈冀已收回视线,不再对着纪钦明干瞪眼,闻言身形一动,险些碰翻边上的长剑,顺手捞了起来,将剑身平放到膝盖上,追问:“那是什么妖?”

  “我不认识。”霍拾香好似一具干瘪的活尸,用力吸了口气,撑起胸腔起伏,才又有气力能开口说话,“我认不大出妖族,也不擅辨识妖力。只知道,其中有两个顶厉害的妖。虽不及大妖的威能,可离悟道也应不远。这等强横的妖族,刑妖司多数该有记录,可我再三翻阅司中名册,却并未找到他们的根脚。”

  确实,多数修士根本认不出妖族的本体,仅能粗浅看出对方是人是妖。

  倾风这种对妖力极为敏锐的体质,偶尔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倒是狐狸,因九尾狐的先天威能,一双眼睛很是毒辣。

  “怪哉。”陈冀说话时,刚蓄起的短须跟着抖动,遮掩住他半张脸的神情。嘴里说着诧异,眼神却极为平和,再次往纪钦明那边扫去,拐弯抹角地道,“刑妖司的耳目,怎会无故错漏那么多厉害的妖族?蛇鼠想要在人境藏匿,也得有人替他们打个洞窟。”

  纪钦明岿然不动,这次连眼神也不愿多赏,知他一张利嘴,懒得与他争口舌之快。

  白泽担心陈冀撮盐入火,最后真挑得人争锋起来,朝他淡声道:“休说。”

  霍拾香接着道:“我躲在他书房窃听,想探知几人为何绸缪,无意找到他藏在密匣中的名册。”

  之后的事情她省略过去,几次呼吸,直接跳到了她背离鸿都远走他乡。

  “我父死后,那几个妖族一路追杀我,怨我坏他们布局,数次设陷伏击。只不过蜃妖的妖术过于强势,到后面我甚至领悟到她的妖域,那几个孽畜即便恨我入骨,也拿我无法。只能一路尾随,想待我日暮穷途,再寻机会杀我。儒丹城里用妖丹袭击我的,就是其中之一。”

  “至于名册上的那些人,一些因造下杀孽,已被朝廷羁押。一些还存有人性,可面目已有变化,不敢外出见人。我吸走他们身上的煞气后,伪造公文,将他们带去别的城镇安置。另外一些,无药可救,我直接杀了。”

  她说得语气寡淡,可是“杀”字过后,还是忍不住伸出手,盯着上面的累累疮疤,眼神空洞地发起愣来。

  如同在看一封写满血字的诉状。

  即便她问心无愧,也常有迟疑:她是不是该与那些人同罪。

  “若是神药,你父亲缘何自己不吃?他亲眼目睹那些病人癫狂,怎会不知药物危害?虎毒尚不食子,他清醒时给你喂药,可见心性凉薄。”

  陈冀的嗓音肖似一根拉动着的老旧琴弦,有种饱经风霜的苍然跟沙哑,响起时激得霍拾香的心神也跟着颤动。

  “他从前对你,也如此冷酷吗?”

  霍拾香不假思索地道:“不,我父亲从前是疼爱我的!我一直以为他是个磊落光明、人人称道的英豪,谁又料……他会自甘泥尘。”

  白泽问:“你还记得,那本名册上的人名吗?”

  霍拾香神色黯然地答道:“自然记得。日日夜夜都记在脑海里。”

  白泽抬手拿起案几上的卷宗,起身朝她走去:“这是刑妖司中留存的记录,皆是怀疑与你有关的旧案。你看看上面的名字是否准确。”

  霍拾香双手接过,缓缓拉开卷轴,对着上面那几行端正的小字入神地看。

  她感觉自己的视线与神智都在涣散,好在有房间里的那股香,化作一把勾子,屡次将她的精神将从九霄云外拉扯回来。才能让她坐在这屋里,听着几人问话。

  她用了好半晌,终于读懂那几个字的意思,抬起头道:“大多是。”

  白泽颔首,一言不发地将东西取回来,收进长袖中。

  “什么意思?”霍拾香再迟钝,也觉察出不对来,“先生?”

  白泽挥开长袖,在上首端坐,沉思许久,还是不知该不该与她明说。只一双柔和的目光落在对方身上,带着不忍的怜悯跟慈悲。

  陈冀不安分地动了动,一会儿挠挠眉毛,一会儿又用手指去顶开剑鞘。

  他既觉得,像霍拾香如今这样懵懂无知,该是一件好事,不必再戳破什么叫她多余神伤。

  可又觉得,如若换作是他跟倾风,宁愿再摔一次头破血流,也要痛得清白坦诚。

  霍拾香张开嘴,极缓慢地道:“我若是只图安稳,何必当初四海奔波?我千里流荡,难道不配,得您解惑吗?”

  白泽喉结滚了滚,略一阖目,低声道:“我亦不知,姑且是个猜测。”

  她叙述中破绽太多,陈冀等人一听便知晓几分。她不识真相,只因她身在绝顶。

  白泽见她意志坚决,方谨慎而委婉地道:“这些人,刑妖司早有追查,不像是你父亲亲自下的药。”

  霍拾香手指蜷缩起来,身体不可抑制地发颤。脑海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通,什么都猜不透,只是莫名觉得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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