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六棋
宝嫣:“有何区别。”
许是没有危险,又在自个儿夫家,她恢复了原本的胆子跟气性。
陆道莲目视那扇糊了薄薄一层浆纸,又有纱幔遮挡的门。
透过菱格,细细打量那道窈窕身姿。
陆道莲:“地契、房契,可在你手里?”
宝嫣微微变了脸色。
陆道莲仿佛预见了她的反应,淡淡道:“你既不是晏家真正的主母,也就不能理所应当地将此处当做是你的产物。”
他这话说的倒是。
财物这东西,字据为证,签字画押,握在谁的手里才是谁的。
宝嫣明显不属于。
但她一个女郎,多少有些面薄,还想维持仅剩的一点颜面,犹豫了下,轻声道:“我多有打扰是不对,可这也不是圣僧您的地盘。”
她还有一句没说“凭何,一个客人,还要指责起主人家来”。
她气势虚了不少,言辞还是犀利的。
陆道莲定定注视着宝嫣的方向,“你又怎知这不是我的地盘。”
宝嫣眼皮一跳。
“我已将这处园子暂且买了下来,难道贵府无一人同你说?”
陆道莲:“想也罢,你是这家中新妇,还不曾插手掌家理宅之事,怪不得不知道了。”
他态度轻描淡写地叫人震惊难受。
宝嫣瞠目结舌之际,就如那被掐住喉舌的猫,刚才还敢翘着胡须与人辩驳,现在则被旁人刻薄的话毒哑了。
“你……”她一下不知怎么回,这僧人到底哪方来路?
说话这般不留情面,堪称刻薄寡毒,却又字字击中她目前处境现实。
的确,一般成了亲的新妇都会由婆母带着,或是安排人辅佐管理家务。
就算不马上插手,也会事先熟悉家中大小事。
可惜她今日去给婆母请安,她的这位婆母是一句话也不提这方面的事。
只叫她安心照料夫婿即可。
还让她不许薄待替夫婿挡刀的庶姐,似乎她是什么苛刻厉害的正妻一般。
宝嫣:“你到底是什么人。”
对方将疑问抛回来,“檀越以为呢。”
总之不知什么大善人。哪有僧人,这么给主人家的女眷添堵的?
没记错的话,她来这佛堂只为寻求个安慰吧?
现在不仅安慰没寻找,还被明里暗里调侃讥讽一番。
宝嫣颜面上哪里还挂得住?
她话也不回,深吸了两口气,才在气急之时冷静下来,有些轻哑,克制地道:“圣僧方才所言有理,是我不懂规矩,还请原谅则个。”
陆道莲双目如深夜寒星,幽邃无垠。
宝嫣毫不留念地转身,“小观,走。”此时不走,还等着再被人折辱么?
滑动念珠的动作稍稍一顿。
陆道莲忽然开口把人叫住,宝嫣初始以为听错了,直到在门槛前被庆峰拦下,才错愕地回头。
陆道莲淡声道:“檀越不打算为夫婿祈福了么。”
宝嫣思量了好一刻,梗着白皙秀气的脖子,嘴唇嗫嚅,“我方才已经祈过福了,不牢圣僧费心。”
陆道莲:“那占卜呢?”
宝嫣顷刻失语,离去的心思由坚定变得犹豫不决。
不平不忿,“圣僧不是嫌我不守规矩,叨扰到你修行了吗?为何还要留我占卜。”
还如此锲而不舍……
只听那道刺激过她,又缓和的嗓音冠冕堂皇道:“自然是因为,我佛慈悲,不忍世人受苦受难,有求必应。”
宝嫣心念悸动。有求必应。
听闻佛教另有独门秘法秘谶术,可占凶吉,最讲人与人之间的因果缘分,那她是不是可以请对方替她占卜,她与晏子渊的宿命姻缘如何?
宝嫣张嘴,还想再拿乔。
说出口的话却不由得透出寻求帮助的意味,“婆母觉着夫婿遇刺,与运道有关,我运道不好……”
“好与不好,檀越占了不就知道。”
宝嫣听他语气缓和不少,不像方才那般争锋相对。
于是重新侧身面向佛堂,态度上有一丝勉强同意的忸怩在其中,仿若在说,这可是你自己留我的,不是我求的。
调整好容色。
宝嫣略显骄矜而又含羞道:“那就,有劳不眴师父了。”
第12章
不高兴时句句“圣僧”,高兴了便是“不眴师父”。
这拐弯抹角的性子,也不知是怎么养出来的,以为谁都察觉不出其中差别么?
在宝嫣看不见的地方,乌黑的眼珠泄露出一丝淡淡的调侃之意,“那就先说说占卜之法。”
宝嫣附耳倾听。
所谓佛家秘谶术,其实也未曾那般神神道道,更讲究种因结果。即什么样的因,得什么样的果。
而开始占卜前,必要先了解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然后卜签,以此推算凶吉预兆,最后,再以此分析下定论。
陆道莲:“你可愿意,将这门亲事的来路讲与我听。”
此乃占卜的必要环节,宝嫣想了想,倒也没什么说不得的。
但她回忆与晏子渊的亲事,一时忘了该从哪里说起。
还好那位不眴师父有意无意提点她,“我尚不知你来历门路,亦不知你是怎么与晏氏子结的亲,你若不详细道来,我怎好为你推算凶吉。”
宝嫣霎时明白了。
她问:“不眴师父可知金麟府苏氏?”
“愿闻其详。”
许是因为面对的人,素不相识的礼佛之人,加上这两日遇到的事着实烦闷伤神,宝嫣放下了戒心张嘴,有了倾诉的意向。
但她开口便蹙了眉,然后似悲似怒地哀叹一声,“欸……”
仿佛这里头,还有一段不愿回忆的沉重往事。
原来。
金麟苏氏的前身,乃是前朝几代诸侯的遗留血脉,可不是什么庶民野人。
是以宝嫣的身份,生来就是备受宠爱、锦衣玉食的高贵女子。
论身世底蕴,很少有人比得上她。
可是苏氏的辉煌,也就仅仅维持在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一夜之间政变,家中很有能力的几位长辈在上京遭受政事风波,其中以宝嫣的祖父为党派,首遭冲击。
在危机之时,其他三位祖叔父及其后来继位者,为保全苏氏,全都舍身遇难。
闻之消息,全族沸腾。
想想能在上京为官,做到近臣之位的,无一不是家中倾尽全力培养出来的最傲人优秀的子弟。
若是想毁掉一个家族,使它运势衰微,倒退百年,只需毁掉最年轻的中坚力量即可。
永失明珠的愤怒,让苏家的族人纷纷言明要为他们复仇。
而身为一族之长,宝嫣的祖父失去兄弟如同失去左右臂膀,更是悲痛欲绝。
但在那样可能全族覆没的情况下,又不得不为苏氏的将来考虑,于是宁愿承受族人不满,忍辱负重,也要举家南迁回到祖地,默默蛰伏。
只等时机成熟,再登世家顶峰。
最好能手刃仇人,以祭奠舍生取义的血脉兄弟。
这么多年过来,抱着这股仇恨的苏家年轻一辈子弟渐渐长大娶妻,女郎纷纷嫁人。
苏氏所结交的势力,已经让自身有了起死回生的能力,足以重返上京,甚至可以对仇家出手,但在苏家人看来,这还远远不够。
他们再也不想历经那种危在旦夕,骨肉亲离,丧兄丧父之痛。
更不允许被赶回南地的耻辱再次发生。
经过漫长等待,仔细臻选,直到北地一股最大势力,忽而闯入了苏氏的视野。
同为百年望族的清河晏氏,居然有意在南地择亲。
“机会来了。”
那天得到消息的祖父,竟然喜形于色,于庭院中激动到涕零,捶胸嚎啕。
“机会来了,胜章、明翰、呈文……看见了吗,天不亡我,为兄没有一日不在想,没有一日不在想让他们血债血偿!”
当时宝嫣就在现场,亲眼所见一个自持的白发老人是如何忍辱多年,终于爆发出来悲愤抒发仇恨的。
即便从未见过那几位被感叹天妒人杰的叔祖父,宝嫣还是为此真挚热烈的情意感到震撼。
那一刻,失去至亲至痛的滋味如鲠在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