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野渡云
一路上遇见的各家贵女,纷纷朝她们投去异样的眼神,能赴宴的,大多是冲着太子妃的位置来的,见状心中多少有些不悦。
林宝珠失踪数月一事,靖安侯府对外声称她只是回凤阳老家养病了,加上有楚怀安秘密封锁消息,大多人相信了这一说辞,可到底纸包不住火,瞒不过有心人。
倘若真的只是养病,太子又何须大费周章的遮掩,岂非此地无银三百两之意?
况且无论是脸色气质,林宝珠都和从前不同了。一些年逾三十生过孩子的妇人,多少能看出她与少女之间的细微差别,私底下都在猜测林宝珠失踪这些日子究竟经历过什么。
张皇后自然也不例外。
远远看到黑甲卫簇拥着二人前行,张皇后原本盈满笑意的脸沉了沉,身旁正与她闲话的宁国公夫人也瞧见了林宝珠,自觉结束谈话,朝旁边的女儿使眼色。
叶永熙意会,特意走到太子跟前屈膝行礼。
楚怀安点了下头,目光并未多作停留,而是领着林宝珠到皇后面前,“母后,你看儿臣带谁来了。”
从前林宝珠根本不懂何谓察言观色,一贯高调张扬,目中无人,可今日一踏进长鹿苑,便敏锐察觉到那些不太友善的目光。
尤其是张皇后,虽不似许氏那般直白的厌恶,却也夹杂着不喜。
林宝珠自知碍眼,垂眸福了福身,“臣女给皇后娘娘请安。”
张皇后头戴紫金衔珠凤冠,穿着绛红色金银丝绣鸾鸟朝凤宫装,气度雍容端庄,却有一张极美艳的脸庞,柳叶峨眉,凤眼微挑,那股浑然天成的妩媚融合着上位者的端严,显得有些凌厉难以亲近。
她瞥了林宝珠一眼,淡淡嗯了声,“听说你身子不好,一直待在房中养病,本宫便没邀靖安侯府的女眷。”
楚怀安及时打圆场,“是儿臣给沁阳姑母下了帖子,姑母身子不适,便让宝珠替她前来给母后问安。”
“是吗?这帖子,难道不是下给林宝珠一人的?”张皇后狠起来对自己儿子也是不假辞色,冷哼出声,转身去了正厅。
楚怀安下意识去看林宝珠,正欲宽慰她不要多想,对方先开口道:“今日宾客众多,太子殿下还是就此留步罢。”
宁国公夫人自是跟着张皇后走,把女儿叶永熙留在原地。
眼看楚怀安要去追林宝珠,叶永熙快步跟了过去,“太子殿下,臣女第一次来长鹿苑,不太熟悉,不知可否跟随太子殿下四处逛逛?”
楚怀安一向以温和有礼的姿态示人,听到这个请求,也不好拒绝:“来者是客,孤自不会怠慢。”
语罢便唤来长鹿苑的掌事姑姑亲自为叶永熙带路,而后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前面的人。
林宝珠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是楚怀安,只好停下。
“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孤带了御医,随时能为你诊治。”楚怀安像是看不出她的冷淡,关切地问。
林宝珠摇摇头。
他又道:“可是母后的缘故?她并非有意针对……”
“与娘娘无关。”林宝珠及时扼住他余下的话,“殿下盛情相邀,臣女不胜感激,只怪臣女体弱,不便多留,先告辞了。”
“宝珠。”楚怀安拦住她,“眼下没有旁人,你不必一口一个殿下……从前你我不是这般陌生疏离的。”
见她依旧沉默,楚怀安拧着眉道:“孤特意让人从岭南运了荔枝,还有西域进贡的果子露,都是你爱吃的,如今宴席还未开始,你便要走?”
林宝珠一直明白他的心意,只是类似的痛苦,她不想再体会第二遍了。
只得婉拒道:“臣女很感激殿下的挂念,只是定国公手握兵权,位高权重,而叶姑娘又是定国公府嫡长女,论相貌才情与身份地位,上京无人能出其右,自然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况且皇后娘娘也有意撮合……”
“孤不想听这些。”楚怀安忽然握住她的手,“你知道的,我们自小一同长大,孤心里一直有你,只等你点头,孤便娶你为妃。”
青梅竹马之谊是真的,回想起来,林宝珠还会鼻头泛酸。
她自小享受天家赐予的荣华富贵,又有父母庇护,不学无术,娇蛮任性,在上京几乎横着走,外人都觉得她是被人宠坏的黑心郡主,艳羡有之,惧怕有之,厌恶亦有之。
而楚怀安,身为皇帝嫡子,从出生起就被封为太子,在皇后严苛教导下,学得谦和有礼,满腹经纶,深得皇帝器重与百姓爱戴。
分明是毫不相似的两个人,却意外的相处融洽。
楚怀安身为一国储君,愿意放下身段哄她,花样百出地讨她欢心,更会记得她所有喜好,而以前的自己,纵使再惹人厌,到了他跟前,就是怀安哥哥长,怀安哥哥短的,温柔乖顺得像只猫。
倘若没有那场意外,他们结为连理,兴许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只是,一切都回不去了。
第26章 故人(加更)
“锦衣卫指挥使沈禹州,见过长乐郡主”
哪怕恢复记忆, 她知道自己不是沈家卑贱的替身阿娇,而是靖安侯府最尊贵的郡主林宝珠,可在徐州的所有事情, 点点滴滴,都镌刻在心底挥之不去, 午夜梦回之际, 她总能被噩梦惊醒。
即便刻意遗忘, 身上的伤疤也会时时刻刻提醒,她过去曾有过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
她想, 自己这辈子是走不出来了。
林宝珠低垂的眼睫挂满泪珠,轻轻推开楚怀安的手,“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她只能辜负, 一遍遍地道歉。
楚怀安心口微胀, “孤不要你的道歉。”
林宝珠只是摇头,泪水啪嗒啪嗒地滴落在他手背上, “殿下, 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林宝珠了。”
过去她仗着家中宠爱, 仗着楚怀安的偏袒包容,无疑是上京最璀璨耀眼的一颗明珠, 而现在物是人非,尽管楚怀安还是一如既往地爱护她, 她却越发无地自容,羞愧难当。
她这样的人, 怎么还配得上他的好呢?
楚怀安一把揽住她, 抱着她纤细单薄的身子, 心疼得眼眶发红, “是我对不起你, 怪我没能早一点找到你,把你带回来,才让你吃了这么多哭苦,该道歉的人是我才对。”
原本想推开他,听到这些话,林宝珠又一次犹豫了,没能狠下心肠推开,只能闭眼,任由泪水流淌。
楚怀安替她拭泪,认真道:“我会一直等你。”
他愿意等到林宝珠敞开心扉接纳他的一天。
一朝储君,姿态放得如此低,林宝珠再拒绝就有些不识好歹,她只能囫囵点头,最后还是没能等到群芳宴开席,只派人给长鹿苑掌事留了话便兀自回府。
她怕再待下去,她真的会动摇。
回了府,楚怀安还是让人把荔枝与果子露备好,知道她怕热,特意冰镇过送到濯缨阁。
林宝珠终究没忍住,伏案哭了起来。
往后只要楚怀安得了空闲,都会往靖安侯府跑,不是送东西就是带林宝珠出门散心。
这日天气实在炎热,宫里太后皇后等人都准备着南下到行宫避暑,因林宝珠是太后的嫡亲外孙女,也沾了光一路伴随。
帝后的车辇走在前头,楚怀安特意落后些,等着后面靖安侯府的女眷。
林宝珠撩开车帘,望着前面空空如也的车辇,有一瞬怔愣,随后旁边就出现了楚怀安满含笑意的俊脸。
依旧是那身矜贵华服,骑在汗血马上的姿态却格外挺拔,他笑着伸手:“前头风景不错,可要与孤同行?”
正犹豫着,沁阳长公主在背后攘了一把,“大热天的,别让太子殿下晒着了。”
林宝珠心中叹气,只好起身下去,队伍不停前行,很快身后只剩长长的两队禁卫军。
“殿下,天气炎热,骑马恐容易中暑……”
“孤知道。”
楚怀安收了马鞭,长腿一翻下了马,眉目一派清朗,“倘若不这般,宝珠便不会心疼,又怎么愿意与孤说句话呢?”
林宝珠欲言又止,终究什么也没说。
楚怀安展袖为她遮阳,“你身子弱,快到车辇里坐着,孤带你去个好地方,可比行宫舒服得多。”
林宝珠下意识问:“皇后娘娘可知情?”
提及张皇后,楚怀安笑意淡了些,见她还呆愣着不动,弯腰把人抱上车,“此事父皇与皇祖母已默许,母后管不着。”
认识楚怀安这么多年,林宝珠还是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又小心翼翼四下张望,生怕二人对话落进旁人耳中,无端惹来麻烦。
好在周围除却她与清槐,都是太子府的人,楚怀安失笑,着令侍卫驾车往西走,约莫一炷香功夫,车辇缓缓停下,竟是一处茶庄。
站在山庄高处向下望,一排排整齐的茶树自山底蜿蜒盘旋而上,连绵成片的茶树随风泛起波浪,就连吹来的风也变得凉润,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茶香,沁人心脾。
“果真是个纳凉的好地方。”
见她郁郁寡欢的面上终于浮现一丝笑容,楚怀安也跟着心情愉悦,熟稔地牵过她的手,“孤带你去庄子里转转。”林宝珠没有拒绝,脚步轻快地跟上。
楚怀安领着她进去,边走边道:“这茶庄还是孤前两年意外发现的,一猜便知你会喜欢,就让人买了下来,往后避暑,你若不喜行宫,就到这儿来,想住多久住多久。”
他又弯腰附耳,一脸神秘地道:“这个地方,旁人都不知晓。”
林宝珠噗嗤一笑,“那我倒要进去仔细瞧瞧,说不准还能找到怀安哥哥金屋藏娇的证据。”
听到久违的称呼,楚怀安怔了怔,望着少女的背影,霎时红了眼眶。
只是林宝珠还没高兴多久,一进庄子,便撞上迎面而来的一男一女。男的是茶庄管事,约莫三四十岁,却已经脊背佝偻,此刻正带着谄媚的笑朝她二人行礼,而他旁边的女人则穿着布衣,长发用一根木簪盘成妇人发髻,低垂着头落后半步,也跟着行礼。
“拜见太子殿下。”
“不必多礼。”楚怀安随意地挥挥手,熟稔地挽过林宝珠,“这位是靖安侯府的长乐郡主,即将是孤的太子妃,也是茶庄的主子,你们把最好的房间收拾出来。”
“是,不知这位娘娘……”女人垂目应下,抬头正欲询问林宝珠的喜好,看清对方面容时,彻底愣在原地,久久说不出话。
与此同时,林宝珠也认出了对方,后背不自觉僵硬起来,仿佛落在身上的最后一层遮羞布也岌岌可危。
居然是许盈盈。
只是她如今的形貌,与过去闺阁时期的模样相去甚远,原本红润的面庞泛着蜡黄,两眼无神,不到二十的年纪,鬓角的发丝已见斑白,整个人了无生气,与消瘦脸颊相反的是那高高隆起的腹部,瞧着也快临盆了。
当初沈禹州给了许盈盈两条路,她不愿出家,只能选择了嫁人,离开沈家。许氏到底是心疼她的,动用了所有关系为她寻了个亲事,可惜许氏远在徐州,消息闭塞,听闻是贵人府上的,便匆忙应承下来,不曾想,媒人口中的好亲事,就是嫁于太子门下的管事为妻。
等许盈盈千里迢迢来到上京,才知自己和许氏都被媒人摆了一道,可惜悔之晚矣。
管事姓刘,说是太子府上的,其实也就是替太子打理个茶庄,手中权势不大,还是奴籍,年岁与当初的吴有为相近不说,相貌却不如吴有为顺眼。
知道真相时,许盈盈崩溃大哭,嚷嚷着要回徐州,可她孤身一人,拼死挣扎也逃不出牢笼,最终被迫嫁了人,因着夫家是奴籍出身,嫁人后她不得不随着刘管事忙碌,夜里回了那个破破烂烂的家,又得伺候婆母。
婆母年岁大了依然好赌,家中但凡有点银钱便能挥霍,当初听那媒人说得天花乱坠,以为嫁来的新妇当真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谁知竟只是个破落户出身,不过死乞白赖在大户人家里当了几年表姑娘,表面风光,陪嫁却不多,为此许盈盈也遭了不少奚落与打骂,更是有催债的上门,扬言不还钱便要拿她去抵债。
为了避祸,当初总花枝招展打扮自己的许盈盈不得不蓬头垢面示人,后来又有了身孕,更是心如死灰,这样的日子过着过着,她对沈家、对阿娇的恨意是前所未有的深。
没想到,她们还有再见的一日,还是以这样的方式。
许盈盈逐渐从震惊中回神,垂在身侧的手指隐隐颤抖,倘若不是楚怀安在场,她定要掐死面前之人。
都是阿娇,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她!倘若没有阿娇,她不会流落至此,就还是沈家那个风风光光的表姑娘,来日,还会是堂堂的二少夫人,倘若没有阿娇……
想起自己这些日子所受的屈辱,许盈盈后槽牙咬的咯吱响,“是你……居然是你!”
凭什么她沦落成一个卑贱的奴婢,而阿娇却能摇身一变飞上枝头!她喃喃着,难以遏制心中的愤恨,双手就要伸到林宝珠面前。
大抵是她眼中翻涌的情绪太过强烈,楚怀安皱了皱眉,把人护到自己身后,“放肆,竟敢对未来储妃不敬!”
立在一旁的刘管事始终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见楚怀安皱眉呵斥自己的妻子,男人勃然大怒,狠狠扯了许盈盈一把,“贵人面前,岂容你无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