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姀锡
又见她脸上红润富态,双眼精悍犀利,脸上笑眯眯的,看着一脸慈祥随和,且精神矍铄,哪里有方才那位吴妈妈嘴里提过的大病初愈后的疲态感。
看到吴氏母女的到来,不待吴氏见礼,竟先一步笑着开口问道:“是淑兰家的小女娴姐儿罢,还是当年听到淑兰在信中提及时,说得了个可心的幺女,不想,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竟都是当娘的人了。”
沈老太太笑眯眯的竟从高榻上起了身,由名比她老人家还要更苍老几分的驼背老妪搀着亲自迎了过来。
吴氏原本见沈家门庭这样高广,还以为沈老夫人定是个精悍严肃的,这一路走来心里头直打鼓来着,见沈老人这般笑脸后,又见她竟还提及了家母与自己闺中时的名讳,顿时神色一愣,浑身止不住的受宠若惊,只连连上去将人一把搀着道:“老夫人竟还知道娴儿的名讳?”
又忙道:“您老怎么起了,快坐快坐快坐,娴儿……娴儿可承受不住。”
说着,立马要搀着沈老夫人送回高榻。
却见沈老夫人笑眯眯的拉着吴氏的手,道:“哪不知道?你娘当年还在闺中时便说了将来定要生个乖巧的女儿,娴儿这个名讳一早便起好了的,不止老婆子我知道,当年一起在京中玩耍的许多好友们都知道呢,还打趣着都要生个儿子,将来好娶她的乖女儿呢。”
沈老夫人笑吟吟地打趣着,说话间,拉着吴氏的手,将人连连相看了一遭,边看边止不住点头道:“跟你娘的眉眼生得相,都是明眸秀目,生得温柔好看。”
说话间,视线一扫,落到了身后的柳莺莺身上,见她婀娜娉婷,亭亭玉立,不由诧异道:“这是你的女儿?”
吴氏立马道:“莺儿,还不快来拜见老夫人。”
柳莺莺闻言,缓步上前,朝着沈老人盈盈一拜,恭恭敬敬,低眉敛目道:“莺儿见过老夫人。”
话一落,便见沈老人立马拉着柳莺莺的手,将人连连看了又看,不过柳莺莺脸上遮着面纱,看不出具体面相,一旁的吴氏也没让她取下面纱,连忙在一旁解释道:“小女染了些病气,怕过给旁人,让老夫人笑话了。”
沈老夫人双眼却还一直落在了柳莺莺面上,虽遮住了面纱,却遮不住那内里的芳华,光是露出的那一双含情凝睇的桃花眼,便已胜过万千人了,只需一眼,沈老夫人便断定是个美貌出尘的,不由面露惊艳道:“哪里会笑话,都是自家子侄,自家孙辈。”
又忙关切道:“病得重不重?可要唤大夫过来诊治一二?”
吴氏忙道:“都是些老毛病了。”
沈老太太这才心下微松,不过那双慈爱却精悍的双眼却再度落到了柳莺莺面上,顿了顿,又将人从头到尾的打量了一遭,边打量边问了年岁,读了哪些书,而后忍不住啧啧称赞道:“没曾想娴姐儿的女儿竟都这般大了,淑兰真真是好福气。”
又道:“同老婆子我那外孙女瞧着一般大小,不过冷眼瞧着,怕是比老婆子我那外孙女更要出挑许多了,真真令人生羡!”
说完,从手腕上取了个玉镯子套在了柳莺莺手腕上。
柳莺莺只觉得手腕间一股温凉之气传了来,还没来得及多瞧,便察觉出那镯子的不凡来,当即受宠若惊,正要推辞,却见沈老夫人拍了拍她晶莹纤细的玉手将她的动作压下了。
柳莺莺又看向一旁的吴氏,吴氏冲她点了点头,柳莺莺这才收下,再度朝着沈老夫人施了一礼。
举止竟落落大方,并无小门户的局促。
一番寒暄间,一行人开始落座,不多时,丫鬟悄无声息的奉上了茶。
沈老太太见到吴氏母女,仿佛分外高兴,问了吴老夫人的健康情况,又问了山东老家的近况,再问了柳家在云城近况,得知吴氏生了四个女儿,连连惊讶并夸赞道:“一个便这般招眼了,四个这样俏生的女儿若站在一块,四朵金花可不是凑成了个花开富贵,有福,你将来的福气可全都在后头呢!”
说起吴老夫人,提及了沈老夫人幼时的画面,沈老夫人只忍不住有些流连忘返,连连怀念道:“想当年你娘跟我那堂妹感情甚好,时不时过来韩府小住,她性子好,温柔又贤惠,我儿时傲气,脾气差,没几个受得住,偏你娘能够容下我的脾气,闺中那一众姐妹们中,我最喜欢跟你娘结交了,那时插花,煮茶,赏园子,扑蝶,现如今光是想想都觉得有趣,可惜后来你娘嫁给吴家后便迁去了山东,我又来了清远,加上成了家后,底下的娃娃们一个个呱呱落地,便再也顾不上其他了,这便断了联系,如今一晃,都是当祖母,都是半截身子骨入土的人呐,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沈老夫人同吴氏提及了幼时同吴老夫人在闺中时趣事,吴氏同柳莺莺听得津津有味。
末了,又道:“对了,你们此番回山东是给她贺寿罢?我记得淑兰比我还小上两岁,算算,今年岂不是七十整了。”
吴氏闻言连忙道:“老夫人记性可真好,正好七十整。”
又道:“若不是整岁,怕都没多少机会回去探望一遭。”
说着,看了坐在身侧的柳莺莺一眼,又道:“来到云城这七八年来,一回都没能回去过,这不,这孩子打小是她外祖母一手拉扯大的,吵着闹着非要同去,可偏这孩子自幼身子骨弱,上了船后又晕起了船来,一连吐了半月,肠肺都险些给吐了出来,生生瘦了一大圈,再加上她本身有些旧疾在身,此番去往山东还有大半个月的路程,我实不忍她遭这罪受,这才腆着脸过来打扰您跟前来了,此番回了山东,母亲若知我来打搅了您清幽,一准又要敲我脑门了。”
吴氏一脸难为情的开口说着,话语中却透着不漏痕迹的试探。
沈老夫人此前已收到了柳家的拜帖,上头隐晦提及了拜访缘由,故而此番沈老夫人连忙将那吴氏瞪了几眼道:“说什么打搅不打搅的,都是自家子侄,你母亲这些年来与我疏远了我还没怪她呢,她若敢敲你脑门,我一准写信过去骂她!”
沈老夫人故作这般恼恨的说着,说完,又立马道:“只要你们不嫌弃沈家这老宅子老旧,便是想住多久便住多久,就跟住在自己家一样。”
沈老夫人边说着半看向柳莺莺,笑眯眯道:“正好府里有几个小的,跟囡囡年纪相仿,可以互相做个伴。”
又看向吴氏道:“你也别急着走,留在府里头多住上几日,正好老婆子好生准备好贺礼后,劳你一同替我给淑兰捎去。”
吴氏听到沈老夫人这般客气留人的话后,顿时心一下一松,悬了一路的心总算是彻底落了地,顿了顿,立马笑着道:“小女许是要叨扰贵府几日了,待我三个月返程时便立马来将她接回,不过侄女此番怕是住不了了,咱们租的商船上头还运了不少货物,商船还得在沿途按时往其他几个码头卸货,加上母亲寿辰将近,怕是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吴氏如是说着。
原本还担心沈家不会留人,一直到这里,吴氏紧绷的心终于彻底放下了心来,说话也轻松了几分。
沈老太太却有些惊讶道:“竟是这样的赶?”
又问她船只要何时启程。
吴氏道:“商船这会子就停放在渡口了,只停半日,傍晚时分便得启程,这会子怕是就要动身了。”
沈老太太再度吃惊,相留的话留了又留,却也无神甚意义了,见吴氏行程这样赶,确实耽搁不得,只得立马着人将柳莺莺安置了,再打发奴仆相送吴氏至渡口。
不过吴氏还有话要跟柳莺莺交代,告辞了沈老夫人后便陪同柳莺莺一同去了她安置的地方。
柳家母女一走后,北苑便再次静谧了下来。
寒暄这么久,沈老夫人也确实有些累了,一时歪在高榻上闭目养神。
婢女们过来将茶撤走时,沈老夫人又点了一个三等,一个末等的丫鬟过去伺候。
驼背老妪邬妈妈见沈老夫人面露疲倦,正要劝说沈老夫人前去歇息,这时,只见那沈老夫人缓缓睁开了眼,随口问道:“阿敏,你觉得柳家那小娘子如何?”
邬妈妈脸上有火烧过的痕迹,大半脸无甚表情,猛地一看十分吓人,闻言,只面无表情的凑了过去,替沈老夫人捏了捏肩,淡淡道:“自古红颜多薄命。”
沈老夫人却呵笑着闭上了眼,道:“你说小姑娘病得可重?”
邬妈妈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道:“得看府里的公子们可多?”
沈老夫人被她这话再度逗笑了,笑过后,忆起方才提及闺中的趣事,不由喃喃感慨道:“一转眼咱们都老咯,是他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沈老夫人说完,许久没有说话,久到邬妈妈以为她仿佛要睡着了,这时,只又听到沈老夫人声音含混道:“快到三月了,烨哥儿快要回了罢。”
邬妈妈道:“二公子去了快两月了,应该要回了。”
沈老夫人淡淡嗯了一声,呼吸渐渐匀称了,这时,邬妈妈忽而低声说了一句:“大公子应该也快要回了。”
话一落,原本已快要睡着的沈老夫人忽而嗖地一下,没有任何征兆的睁开了眼,眼里骤然一片清醒。
话说吴氏随着晴芳来到了柳莺莺的安置的小院,沈家家大业大,族亲众多,府上时常有客拜访,故而在收到柳家来信之际,沈老夫人已经派人将地方安置妥当了。
院子唤作沁芳院,院子不大,距老夫人所居的北苑不远。
“沁芳院位置幽静,前头有水榭小溪,院后有竹林园子,因沈家亲戚众多,时有亲戚到访,故而此院一分为二,院子另外一边还住着一位姚姑娘,柳姑娘若闲来无聊,可去寻姚姑娘说说话。”
晴芳领着柳莺莺母女到沁芳院介绍了一下院子景致后,见吴氏还有话要同柳莺莺说,便十分有眼色的告辞道:“柳姑娘与柳夫人赶路辛苦了,可暂且熟悉熟悉院子或者歇歇脚,一会儿老夫人打发的下人会过来伺候,那奴婢便不打搅二位了。”
晴芳说完,便先行告退了。
晴芳走后,吴氏见沈老夫人给柳莺莺安置的院子清幽雅致,比之她们在云城的住所更要精致不少,又见方才沈老太太言语热情关切,吴氏一颗七上八下的心终于落了地,不由有些感慨,道:“沈老夫人瞧着是个体面的,对待咱们这种几十年来不曾来往的远亲旧识竟也这样客气周到,莺儿,你在沈家需得守着沈家的规矩,万不可听你二叔三叔撺掇那般胡来,知道吗?无论成或不成,娘三个月后定来接你——”
话说吴氏生怕柳莺莺为了柳家牺牲自己,临走之前忍不住千叮铃万嘱咐着。
说话间,亲自替柳莺莺摘下了脸上的面纱,道:“莺儿可知娘为何一直让你戴着这面纱?”
问话间,看着眼前这张绝色天颜,还不待柳莺莺回话,便见吴氏止不住阵阵心惊肉跳道:“娘一方面是为了给你生病托的借口,另一方面啊,娘是怕你生得过于美艳,怕沈老夫人忌惮,轻易留不下咱们了。”
说话间,吴氏只慈爱的摸了摸柳莺莺的脸,又将新采买的婢女桃夭唤到了跟前,千叮铃万嘱咐道:“我走了后,你务必要好生照料着姑娘,知道吗?三个月回程后,夫人重重有赏,若照顾得不好,让姑娘遭了罪,我定要撕烂了你的嘴,再将你给发卖了去!”
一贯性情温和的吴氏竟为了柳莺莺充当起了恶妇。
母女二人交心片刻,外院柳家三老爷打发人来催了,吴氏只得泪眼婆娑的去了。
临走之前,又想起了一茬,立马从桃夭手中接过一个包袱塞到了柳莺莺怀里,凑到了柳莺莺跟前支支吾吾小声叮嘱道:“娘给你备了些巾布,你那身段是越发……越发丰盈了,眼瞅着天热了,衣裳越穿越少,沈家规矩森严,我儿若不自在,可将身子稍稍束上一束,莫要遭了坏人惦记——”
原来,长女那呼之欲出的饱满身段竟要比那美貌更令吴氏放心不下。
说完这些后,这才终于恋恋不舍的去了。
第009章
话说吴氏一走,整个院子里就只剩下了柳莺莺和桃夭一主一仆二人来。
桃夭是吴氏在她们此番出行前半月刚采买回来的,家中大嫂为了给儿子攒娶媳妇儿的聘礼便将小姑子给发卖了,卖了二十两,还是死契的那种。
柳莺莺之前一直住在别苑,吴氏担心她的身份遭人好奇探究,便将之前伺候过的婆子婢女尽数给换了。
桃夭比柳莺莺小一两岁,身子骨结实,吴氏相中她能当半个汉子使,危险时刻能护柳莺莺一二,又见她话少嘴笨,一张嘴跟锯了嘴的闷葫芦似的,一整日蹦跶不出几句话来,也不爱瞎打听乱说话,且干活利索,调、教了半个月临出发前方才塞到了柳莺莺身边来。
船上走了半月,柳莺莺便吐了半月,因身子不适,便也一直没能同她好生说过话,不过桃夭话虽不多,却也一直悉心将柳莺莺照料着,半月下来,主仆二人也渐渐适应了这副相处模式。
吴氏一走,桃夭便埋头干起了活来。
在柳莺莺踏入这个院子后不久,柳莺莺的两个箱笼便被柳三爷送了过来,是她活了十五年来全部的家当,且全部皆是近半年来在柳家别苑时吴氏给她添的。
此番一路捎带上了,不是沈家便是山东吴家,无论去哪儿,怕是都没有回头路了,柳莺莺是做好了将要在这一条路上走到黑的准备的。
怨吗?
并没有。
她并没有怨过柳家将她像块抹布似的扔出去换取前程的做法,就像她当初不曾想到过,在动辄被打骂,动辄被人调戏揩油欺凌的妓院里,当她像个傀儡木偶似的被人推至人前,像个动物似的,任人挑拣,任人调戏,任人赏玩的时候,竟会有人从天而降,将她解救于阴诡地狱之中,并告诉,他们是她的家人的那一刻,柳莺莺对柳家人便唯有感恩之情。
半年前,柳家出现在她眼前的那一幕,是柳莺莺这一生,哦,不,至少是她近五年来,最大的光环和救赎。
因为若没有他们的从天而降,若没有他们的如期赶来,三日后的柳莺莺便要真正的踏入淫门,卖唱卖身,任千人骑万人踏,沦为这世间最卑贱的妓,女了,将要彻底成为一个以身子换取生活的低贱娼妇。
至于柳家当年究竟是怎么弄丢她的,又是怎么度数错过施救机会,最终令她沦落到妓院的,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那一段记忆柳莺莺早已经丢失了,应该是她被用药捂晕辗转被掳到元陵的那一路,因用药过量,整个人被捂迷糊了,这才失了记忆罢。
她有记忆的时候,便是被人贩子凶狠打骂,挨饿受冻,最终被发卖到妓院的场面。
她对柳家人其实并没有多少感情。
什么温顺贤淑,什么听话乖觉,在柳家人寻到她解救她并对她百般歉意百般补偿的过程中,她回以他们想要的恭顺温良,俯首帖耳,体贴乖顺,端得似一副大难不死后楚楚可怜、百依百顺的大家闺秀模样。
若换做其他人,他们想要一个或活泼可爱,或骄纵蛮横,亦或是一个冷若冰霜、心机深沉的女儿形象,只要他们想要,柳莺莺也能相应地表现出他们所有期待的任何模样来。
在妓院蹉跎了五年,又在秦妈妈整整三年的调、教下,柳莺莺怎还可能单纯娇弱?她早已无坚不摧了,她可千人千面,千姿百态,那些她本以为日后可傍身的技能,却第一次试用在了柳家人身上,他们之间是各取所求,谈不上什么怨不怨的。
不过,吴氏是个例外,还有幼妹瑶瑶。
整整半年的时间里,吴氏替她操过的心,流过的泪,瑶瑶一声声甜丝丝的“大姐姐”,于她而言,虽皆陌生生疏,却也在日复一日的轰炸下渐渐入了心的,原来,亲情竟是这样的。
也正因为如此,柳莺莺顺从的仍由吴氏对她的人生“指手画脚”,因为她知道这个世界上,若有一人真心实意的盼着她好,那人一定是吴氏无疑。
若吴氏给她相看上了个寒门秀才,那定也是个家世人品均可的可造之才。
若吴氏给她相看上了个乡野村夫,那定也是个老实可靠的可靠之才。
至于沈家——
柳莺莺看得比谁都清楚,沈家怕是柳家穷极一生能够够得到最触不可及的权势和财富的巅峰了,大俞境内最大的门阀世家,四大家族之首,不单单于柳家,便是于整个大俞皆是触不可及的存在啊!
于柳莺莺而言,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万花楼这一条更卑贱的路了,沈家于她而言,堪比天路。
柳莺莺又何怨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