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妙玉子
婉竹不过沉吟片刻,便对秦嬷嬷说:“劳烦嬷嬷回朱鎏堂替我向老太太告个罪,如清这两日身子瞧着不大好,只怕是不好大肆挪动。”
秦嬷嬷讶然地望向了挺直脊背、不卑不亢的婉竹,摇了摇头颇为不赞同地说道:“姨娘,老太太最恨人忤逆她的吩咐,您还是要三思而后行。”
婉竹却是话音不改,只向着秦嬷嬷重复了一番方才的话语。
秦嬷嬷没了法子,只好赶去朱鎏堂复命。彼时杜丹萝也殷勤地立在齐老太太身前,抢了朱紫和秋雨等人的活计,为齐老太太端茶送水。
秦嬷嬷一人归来,齐老太太瞥了一眼她不算舒朗的面色,心里已然明白必是婉竹不愿交付出如清。
她抿了一口参茶,似笑非笑地睨了一眼秦嬷嬷,只道:“你这老货,活的越老性子越软,如今却是连个姨娘都拗不过了。”
说到底,齐老太太的眼中总是容不下一个出身卑微的妾室,若这妾室生的是个庶子她还高看几分,可偏偏婉竹只生下了个女孩儿,她便愈发不把婉竹当一回事了。
且齐衡玉还为了她起了几分要与杜丹萝和离的心思,怎么不让齐老太太心惊胆战?要知晓齐国公府与辽恩公府利益牵扯甚广,两家同气连枝,绝不能出任何岔子。
秦嬷嬷颤颤巍巍地跪在了地上,好半晌都不敢直视着齐老太太的面容,而立在齐老太太身侧的杜丹萝也叹息般地出声道:“如今她生了世子爷的孩子,又牢牢地抓着爷的心,不服孙媳的命也是有的,谁曾想她连老太太的命也不从。”
这话无异于是火上浇油,齐老太太不是个蠢笨的性子,也不会被人撺掇的失去了理智,可婉竹的做法的的确确是触了她的逆鳞。
一个出身卑微的妾,伺候爷们得了两分好,就天高地厚地不知晓了自己的身份。
齐老太太冷笑一声,将手里的紫檀木手钏递给了紫雨,并道:“去把她给叫来。”
她没有明说该叫来的人是谁,可谁都明白齐老太太此刻凌然的怒意是因谁而起,秦嬷嬷不敢耽搁,立时往碧桐院赶去。
*
足足两刻钟之后,拖延了许久功夫的婉竹才走来了朱鎏堂。
一进屋,面色冷凝的齐老太太沉重如山的嗓音便砸了下来,不必婆子们往前推搡,婉竹便自个儿跪在了地上,迎面直视着比山巅还要再高耸几分的齐老太太,以及她身边立着不掩怨毒的杜丹萝。
婉竹跪得笔挺,她素来知晓自己如今的一切皆是靠着齐衡玉的怜爱,族谱上朱笔勾上的名字也不算什么,她只是个妾,一旦齐老太太和杜丹萝发了怒,她就只有下跪求饶的份儿。
譬如此刻她只是不想让自己挣命般生下来的女儿养在仇人的院子里,可齐老太太望着她的眸光里却好似藏着千斤重的银针一般,眨眼间就要刺的她体无完肤。
“婉氏,我再问你一遍,你究竟愿不愿把如清送去松柏院里?”齐老太太瞪了婉竹许久,瞧着她半点也不知错的神色,心中的怒火更甚。
“回老太太的话,妾身不愿意。”
一片寂静之中,婉竹甚至没有花心思去思考,只是直视着齐老太太愠怒的面容,如此答道。
齐老太太板着脸,把问缘由的力气都省去了,只一连说了好几个“好”字,而后便阴沉着脸说:“本以为你和月姨娘那狐媚子不一样,总还知几分礼,知晓何为尊卑高低,不会有那一身恃宠而骄的臭毛病,可如今看来你们倒是一路人,凭着容色得了爷们的怜爱,就不知天高地厚、不知自己的身份了。”
说着,齐老太太便猛地一下扯断了手里的紫檀木手钏,碎珠如凌厉的雨点一般向着婉竹袭来,险些便擦过她柔嫩白皙的脸颊。
“你愿不愿意,如清都要去。你不过是个妾,有什么资格把如清养在身边?”
第65章 一更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婉竹自然知晓妾室在这等高门大族里不过只算半个主子, 像齐老太太这样高高在上的主子私心里不过把婉竹当成豢养在铁笼里的金丝雀,一旦金丝雀生出几分啄手心的胆气,便会惹得她勃然大怒。
若换了旁的事, 婉竹尚且能奴颜屈膝地向齐老太太低头, 可偏偏这事事涉女儿的生命安危, 即便齐老太太将肥厚的肉骨头吊在她眼前, 可她却是只能看见肉骨头之后埋藏着的刀山火海。
“老祖宗□□,妾身也深知自己出身低微,幸而得了世子爷的垂怜才能为他延绵子嗣,清姐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恕妾身这个做生母的人不敢把她交到夫人的手里。”
婉竹哀哀戚戚的话说到此处, 上首的齐老太太与杜丹萝俱是脸色一变,正要截断婉竹的话音时,却见她猛地从地上站起了身,视线与杜丹萝堪堪齐平。
“夫人胆敢在太后寿礼上做手脚, 便说明她心里什么都不怕。为了置妾身于死地不惜把齐国公府的命数都抛之脑后。所以妾身不敢信任夫人,如清是妾身挣命般生下来的女孩儿, 她虽命不好没有托生在正头太太肚子里,可妾身会把她当成掌上明珠般疼宠,她若是去了松柏院, 连命也保不下来。”婉竹越说越激动, 大有一股要与杜丹萝鱼死网破的势头。
齐老太太心中的盛怒也因婉竹过分刚烈的话而渐渐偃旗息鼓, 她冷眼瞧着婉竹挺直了脊骨为如清据理力争的模样, 知她是为了女儿豁出去了一切, 心里难免生出了两分动容。
可动容归动容, 齐老太太却是无法接受婉竹明晃晃地说出府里的隐秘来, 虽则她的朱鎏堂内都是信得过的人手, 天底下没有不漏风的墙,若是消息传出去了一点半点,他们齐国公府可是会吃不了兜着走。
齐老太太越想越心惊,连婉竹僭越的罪状也不愿计较了,只想把眼前的这一桩糊弄过去,便听她说:“婉氏,我念你护女心切,说出口的话也不讲章法、胡言乱语,现命你即刻去佛堂里焚香告罪,晚膳也不许用,好生长一长记性。”
话说到此处,齐老太太已是完全忘却了如清一事,她气得胸膛上下不断地起伏,既是因婉竹提起了太后寿礼一事,也是为了掩盖这其中的隐秘。
婉竹重又弯下了脊骨,向齐老太太俯首称臣后紧绷着的心弦终于松了下来,她悄无声息地舒出了一口气,不知庆幸了多少回,齐老太太果真如她预料的那般在意齐国公府的名声。
她这个光脚的自然不会怕她们这些穿鞋的贵人,若是她当真护不住如清,便会不管不顾地把寿礼一事传到外头去,总要狠狠地咬下贵人的一块血肉才是。
婉竹起了玉石俱焚的念头,齐老太太也果真不愿意再追究下去,三言两语间就把婉竹罚去了佛堂。
她也乐得自在,向齐老太太告辞后便离开了朱鎏堂,堂堂正正地走去佛堂领罚。
而朱鎏堂内的齐老太太与杜丹萝也诡异地沉默了下来,杜丹萝是心虚又不忿,不明白齐老太太为何这么轻易地放过了婉竹。
齐老太太也懊恼不已,她是这齐国公府内说一不二的大家长,拥护长房正妻地位的举措没有半点错处,可偏偏杜丹萝立身不正,做出来的事连她也瞧不上。
单说那太后寿礼一事,若不是她死命压下不提,还不知他们齐国公府要遭什么劫。
她瞧不上婉竹,更瞧不上心气狭隘的杜丹萝,只是迫于她高贵的出身才不得已帮扶她几把罢了。
“这事祖母只能帮到你这里。”齐老太太的面容里显出几分疲惫来,她端起桌案上的茶盏,饮下一口后便朝着杜丹萝摆了摆手。
杜丹萝却是因齐老太太冷漠的态度而心生不虞,她勉力压抑着心头的苦涩,对齐老太太说:“祖母当真以为那百寿图是孙媳做的手脚吗?”
她眨着水凌凌的美眸,分明是不愿意承认此事。
齐老太太也早已料到她会咬死不认,当即便冷笑一声道:“丹萝,祖母这一辈子吃的饭比你吃过的盐还多。也不单单是比你多,你和你娘加起来的心眼也不够祖母使得,别以为这府里都是些蠢人。你想怎么整治妾室靠的是你自己的手段,可若是再有百寿图这样的事,不必衡玉来提和离,我有的是法子让你有苦说不出。”
譬如说她莫名其妙的“病逝”,而后再从辽恩公府的族亲里挑个好生养的女孩儿进门,两家之间的婚事也不会有半点改变。
齐老太太打从心眼里不喜欢婉竹的做派,可尚且能体谅她一心爱女。杜丹萝起的是什么心思她没有深究,只朝着陷在怔愣里的她说:“回去吧,若是你当真想把如清养在松柏院里,就往别处使力吧。”
言外之意是齐老太太不愿意再为杜丹萝出头。
杜丹萝纵然满心满腹的话想说,可瞧着齐老太太如此决绝的神色,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等杜丹萝悻悻离去后,紫雨正巧进屋给齐老太太送了一碟厨上新蒸出来的糕点,一见齐老太太面色郁郁寡欢,便道:“怎么老太太瞧着一点也不高兴。”
齐老太太哪里是不高兴,分明是恼怒不已。只是她人老了,便是发起怒来也不会像年轻的时候那般没有分寸,即便此刻她怨着婉竹的不服管教,恼着杜丹萝的手段拙劣,也只是自己生了会儿闷气罢了。
“我本是想着衡玉起了和杜氏和离的心思。若是如清养在了松柏院,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兴许也能缓和一二,可谁曾想婉姨娘却生了副刚烈的性子,死也不肯把如清交出去。”齐老太太道。
朱紫只知在一侧安静地聆听着,时不时地给齐老太太捶捶肩,而后才道:“婉姨娘毕竟是清姐儿的亲娘,只有为了清姐儿好的份儿。”
话音一落,齐老太太却是倏地一笑,话音里辨不出喜怒来,“她和月姨娘还是不一样的,若换了那个狐媚子,早就哭天抢地地把正儿招过来,扮柔弱、装可怜,生怕咱们齐国公府安宁上一刻。”
朱紫适时地住了嘴,只小心翼翼地服侍着齐老太太,见她脸上露出了几分疲容,才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太太先去歇一歇吧,也别管这些琐事了。”
*
齐衡玉回府的时候天已擦黑。
他从静双的嘴里知晓了朱鎏堂内的变故,当即便赶去了佛堂把里头跪在蒲团上虔诚罚跪的婉竹抱了起来,也不管婆子们的阻拦声,一径走回了碧桐院。
彼时奶娘们正抱着如清在摇床里耍弄,听得婉竹和齐衡玉归来的声响后,立时迎上前道:“世子爷和姨娘总算是回来了,小姐哭闹了一个多时辰,好不容易才被奴婢们哄得止了泪。”
这可把婉竹心疼坏了,立时也顾不上自己酸胀的膝盖,硬是从齐衡玉的怀抱里挣脱了出来,走到摇床前牢牢抱住了如清。
小小一团的女儿被婉竹紧紧搂进怀里,母女两人动情相拥,虽没有说出口半句话语,可周围立着的丫鬟和婆子们却也无声无息地慨叹了一番。
朱鎏堂内的消息已传遍了整个齐国公府,谁人不知齐老太太起了要把如清小姐送到杜丹萝膝下养着一事。
婉竹心如刀绞,听奶娘们说女儿哭闹不止后心口更是像被人重锤了几拳一般胀痛不已。
她缓缓地抬起头,竭力想忍住眸中的泪意,可望向齐衡玉怜惜不已的神色时,眼泪却好似断线的风筝一般落了下来。
差一点,她就失去了如清。
她还这般小、这般柔弱,怎么能卷进大人间的纷争里,杜丹萝手段毒辣,害死了邓嬷嬷后还要伤害她的如清。
她怎么能忍?
婉竹潋滟着泪花的眸子落到齐衡玉身上,只见她明眸红肿的如烂桃儿一般,鼻头染着可怜的红晕,话音如凌厉的秋风般刮过她的喉咙口,不消多言,便能让齐衡玉心口颤痛的厉害。
她分明一句话都没有说,可却好似什么话都说了,无端地便让齐衡玉生出了蓬勃的歉疚之意。
“今日我去了康平王府,知晓了一件极为要紧的事。”齐衡玉突兀地开口道。
此刻的婉竹并没有闲情逸致地去听齐衡玉公务上的琐事,她终于失望地挪开了落在齐衡玉身上的视线,只紧紧地凝视着怀里的女儿。
齐衡玉咽了咽嗓子,挥挥手把伺候的丫鬟和婆子们都遣退了下来,等屋内再无闲杂人等后,才与婉竹说:“辽恩公犯了贪墨的蠢事,那账簿被刑部尚书攥在了手底心,开口就要一万两银子。即便是辽恩公府这样的人家,一万两银子也是拿捏了他们的命脉。”
婉竹仍是无言。
“我想,若我要与杜丹萝和离,只怕这账簿是唯一的机会。”齐衡玉不是第一日起了这样的心思,从去江南的那一刻起他便在等待时机,等待着能与辽恩公府断了所有姻亲的机会。
辽恩公前些年在江南采买布缎杭绸、御用器具,不知昧下了多少国库里的私银。
陛下早就疑心此事,这才会让齐衡玉前去江南调查此事。
且齐衡玉心里也明白,陛下如此做法也有一石二鸟的用意在——朝中世家同气连枝、报团取暖,他先头惩治齐国公府,未曾不存着几分敲打的意思。
可惜齐老太太也年老求稳,与宫里的贵人们的情谊也被耗的越来越少,遇上这样的变故也不敢自断一臂来求得新生。
只有齐衡玉明白陛下的用意,所以不遗余力地找寻着辽恩公府的罪证。
起先是为了不再受辽恩公府的挟制和拖累,后来却是为了给自己的“妻女”一个无人能戕害她们的后宅。
这名存实亡的夫妻,他连一日都不想再与杜丹萝做下去了。
齐衡玉的这一番话如潺潺溪泉一般浇灌着婉竹越来越干涸的心,今日在佛堂里跪着的两个时辰里,她瞧着顶上慈眉善目的金身菩萨,却是前所未有的不忿。
她想,人就是这样贪得无厌。起先她只是想吃饱穿暖、有安身立命之所,可后来她却想一步步往上爬,享着锦衣玉食、珠绫金钗,有了如清之后又想再往前爬,不让女儿因庶女的名头而吃亏。
可凭什么呢?
杜丹萝凭什么可以高高在上的主宰着邓嬷嬷的身死,又要以“正妻”的位份将如清从她身份夺走。
都是肉体凡胎的人,她除了高贵的出身以外还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凭什么要耀武扬威地弹压着她。
她连才女的名声都是偷来的,她明明比那些出身卑贱的人更无耻、更低贱、更腌臜不堪才是。
王侯将相亦有种乎?
她不可能永远做屈居人下的妾室。
这一刻婉竹终于压下了心里的委屈,拿出软帕抹了抹眼角沁出的泪花,以温柔似水的语调对齐衡玉说:“妾身和如清都是不值一提的人,爷何必为了我们铤而走险。”
话虽如此说出了口,可婉竹脸上的神色却有着难以遮掩的落寞与哀伤。
齐衡玉本就怀着愧怍的心因婉竹自苦的话语愈发惆怅不安,立时便道:“我早就起了要与杜丹萝和离的心思,只是因老太太阻拦才会不了了之。可我也最了解老太太的性子,若是辽恩公府一倒台,她会是对杜丹萝最无情的人。”
边说着,齐衡玉上前一步紧紧攥住了婉竹的柔荑,只道:“你受了很多很多委屈,我不想再让如清受这样的委屈,最迟秋收,辽恩公府的事一定会闹出来,你再最后信我一次。”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