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嗑南瓜子
而后来苏家着人前去查看情况时,苏远蘅与申屠易一见如故。
于苏家而言,西北本就要用人,而申屠易对西北来山去路了若指掌,手底下人也不少,个个都是好手。且这些人还没在任何一家商号吃过饭,收为己用简直十全十美。
而对申屠易来说,他跑了三年,鬼影都没抓着一个。一听说苏家家大业大,长目飞耳,贴上去百利而无一害。两人一拍即合,苏家在乌州一带的事,推杯换盏多是要让成了行运使的苏远蘅镀金。而具体跑腿,大半都归了申屠易。
而后限市令下,苏姈如不欲立于人前,此时苏家对申屠易的能力已十分放心,苏远蘅在沈元州那刷脸也刷够了。思索再三,苏家将苏远蘅撤回京中,自此,乌州商事,近乎全权给了申屠易。
相国赤脸、天子怒目才砸下来的那个“限”字,并没散入寻常百姓家。活在梁境土地上的,本就都是本分小民,有几个会千里迢迢的跑去和胡人做生意?听到吓也吓死了。
所以无需三令五申告诫,不稳民意,反起恐慌。一纸文书送往西北诸城主事即可,叮嘱着少批两本放行牒片,这事儿就该能办的圆圆满满。
申屠易多少应该知道些,但具体怎么个限法,连苏家都没有具体字数,他又何从得知。不过就是干活儿前先着人去官府取定额分量,上头许了,他就着人运送。上头不许,他就告知苏家行不通,如此而已。
上头许不许的,沈元州说了算。
鲜卑与霍家的拉锯还在持续,魏塱夹在臣子与外邦之间上下不得。这摊浑水在深不见底处暗流汹涌。偏偏申屠易和他的人不过是被人托在水面的马前卒。
在没被吞噬到漩涡里头去之前,只能瞧见一片风平浪静。
申屠易既得了苏家重用,底下一群人跟着鸡犬升天。事还是一样的做,银子却变成了花不完。钱还在其次,有了苏家的金字招牌,从此擦肩回眸里尽是善意周到,往日山穷水尽处皆成了柳暗花明。
所谓豁达豪迈,并非不爱财爱名,只是对这个没有太大执念罢了。富贵逼人时,总还是免不了欣喜若狂。投桃报李,那群人事也办的尽心。
申屠易很快就无需全程亲自跟随,而是经常跟在苏远蘅身边处理一些迎来送往的事。苏家只当他钻营,却不知他是有自己的打算。
以前认识的,都是下层看门巡城的人,招呼着出力还行,其他的,就没法儿了。而苏远蘅因羯族一事,乌州的大小官员不说,京中还有权贵。能攀上一个,就多一双眼睛,谁知道能看到什么呢?
他想的本也没什么差,苏家要用这个人,哄的也尽心。影子似的粘在苏远蘅身边,终于在苏凔那跟薛凌碰一起。
几年前薛凌蒙着脸,见面又是个千金小姐样,申屠易想死也想不到他要找的人近在眼前。此时苏凔高中,他只想跟着苏远蘅巴结一下这新晋状元爷。没等屁股坐下去,就看见那齐家小姐差点就将这苏家大少爷切成两段。
就算没有贴着的苏家的打算,跟苏远蘅呆一起这么久,申屠易明显也是不可能见死不救。这一拉开不要紧,脸上伤疤转眼开始火辣辣的疼。
太熟悉了,他夙兴夜寐,翻来覆去练习的东西,一朝活灵活现的到了眼前,他能确定就是自己要找的,却不敢相信真的找到了。可惜世事难料,他从来没想过当日劫囚的人,居然是薛弋寒的儿子。而这个儿子,还是个极小的姑娘。
他收了手,那十几条人命没了,其妻儿老小起码还有几文抚恤金可。而另一条,死的悄无声息,尸体也不知去向,恍若世间从未存在过。
是故,那条人命的真相来的更迫切些。
申屠易什么也没问出来,他只看见薛凌在昏黄灯光下描一本百家姓,描的泪流成河。他认不了几个字,都是后头咬紧牙关学的。他也没多少恻隐之心,那晚都给了薛凌。
再找去的时候,薛凌已不知去向。
他倒不急,在薛宅来去自如,还有工夫逗逗那俩下人。他都快忘了什么五马凌迟,他只想等薛凌回来先问个究竟,然后杀人偿命。
薛凌还没回,苏凔事发,苏远蘅下狱。
罪虽未定,但经手之人一律要由官府捉拿归案受审。申屠易连带着他那一群人的名字,全部划到了名册之上。想是不小心给了阎王一份,那老东西便挨个拿人。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正是那点恻隐,申屠易怕被人知道了薛凌身份,每次来薛宅都是极为小心,还连哄带吓的骗着花儿俩人不要出门胡说。所以,他躲在薛凌宅子里,除了苏远蘅母子,竟无不相关的人知道。
苏姈如何等人,无需了解个中内情,一见苏远蘅下狱,她便知道申屠易那群人脱不了身。生死猜不透,反正是落不了好。而且她已经知道在苏凔那发生的事,更加不可能让申屠易落官府手里。
虽然铤而走险,但官府四处搜查的时候,申屠易已经被藏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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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4章 昭昭
这种掉脑袋的勾当,苏家干的向来不少。旁的不说,当年宋沧之身份,远比今日申屠易凶险的多。只当时苏家花团锦簇,顺风顺水,现如今却是个泥菩萨过江,自身堪忧。
然申屠易知道薛凌的身份,苏姈如不得不在第一时间将人拉了过去。最危险的地方反倒最安全,且现在她也没把握将人藏到京外去,干脆在苏府里找了块荒园子,让人先行凑活着。
苏远蘅的罪名一日未定,苏家就还有一日的银子可洒,看守的人自是分外老实。不老实的,反而是申屠易。苏远蘅的罪名是勾结羯人,中饱私囊,暗度陈仓……花里花哨的一堆名词他听不懂,说破了天无非就是没老实按照上头的限市令办事。
这有何大惊小怪,申屠易只道自己手上大小进出事项皆有各城主事亲笔印信,断不会有一毫一厘的错处。将账簿文书一并呈上去,真相自可一清二白。感恩戴德完毕后,非说要亲自去拿了证据救人。
苏玲如强忍一腔烦闷,初还哄骗了几天,说是招了奸人所害,苏家已经着人处理,让申屠易静候即可。数日后,申屠易的人尽数魂归天外,他放出去的暗信毫无动静,便知出大事了,苏家上下谁也拦不住他要走。
苏姈如无可奈何,只得说了苏凔身份之事。管他什么罪名,归根不过莫须有三字。原是是宋沧要替薛宋翻案,动了朝中重臣利益,苏家被牵连进去了。苏家的少爷都下了狱,在那块地真真跑腿办事的人能落个什么?起码上头的人还能狡辩一句是被刁奴蒙了心眼儿呢。
这情况申屠易倒是想的到,所谓狡兔三窟,他在西北多的是容身处。账本文书印信这些催魂物什都收的妥贴,所以才非要闹着想办法去拿东西救人。
他想不到的,是人全没了。这些本就是笔糊涂账,苏姈如说的似是而非,将自个儿摘得干净。三言两语囫囵过去,申屠易将听到的内容跟脑子里恩怨情仇一合上,这他妈的,没地儿说理了。
他的亲把兄弟,因为薛弋寒死了。
他的旧把兄弟,被薛凌几剑砍的跟瓜果似的。
他的新把兄弟,又因为薛凌,没的千奇百怪。
反正在苏姈如嘴里,说是大致死了个干净。而他也没能收到什么底下人放出来响动,这说法估摸不是虚言。深究起来,事儿应该一盆子扣在宋沧脑袋上。
然而,是谁将宋沧的狗命拉长了三年?
薛凌。
他实难相信,跟苏远蘅多次前去做客的新科状元爷,竟然是宋家余孽--宋沧。他认不出倒也合情合理,当年验明刑犯正身的活儿并不是他干,宋沧在笼子里又披头散发蜷缩着,根本就没露脸。
其实看见了也未必能认出来,一面之缘,他能对个将死之人多上心?更莫说一个是阶下囚,一个是天下魁,苏家还特意在宋沧的脸上下过功夫。
如此,虽小有懊恼,终不是太过执着。更多的,是对薛凌的怨念。他在苏府的后院里无所事事,来回行走想的都是薛凌。
世上为什么会有薛凌这种人?
申屠易无生身父母,捡他的那家也贫寒,手里有什么东西,皆是一拳一脚拼出来的。既无根基,在皇城里也难混。虽有人青眼,终是瞧他功夫不错。他自己也深知这一点,寒暑苦练。
天子脚下,没遇到什么大事,三五个小蟊贼不在话下,身边人基本是没个对手。再往上,再往上的人也没谁屑的跟他打。两三载的无往不利已足够让一个人颇有些飘飘然,仿佛平步青云也只是时间问题。
这一切在薛凌劫囚后戛然而止,义胆非假,心有不甘亦不是虚事。所谓公道,给别人,也给自己。在知道薛凌之后,这个不甘又生出一两分嫉妒来。这样一个小姑娘,劫囚时不过十三四岁,一条街的御林卫竟然拦不住她。
为的是,薛凌生在薛家。
其实在这些年来,对上旁人,这种想法也时有冒出来。去羡慕嫉妒一个人的身世家学。他想如果自己哪怕是出生在一个微末守卒家里呢,但凡能再小一点接触文武官道,那成就必然比现在大上十倍。
只这想法并未成为什么心患,艳羡之情,人皆有之,想想即如浮云散去。毕竟,他的小日子过得也还不错,未来可期,直到薛凌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之前都是。
而后宋沧不知去向,长街御林卫死伤一片,他的脸上多了那条疤。三年里,每次与空气对练那劫囚之人的剑招时,练的越多,他反倒觉得不过如此。算不得多精妙,仅仅是他以前没见过。如果……如果他生在武学世家,那日必能将那狂徒斩于刀下,力保宋家黄泉路上圆圆满满。
这也算不得大毛病,吾日三省吾身,倒促进他日有增益。只是这情绪,在苏家被无限放大。他根本没去想过薛宋一案是否有冤,宋沧又是否也仅仅是在为逝去之人讨个公道。甚至已经不再想人前跟他打的难解难分的小姑娘,在一叠姓氏面前,不过是……
泪如长东之水,哀至天地希声。
他从没经历过权力之争,最大的勾心斗角只能是和换班的兄弟争着有什么活儿轻松还多油水。可能所谓的平步青云说出来都有些让人发笑,多不过是做到领队的头儿,再往上能混个品级顶戴。
这样的申屠易,还能想到什么更多的?
他只能想到,原来是薛凌。三年前的事儿,竟然是薛弋寒的儿子。他明明是在苏凔处就已经知道了,可听了苏姈如一堆废话,倒好像是才知道似的。可这个才知道,又没办法洗掉那天的记忆。
杂乱步履之间,不仅有三年前的求而不得,还有对月余前的悔恨交加。他当日根本就不该放过薛凌,当日若能拿下薛凌,前事终结,后事不发。
当日拿下薛凌,哪还会有个宋沧能翻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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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5章 昭昭
这些零零碎碎聚在一起,当日的那点恻隐,就来的滑稽不堪。申屠易看着眼前薛凌,不再觉得那晚动容是一种善心,反恼恨自己是不是因为薛凌女儿身,失了神智。
于是,他将“儿子”两字念得缠绵悱恻,凄切婉转。
薛弋寒的儿子,就死不得吗?
他握着刀柄,看见薛凌右手还捏着平意不放。咬牙切齿里有一丝希冀巴不得薛凌动手反抗,那他就有足够的狠心将这人斩于刀下。就算还是做不到,起码能砍下一只胳膊来。
哪里是这样呢,哪里就成了这样?
半月之前,他还在薛宅里混吃等死压榨花儿过日子。薛凌的房间朝阳,整日有六七个时辰的光照。吃饱喝足了,往地上一躺,只觉得梁国的太阳好几年都没这么惬意过了。
劫囚的真凶找到了,薛弋寒的儿子也找到了。肩上担子一丢下来,剩下余生好像都能过成坐吃等死。纵是薛凌归期不定,可他已经等了三年,耐心好的很。瞧着屋里物件一应仍在,就知道薛凌迟早会回来,他不急。
连和薛凌要你死我活杀人偿命这种事都想的愉悦,将来谁死谁活先由它去。得了一寸,就先紧着手上这一寸欢喜。
这种欢喜在苏家的人出现后戛然而止,申屠易仍未得知当年之事的真相。对着一些似是而非的线索,便近乎偏执的认为:是薛凌,该是薛凌,定然是薛凌安排了宋沧暗中去查当年薛宋之事。
可惜申屠易并不关心薛宋之事究竟是个什么事,他唯一关心的是,身边人又没了个干净。他因薛凌离京,又因薛凌回京。他知道当年因薛凌差点没命,却不知道这次若不是因为薛凌……苏姈如怎么会在这个形式之下花心思救他。
或许,他都没想过,来拿薛凌,真的就是为了还公道于众吗?
前后半月,头上青天未改,屋内白日依旧啊!
薛凌没答话,她没能遂了申屠易愿,虽还捏着平意,实则剑已然要脱手了,何来反抗一说。她被申屠易这一问,激的凄怆而茫然。似乎事事都是错处,桩桩件件都是悔不当初。
远的不提,刚刚就不应该有丝毫迟疑,她根本不该有片刻停留,她根本就不应该被困在这。申屠易来拿的是她,她走了,这一院人根本就不会怎样。薛凌脑子稍停,又兀自改了用词。
这一院子未必就会怎样。
她并没在和谁解释自己一走了之的行为,甚至这件事都没发生。然即使是内心默念,她都忍不住绞尽脑汁的遣词造句,恐生笃定之嫌。应该用猜测的语气,猜测之事,错漏恒生,也怨不得谁。
所以,假如申屠易手下无情,不怪她,只是她猜错了,她下次一定要走。
可这次为什么没走?
是她午夜梦回,还能听见珍珠儿惨叫。就是,那个被拓跋铣剥了肋骨的汉妓。
除了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申屠易站的颇远,长刀只有刀尖部分横于薛凌颈部。这样既能制住薛凌,又将自身剥离在平意的攻势范围外。而薛凌身后是床榻,再灵巧的功夫,也不能保证瞬间远退。所以,其实二人皆是心知肚明,薛凌本就没有反抗的余地。
所以,那句问话,不过画蛇添足。有谁死不得呢?
“死不得,她死不得!”
含焉竟然猛地坐起,推了申屠易刀背一把。只她气若游丝,坐起已属不易,这一推自是徒劳无功。反让申屠易有所紧张,略加了力道,薛凌脖子上已有红线一丝。
申屠易一把拉过薛凌,推着她要走,不欲与含焉过多纠缠。薛宋两家的事怎么查他管不着,紧要的是先把人交出去,把苏家撇清。
他念着好歹苏家有点知遇之恩,苏姈如又是自己救命恩人。更多的,还有一点不服。薛凌二字,仿佛不在是个人名,而是一种天命。一遇上薛凌,他就在不停的失去。这一次,他非要将苏远蘅抢出来。
身后是含焉重重坠地,申屠易脚步一个不稳,才发现衣襟已经被扯住,他回身就要举刀,却又唯恐薛凌趁机逃脱。仍是打算抬脚,却又怕一脚下去,含焉就真的再也无力回天。
片刻迟疑,给了含焉再喊一声的时间。
“她死不得。”
她拖着申屠易衣角,明明是伏在地上,语气却恍若高高在上,不容置疑。她从来没这么声色俱厉的说过话,她这一生都是和顺谦柔,逆来顺受。连在胡人身下恶心疼痛到了极致,都是一句欲拒还迎的“大人,你轻些。”
她想自己反正活不长了,省着力气也没什么用,不如尽数浪费在这最后光阴。
她根本不知道薛凌是谁,她喊了这一个早晨的“薛姑娘”,在申屠易未成点破薛凌身份之前,不过是梦幻泡影。
她被薛凌拉上马背的刹那过后,那一路,含焉的注意力都在薛凌身上。怎会没听清薛凌与石亓等人分别时说的那句“我姓薛,三年前,你与拓跋铣兵临平城,我就在城内”。只当是情急,由不得人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