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嗑南瓜子
“你们说它不太平。”
“本也不妨事的。”
“我又不怕。”
“我再没见过比那里更太平的地方了”。她努力压抑着腹腔里辛涩,还是无法制止这些看不见的小东西窜至舌尖,将语末余音涂上轻微哭腔。
申屠易自是没能听出薛凌话里心酸,他本用不上薛凌解释。他记得,记得那一桌想想就三尺垂涎的羊架子。是刚开冬的膘羊,筷子头一扎进去,油就滋滋往外冒。半月前也是吃过一只羊的,那算什么羊呢。
夏季畜生毛长肉瘦,嚼一口,牙缝塞的跟刮了草皮似的。京中煮法又扭捏,都是给娇娇小姐捂着帕子吃的。没跑冬之前,他花了大功夫想让自己看起来像那些人上人,跑了几圈,居然觉得,老老实实当个人下人,不去为难一身粗皮糙肉,反踏马的落个自在。
他也记得薛凌,是个云锦霞绮的小少爷,提着柄玉鞘银身的长剑,挂着的穗子一瞧上去便知道两块玉价值不菲。在外做营生勾当的,惯来注意这些身外之物,倒不是说生了歹念,而是南北来往,少不了要帮人在繁华处淘些好东西。浅水处还能趴着个老值钱的王八,何况西北那么大,有的是银子要买风求雅。
那店子里本没几个吃饭的,故而薛凌一进屋,他看过去,便多瞧了两眼。后共了桌,虽没格外上心,到底有些感慨。不知是哪路神仙下凡见识人间疾苦,大冬天的孤身往宁城窜,还一身的花枝招展。
这形容多是冤了薛凌,她惯来喜欢象牙白,做了女儿家,也喜素色,断不是申屠易腹诽的花枝招展,只是那身装扮极不合地时天宜,申屠易又未说与人知,随意拈了个词在心头过了一遭罢了。
后见薛凌举止颇有市井气,倒是生出些好感。又听得她一口咬死为了丢失的东西要天涯海角不罢休,联想自己那桩心结,喜爱之情又多了些。若不是薛凌提起了薛弋寒,没准那场把酒言欢不至于散的太早。
他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也记得那帮兄弟随口扯了些胡话。反倒是薛凌的脸,他记得不怎么真切。终究是一面之缘,再见薛凌时,又真真正正能称得上花枝招展了,他便怎么也无法将齐三小姐和当日的宁城小公子重叠起来,又遑论……是薛弋寒的儿子。
如此,再去回忆初见的场景,他越发的记不起当日在宁城的薛凌长什么模样。
喉咙里血气翻涌,他连咳嗽的力气都没用,任凭嗓子里咕哝成一团。其实无需薛凌解释,他并不需要解释,他宁愿薛凌不要解释,就当这天道不公,就当神佛无眼,就当是他善果无善终。就当是那群人良心大发,不忍身娇肉贵的富家公子吃苦头,一番好意劝了人回京,尽数付于驴肝肺。
所以才……身家性命不保,戴罪魂断异乡。
若是这样的话,一个恨字可以囊括所有,能有个实实在在的人来恨,其实算的上幸福。他躺在地上,直愣愣的瞧着那只蜘蛛。不敢重复那句“若死的早些,没准不至于西北战火绵延”,脑子才电光火石的闪了一下,便是竭尽全力的抗拒。
他说的本没什么错,他说的本没什么错啊,薛弋寒想造反啊。
至于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哪轮的到他这种身份的人说了算?
至于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哪能轮的到已经死了的薛弋寒说了算?
他凝了凝神,想挪动一下,发现右手至胳膊处,已经隐约没什么知觉了,吓的猛地一抽,剧痛传来,又才老老实实的躺在那。他仍不想去承认当天的话有什么问题,败军之将,早死不就有早死的好么。
怎么那么巧,就遇上了薛弋寒的儿子?也许这个是假的?并不是,他记起那天晚上……薛凌出示过薛弋寒的金印。他虽没见过这些大人物的私人东西,但在京中扛刀数年,免不了接触各种文书,再加之跑冬练出来的眼力劲儿,基本能确定那东西是真的。
他终于停下脑子里沸反盈天,褪色成街边刚出锅的豆腐脑,涨作白生生的一团,风吹草动都能破开来。究竟是哪句话触动了薛家少爷的心弦,与他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只是薛凌不肯罢休,非要将她为何绕道回京说的明明白白,碎掉了申屠易最后一丝活气。她终于找得一丝痛快,将这些事讲的洋洋得意。她在惩恶扬善,要不是那群人当日口无遮拦,她怎么回京?
作茧自缚,死有余辜。
江闳说“薛弋寒送回来的,是西北兵符。”
因果循环,天道轮回。
江闳说“薛弋寒有违臣道。”
讲完缘由,仿佛是给自己摆脱了罪孽,薛凌长长出了一口气。停了片刻,忽又兴高采烈的道:“你别以为我在撒谎。”
“你没见过平城。”
“它离宁城还有好远呢。”
她并不怕申屠易不信,反而有些怕自己不行,反正申屠易此刻老实的很,她就专心致志的想平城,想着和城里将士过往,想着和鲁文安在原子上的趣事。开怀处还偶有笑声,一直絮叨到那年魏塱篡位,薛弋寒回京。
直到那年魏塱篡位……
直到魏塱篡位,她才反应过来,剑底下的人好久没动静。试探着松了平意,看见申屠易还死鱼样两眼翻白躺着,突而又怕这人是真的死了,赶紧大力戳了一指申屠易腕间伤口,见他有气无力的缩了一下,才放下心来。
可她仍然止不住话匣子,她从来就没有与人讲过这些事。明明这些事美好的像……像少见的白兔子一样,突然就再也见不得光。她藏的小心翼翼,藏的心力交瘁。她必须得与谁说一说。
不能是肝肠寸断的哭诉,平城的小少爷做不出来,就得是现在这样,讲的志得意满。讲魏塱篡位,无忧之死,齐世言是个伪君子,陈王魏熠生了副软骨头,江国公就是个二臣贼子。宋沧更不是为了什么翻案下狱,是皇帝和霍准跟疯狗似的在抢食吃。至于苏姈如?就是她当年藏了宋沧。
她前头像个说书的,眉飞色舞,洋洋洒洒,将平城说的如蓬莱仙山。到了这些事上,却瞬间化身为一个神棍,惜字如金,好像怕申屠易不知道天机,却又唯恐他参透了天机。
她将申屠易拍的清醒了些,端庄笑着道:“你看,他们骗你。”
申屠易仍是没有大的反应,只将脑袋歪向一边,不再看薛凌。
薛凌一回头,眼泪直直垂到腮边。
她没讲薛弋寒为何死守平城,江闳如何瞒天过海,齐府怎么苟且偷生,陈王妃的胎是怎么落的,苏姈如又是为何要藏着宋沧。她大发慈悲,光正伟岸的在那对着申屠易指点迷津说“他们骗你”,实际上,不过是秦庭之哭的一句“他们骗我”。
原该是“他们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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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7章 昭昭
察觉到脸上湿热,她捉急忙慌的覆手去乱擦,忘了指尖掌心皆是浓烈鲜红。一手腥气便随着动作在脸上蔓延开来,又被泪水冲散,脸上沟壑分明,又沾染着薄汗,面貌与申屠易初见的那个小少爷,相差的更远了。
这样抹了好几下,薛凌才堪堪止住泪水。她再也没什么要跟申屠易说的,便撑着地面起了身。瞧着那刀还在近处,虽然知道申屠易现在估摸着也是拿不起来,她还是上前几步,一脚将其踢的老远。
屋子里一片狼藉,地上到处都是血迹。薛凌将脸仰着,张大嘴狠吸了两口气,才缓缓走到含焉身边,颤抖着一根手指去试了一下她鼻息。
竟然是还有点,似乎是难以置信,她又伸出一根手指,放了好一会,确定是还有气。她重重垂下头,压着动静喘了一口,说不清是喜悦还是失望。
这个人,太麻烦了,麻烦到她觉得就这样死了也不错。可发现含焉还喘着气,烦躁的同时又带着些许庆幸。薛凌没注意到含焉衣衫不整,只当是拉扯导致的,反倒省事了。
她扶起含焉,查看了一下后背伤口,裂肯定是裂开的,但没有重复出血。可能是因为她压根不管用量,将数瓶药粉一股脑糊了上去。陶弘之那坑来的都是好东西,起死回生的没有,止个血还是小菜一碟,含焉撑不住,多是一时气血两亏,加之心绪不稳导致的。
薛凌将她拖到墙角,想敲醒了交代两句,却最终没那么做。她没回头看申屠易,那人肯定死不了。床上还有一大堆瓶瓶罐罐,那会给含焉用剩的还没收,只要动作快点,估摸着手也保得住。
她并不担心申屠易去报官,这种蠢事,苏姈如绝对不会让它发生的。且不管是个什么说辞,反正申屠易没有去找御林卫埋伏在薛宅,就足够说明他不会去找官府帮忙。
可是,为什么不杀了他呢?
薛凌也没有答案,甚至于,她现在还是很想将那人的胳膊砍下来,心驰神往不能自拔。可她还是没这么做,所以,要赶紧离开,再不离开,就难以自控。
她垂着头,行至床前,在被褥上净了手,小心翼翼将荷包取下来,四周看了看,也没个锦帕之类的东西,便去捡了一张前日描有百家姓的宣纸,裹了好几层,贴身塞着,方收了套衣衫,拿上银钱出了门。
院里血迹也不少,那花儿还躺在屋檐拐角处。薛凌正要上前,瞧见角落里有两大缸清水,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今早上才从井里打起来的,旁边水桶还有湿气未干。她看了看身上,便上前拎了两桶到房里。
天热也不拘水凉,她本也就不在意这个,从头到脚冲洗了几次,换了新的衣衫,将平意小心翼翼放进袖笼里,这才出了门,敲醒了花儿。
花儿迷迷糊糊睁了眼,一瞧抱着自己的是薛凌,赶紧又闭了眼,张嘴就要大喊。薛凌飞快的用左手捂住她嘴,下意识就要将人丢回地上,把平意滑出来。可身子并没这样,反是右手一紧,将花儿上半身搂的更牢了些,唯恐这蠢货挣扎自己又摔回去了。
连语气都变了个样子,薛凌从来没这般哄着人说话,她柔声道:“你别喊,我给你个好东西”。她说着还怕挡住了花儿鼻子,将左手往下巴处移了移,力道也放轻了很多。
十七八的小姑娘,一软了嗓子讲话,就美好的很。花儿虽还是恐慌,却试探着睁了眼,不敢直视薛凌,却躲闪着偷瞄她。
薛凌拿出个小布包,是她刚刚从旧衣上割下来的一片干净处。身上所有散碎银子都丢在里头了,又随手打了个结,吊着在花儿面前晃悠。
“你看,里面足有四五十两,你就找个干净的房间躲起来,等你八斤哥哥回来,一道儿走了去买几块田地好不好?”
花儿没答话,薛凌又仰着脸,将眼泪倒回去一些,想着鲁文安以前哄她“你看,这不是给你弄来了,你就找个隐蔽地儿藏起来,等你老爹不在城里再玩好不好?”
她学着鲁文安将手里布包大力晃荡了几下道:“能买好些呢。”
鲁文安说:“能玩好久呢。”
花儿分明想接,却还是克制着没伸手,身体也抗拒着薛凌,畏缩道:“你们在杀人……”
薛凌将布包按到花儿手里,仍是好声好气的哄着道:“没有的,是跟朋友起了些误会”。她突而提高语调,豪情万丈的讲:“我们是习武之人嘛。”
“刀剑无眼。”
她抓着花儿手捏紧那个布包,循循善诱:“你瞧,我那天听见啦,你跟你八斤哥哥说赚够银子就把自己买回去,也要买个大宅子。我倒是想把宅子也给你们,可是这儿不好,住着也不安生,你们早些走吧。”
她还想编些胡话,却发现自己对怎么过日子一窍不通,唯想起绿栀一家似乎过的不错,便道:“买上几亩地,不种米粮,种点破……种点草药也很好的”。她记着老李头那一堆破烂儿,差点就说岔了嘴,忍不住弯了一下嘴角。
花儿显然是被说动了,紧紧抓着那个布包,却是有些怀疑的问薛凌:“你以前种过草药吗?”
薛凌答的毫不迟疑:“种过,我家祖上三代都是郎中。”
“当真?”
薛凌将花儿扶正,松了手,笑着道:“当真,你八斤哥哥寻常都是什么时候回来?”
花儿坐在地上,一边迟疑着答:“寻常……多是……寻常”,一边四处乱瞟,想是看见了地上血迹,吓的一抖,赶紧道:“多是晚间才回。”
薛凌顺着她目光看过去,停了片刻道:“那你是想跟八斤哥哥去过些自在日子呢,还是要被官府抓起来?”
花儿瞬间看着薛凌,连连摆手,不等她开口,薛凌就捏住她手道:“你若去报官,少不得要被盘问。若是我被人冤了去,你是我买回来的下人,生死都要跟着主家一道的。”
她怕吓着花儿,赶紧住了口道:“我跟旧友也没出什么大事,你就捡个干净屋子,老老实实等你八斤哥哥好不好?”
却不知那小姑娘已经吓的不轻,连连点头。薛凌捏了一下手腕,半天才放开。将花儿扶起,哄着她回了偏房。
再出来,多了些轻微愉悦,她得不到的温暖,能自己造一点出来分给旁人,就好像自己也尝了几口,就算知道都是鬼话连篇,还是贪婪的往肚子里咽。
可惜这美味没能咀嚼太久,她一抬头,赫然是申屠易站在原打起来的房门口,右胳膊估摸着也没处理过,还是狰狞一片,看见薛凌,却是一句话都没问,只是眼神空洞的盯着她。
薛凌嗓子又被芒刺塞满,戳的鲜血淋漓。她对上视线,停了片刻,转身出了院门。她不想多看申屠易,她怕从这个人身上看到昨晚在江府的自己。申屠易知道的是真相,又非真相,那她从江闳等人处知道的,就是真相吗。
世上,有真相吗?真相是什么,重要吗?
薛凌顺着巷子往外急走,尽可能的去回想和花儿的对话,想把这点小事再塞回嘴里,榨干最后一丝甜味。这狗日的人生里,总该能遇到个人笑的真心示意点吧。她要从这个人身上偷一丁点欢喜来,一丁点就够了。
可她再未雀跃起来,她还是酸了鼻腔,她觉的花儿迟早也会知道那些鬼话连篇。三代郎中……种些破烂……她又想起告知申屠易时,故意隐瞒或误导的话语,就越发的绝望。闻说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而今这个世道……
以其昏昏,使人昭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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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8章 余甘
出了巷子,行街已是人声喧嚷。她刚才梳洗了一番,虽发间水汽未干,但夏日露重,来往百姓也多有拍了水珠在脸上发间求个凉气,说太过出阁自是严重了些。只她身上瞧着锦衣富贵,远非寻常苦力可比。如此配着头上凌乱,难免有些怪异,仍是偶有人侧目交头接耳,私语一两声。
薛凌不是含焉,对着这些庸庸碌碌,半点上不了心。这会青天白日,也不惧被谁瞧了去。真儿个被认出是齐家的三小姐,丢人的也是江府,反正以前也没什么好名声。她想着昨晚所谓婚事……难得记起在齐府里的光景。
仔细想想,当初还是希望能帮齐府找回点面子,才急冲冲杀到了江府,如今又得到了什么呢?似乎是连薛璃的脸都没看清。一想到薛璃,又觉得总还是要找个地方,把薛璃安顿好了才能对江家放手。
能找到这么个地方的话,薛宅还有个半死不活的,不知道能不能彻底死了去。她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没敲醒了含焉哄两句,反而把装出来的温柔细致都给了花儿。
她不擅长粉饰太平,含焉已经是个倒霉鬼,再说些平安喜乐,薛凌觉得不像是安慰,反而像是讽刺。就如同,现在来个人跟她说放下这些事,找个山明水秀的地儿,隐姓埋名当条狗好的很,她怕是要将那人舌头削下来。所以,她不敢跟含焉说。
含焉是她自己,申屠易也是,花儿也是。她想要的,喜怒哀乐,在有意无意中,都给了别人。然而,她不想要的,贪嗔痴疑,背负的越来越多。
昨晚从江府出来,天地虽大,却无处可去。而现在要去哪,薛凌倒是了然于心。申屠易这乱子一出,不说吓的魂不附体,反正她是打定了主意,以后长剑不能离身。这个想法之迫切,急的她都懒得去逼问申屠易将轻鸿藏哪了。
不见了也好,那几柄软剑也是。被狗碰过的东西,用着也不畅快。连平意她都不想要了,是用的格外顺心,可苏家的东西,静下来的时候,开始有点膈应了。
她倒是听过所谓神兵认主的段子,幼年也曾执着于对手上东西挑肥拣瘦。鲁文安自是编着花样的哄着她选,薛弋寒未阻拦,却时有提点,最好的兵刃,是自己的手。
这话不难理解,管他斧钺钩戟,都是工具,终归要靠一双手去用。锋刃当然是要远比锈铁更合人心意,可惜天下从来不缺利器,多精妙的工艺,只要银子到位,举国上下的工匠能给你造出一箩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