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嗑南瓜子
第37章 广陵散
仿佛是脸上的筋脉膨胀开来,尽数攀爬在表皮上。颜色青紫暗红交错着,少年的皮肤又格外白皙,对比之下更显狰狞。不怪日常以面具遮掩。
只是,这张脸,就算血肉模糊,薛凌亦不会认不出,那是和她铜镜里一般无二的眉眼。
两年前的薛璃,比她矮了足足一个头。而今的江玉璃,看身量,似乎比她还高一些。
为什么,为什么江玉璃会是薛璃?
这两年次次试探,皆无破绽。薛凌既失望,又实在庆幸。
她始终觉得,江玉璃的命,是江闳踩着薛弋寒的尸骨换来的。甚至不敢,去掀了他的面具仔细瞧一瞧。只尽可能的从为人处世去推断那个人不是薛璃。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人突然就成了薛璃。
以前,薛凌只道是薛江两家合谋,结果出了岔子。而今刚得知薛弋寒早已死在大狱,又看见江玉璃这般样子。心中突然就有了别的计较。
如果苏夫人所言不虚,那父亲早已身死。但魏塱还日复一日的做给天下人看,说明薛弋寒的死,是个意外。当今天子并没有动手,起码没打算在他死的那天动手。
那父亲究竟出了何事?
是他自己,是他自己觉得薛家不保,就不惜一死来换薛璃的命。如此才能说通,为什么薛家有免死金牌在手,却难保父亲一条命。
一切都是为了眼前这个病秧子,为了他赔上自己,为了他赔上鲁文安,为了他赔上整个平城。
原来所谓君,不过不正,所谓臣,也不见得就忠。讲什么礼义廉耻,说什么三纲五常。
薛凌盯着屋子里的江玉璃,突然想到了幼年推他的那一掌。
明明咳血了,他当时,怎么没死?
怎么没死?
江玉璃走到门口,插上门闩,才开始解衣。这是他的习惯,睡觉前一定要检查下门窗,保证其只能从内里打开,方才能安心睡觉。
一转身,发现屋子里又多了个侍女背对着他,吓了一跳。忙又手掩了自己脸问:“你是谁,怎么还没退下。不知道本少爷要就寝了吗?”
薛凌压低了嗓子问:“你究竟是谁。”
他究竟是谁,他未必就是薛璃。这世上相似之人万千,何况这张脸近乎毁容,自己认错也未尝可知。
他未必就是薛璃,他不能是薛璃。
“你不是江家的人”。江玉璃一听问话,立马朝着门外大叫“有贼”!
薛凌早已割了半截衣襟蒙在脸上,听到江玉璃大喊,立马回转身,近到江玉璃身边,平意戳到江玉璃心口问:“你究竟是谁,你究竟是谁。”
江玉璃似乎颇为在意自己的脸,右手掩着不肯拿下来。左手却摸到了腰间。
薛凌听到声音,反应极快的撤了剑去挡。但两人距离太近。还是有数枚针状物扎入右边肩胛骨。
她实在没料到江玉璃身上竟然有暗器防身,也不知道上面有没有淬毒。赶紧拔了出来,顺手把表皮血全部挤了出来。
江玉璃趁此机会把门闩打开,飞奔了出去。
江府侍卫已经开始围上来,她听见江玉璃轻佻的喊:“是个女贼,是个女贼。也不知是不是觊觎少爷美色,你们不要下重手。”
右手已经不能灵活用剑,薛凌将平意缓缓换到左手。这是当年为了哄鲁文安练的本事,虽不能与右手平分秋色,好歹能挡一挡。
她两年前在江府栽过一次,今日上来便是死手。不过,似乎并无江府暗卫出动,围过来的,不过是寻常家丁。
愤怒之下,刀剑无眼,交手就有人见了血。七八个人躺了一地之后,薛凌才看见江玉璃竟然吓瘫在地上。也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屋了带上了他的白玉面具,坐地上捏着不知道什么玩意对着薛凌,战战兢兢的喊:“你…。你…你………不………要过来。”
薛凌猜想他手上是发射暗器的东西,也不多惧。刚刚不过是她不防备,两人离的又近,才让其得了手。此时两人面对面,实在没什么好怕的。
她一步步逼近了问:“你到底是谁。”
门外突然有人喊:“璃儿怎么回事,快开门。”
江玉璃才记起,自己院门没开。暗道“这群狗奴才真是蠢啊”。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薛凌,实在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和个女人结了梁子,还是个这样子的女人,天地良心,他从来没赖过账啊。
情急之下,又要闭着眼睛按手里的东西。只是还没来得及,手腕突然被人捏住,剧痛迫使他五指伸开,手里东西跳到了地上,只得赶紧求饶:“你…。你先松开…。有话好说。”
薛凌拾起了地上东西,院门已经被强行推开,又是一堆人围了过来,她看到江玉枫也在其列。不过看江玉璃在她手上,不敢轻举妄动。
“你是谁,你……你……莫伤我儿。”
说话的,似乎是江夫人,可当年一面,她已经记不太清了。
“姑娘是谁,可是舍弟有何唐突之处。在下先在这代为赔不是了,舍弟自幼体弱,还请姑娘手下留情。”
开口的是江玉枫,她倒是印象深刻。
“大哥救我”
江玉璃在地上喊得惶惶然。像极了当年薛璃喊薛凌“大哥,你快来”。
这一院子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独她一人神憎鬼厌,恍如世间冤孽。
薛凌捏着平意,抖的不成样子,深怕下一刻就给江玉璃几剑,或者,将自己刺个透穿。
恶,从心头起。
“江府好儿郎,江大少爷逼死良家家,江二少爷始乱终弃。不知他要赔哪条腿。”
薛凌提起当年旧事,江玉枫当年逼死薛家义女,被薛家儿子断了一条腿这事儿,在京城人尽皆知,却又人人讳莫如深。此刻被如此毫不留情的说出来。江夫人立马就变了脸色:“你……你是哪家的女子,这般不知羞耻,三更半夜闯人宅院,这是……要见官的。”
薛凌把江玉璃推向人群,转身跃上屋顶。回头看到江玉枫拦了要追的家丁。也不多做留恋,跳出了江家院门。
此番闹腾,只恐江府查人。薛凌回客栈跟小二说是要连夜启程,匆匆结了账,打算换个地住。
一路漫无目的的走着,一边看着捡起来的暗器。说来并不是什么稀奇之物,不过是个机簧,里面装着银针罢了。
不寻常的是,外观是一对儿兔子。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肚子里已经空了,另一只透过光还能隐约看见里面有数十枚针。
两只兔子都是上好的白玉所铸,触手生温,雕工精巧。兔眼处刚好是红色的玉籽皮,更显得栩栩如生。此处也被做成暗器的发射点。整个设计,颇为风雅。
刚刚中针的地方,隐约开始有了酥麻感。薛凌思量,估摸着是涂了什么。这年头,病秧子也不可小瞧了。
可惜这京城之大,她似乎无处可去,兜兜转转又到了苏府大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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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广陵散
这一番折腾,也不知四更过了没有,不过,天总是快要亮了吧。
靠着门坐了下来,肩上麻痒之感更重。幸亏当时挤了不少血出来,不然估摸着在江府就要发作。
薛凌把一对儿兔子举在眼前,一边摇摇晃晃的看,一边乱七八糟的想。
兔子,哪来的兔子?
是她当年抓的那两只吗,可是那两只兔子,被鲁伯伯炖了呀。
当日她在薛弋寒书房高烧不退,此后,心病就再没好过。只是那时还哭的出来,她在马上抽抽噎噎的跟鲁文安说“平城虽大,可是都抓不着白色的兔子了,凭什么东西都要让出去”。
当晚她睡得迷糊,鲁文安摸进来喊:“崽子快起来。”
等她跟着蹑手蹑脚出了城,就看见一口锅子架着,底下火烧的正旺。
“你要的兔子,你非要这玩意做啥,这白色的跟灰色的吃着能有啥区别。”
“啊!”
“这不就是你要的兔子吗?”
“我不要吃这个,我要来养的,你怎么能去偷。………”
“哎,我的祖宗,你爹咋能让你养呢,我不都是给你偷的。呸呸呸…。这咋能叫偷,这不就是你的吗,这是自个儿的,拿回自个儿的东西,这个不叫偷。你不要学你爹,你爹那个脑子…”
天上开始飘雨,薛凌觉得自己眼睛也开始迷蒙。
拿回自个儿的东西,真的不算偷吗?她怔怔的想。
苏府早上开门时,就看见薛凌斜倒在门口,右边肩膀衣上一大片暗红,忙喊了苏银。
跟着一起出来的还有苏远蘅。
眼前的少女,发丝上已经挂了冰霜。抱起来,身上已经没多少热气了。昨夜冬雨寒凉,不知道是在门外睡了多久。将薛凌丢在床上,苏远蘅发现自己外衣都被印湿了一大片。
京城又多了新的谈资。琉璃郎君惹了情债,被姑娘三更追到院里要嫁,连当家主母都惊动了。听说国公爷气的动了家法,勒令其在家严读。无功名之前,不得出门。这番举动,叫京中少女好生气恼。
此时的薛凌,正坐在苏家床上,看着苏夫人将碗里汤药翻来覆去的吹。她在苏家呆了两年有余,基本都是睡在地上守苏远蘅。而今说着要和苏府一别两宽了,居然有幸躺到了苏府绣床。
手里摸索着那对儿兔子,薛凌突然想起霍云婉的事儿来:“皇后,当今皇后,怎么会想毁了霍家。”
苏夫人似乎是愣了一愣,这几日薛凌一言不发,一副不想活了的样子。没想到开口第一句是这个。
只是她又飞快的换了笑容:“来日方长,落儿先把药喝了。好在肩膀上不是什么致命的毒,几日也就清了”。这么一柄利刃,毁了,她是真的舍不得。
薛凌接过碗一饮而尽。这种苦不溜丢的玩意儿,她自小不爱,喝的也少。这般一口下去,差点又要反胃吐出来:“当今皇后怎么了。”
“云婉是霍家的大女儿,当今霍相的掌上明珠,与皇帝伉俪情深。”
“所以她怎么了”薛凌将药碗丢出去砸了个粉碎。
“落儿这般聪明,你瞧,圣上登基两年有余了,说是为先帝国丧三年不选秀,可宫中嫔妃也有好几位的,但膝下至今无所出。”
“是魏塱忌惮霍家。”
“非也,是霍家忌惮天子。”
“哈哈哈哈………”薛凌只呆了半晌,就飞快的反应过来。
世事荒唐,果然世事皆荒唐,这世间荒唐的不止她一个。
“霍家最小的女儿,今年还不足十岁。一月总有半月去宫里呆着,说是让长姐教养着,落儿你瞧,这又是为的什么。”苏夫人看薛凌笑的开怀,索性多问了一句。
薛凌转了头,并未作答,只是心中明白。魏塱不敢让皇后生孩子,恐霍家有二心。殊不知,霍家也不敢让当今皇后生孩子,免得天子忌惮。
其次,毕竟天子盛年,就算生了,也难保不出意外。最好,就是再等等,等到皇帝年迈,再让小女儿送上去,留个血脉,然后顺理成章。所以,现在就忙不迭的日日将小女儿养在皇帝面前。
皇后尚无所出,可想而知后宫其他人是什么光景。
霍准真是步步为营。唯一没想过的,大概就是大女儿霍云婉这一生要如何过活。
她听闻霍云婉十七即嫁与魏塱为妻,当时魏塱还是个皇子。这些年来,帝后和睦,百官称赞。原来一揭开,都是腐臭。怪不得,苏夫人说霍云婉想毁了霍家。
这几年郎君不同德,家人皆离心。看似人间富贵享尽,焉知不是世事冷暖尝透?
这天是真的冷了,薛凌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又握了握手里兔子。
苏夫人见她不说话,一扬眉:“落儿,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