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嗑南瓜子
屋内到此便静了半晌,二人若多年老友靠在椅背上看烛摇明灭。片刻后还是薛凌先开口道:“霍准身上可有什么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我有用处。”
霍云婉不假思索,道:“他有一枚扳指,紫带黄龙玉,内有‘以私胜公,衰国之政’八个小字。多年前就从不离手,家中人尽皆知。”
“很好,娘娘可有其他要交代的。”薛凌虽改了口,却喊的并不生硬,还略有讨好之态。霍云婉便不觉她有异,还当薛凌心情极好,用此称呼以显亲热。道:“别的倒无,只是苏家那里要出多少,你总得先说与我知。不然,老匹夫那里,我没法儿编排。”
“就倾尽全力吧,回去之后,我会去苏府走一遭。你说的对,钱还是捏在自己手里放心些。”
“早该如此。上回与你说……”
“娘娘,宋沧可好”?薛凌别有想法,唯恐霍云婉追问,赶紧提了旁事。她也确实担忧宋沧。
“无妨,我且着人看着的,沈家也盯的牢实。虽是过了几遍堂,那些人多还客气。何况,老匹夫知道,与鲜卑的事是决定胜败的关键,反倒放松了些。上头有意拖着,且有日子可拖。”
“有劳娘娘,心想事成”。薛凌站起躬身行了礼,头往门口偏了一下,示意霍云婉要走。霍云婉便也起了身,先于薛凌往门外而去。
薛凌不敢轻举妄动,又坐了片刻,直到一宫女来喊“姑娘请”,她才跟着出了门。霍云婉却还站立在屋檐处,听见声响,回头来,对着薛凌道:
“帮我问问他,可有后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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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4章 余甘
薛凌目不斜视与其擦肩而过,一个“好”字仿佛只是长大嘴呼气不小心带出来的音节,也不知霍云婉是听见没听见,终归她是再没开口叫薛凌。
看着是风雨欲来,缺月疏星皆不可见,天空黑的一如老农烧了七八十年的锅底灰。宫女好意要将手上灯笼递给薛凌,薛凌低头谢过,却是没接,自顾往宫门外走。
夜深人静,进出本就避人耳目,若是拉拉扯扯,恐生事非。薛凌掏出个东西的功夫,眼角余光瞧见宫女赫然已不见了人影。
守门的太监被一顶帽子遮得严严实实,身上宫服因不甚合身,被夜风一吹,塑造成一块略显圆润的岩石模样,浑然瞧不出人形。
令牌银子一并递过去,那岩石样物体躯干亦是纹丝不动,胳膊却是发芽一般飞快的渗出来,等伸到薛凌面前,又长成了一截干枯的老枝。
这老枝将薛凌手上物事一并缠过去,再递回来,就只剩一张令牌。薛凌才接,那头就如灼了烈火般霎时缩手。好似薛凌若慢个瞬息的功夫,这令牌就要掉在地上。
来了几回,遇到的太监就算称不上热情,好歹不像这般见鬼,薛凌想瞧的清些,那岩石已经挪动了几步将宫门开出一条小缝。她到底不执著,也毫无理由让别人抬起头来,一闪身,人又到了红尘之中。
从听到霍云婉说要征粮时起就一直在堆积的郁结,终于能肆无忌惮的与无边秋霜相撞,她回身看着宫门,千头万绪说不上来,却又不敢久站,恐夜巡的人发现有异,只能咬咬牙一路回了薛宅。
申屠易在院里坐了多时,瞧见薛凌顺当跨进门,方回了屋。薛凌换了身舒适的衣衫躺倒床上,将所见所闻尽数抛于脑后。她并不想安寝,却觉得自己必须要睡个好觉,才有足够的经历去应付明天。
人常常要为即将到来的事情担忧许久,可等真正到来的时候,发现它也不过如此。
有了霍云婉这一提醒,魏玹的问题便迎刃而解,且解的皆大欢喜。一些话唯有反复回想,方能解其意。薛凌在思忱如何对江府说起,暂时不能去拿宁城一线的时候,终于领悟到江玉枫要的交代是什么。
她确然要给江府一个交代,毕竟江闳只关心这事儿是否能如江府意,或许他们压根就不想给魏玹。这一家子,是不是为人臣子做的不太满足了?
一堆子事摊在前头,薛凌不能想的如此长远,既已知道江府巴不得魏玹暂时拿不到,江府的院门就更好翻了一些。理由本也充足,江闳只问如何放到黄家手里,万一黄家大权在握,直接……
“他没那么蠢,御林卫不是黄家的,西北有个沈元州。龙椅自古好坐,怕的就是不好下。不然霍准干嘛不直接坐上去呢。能不能在这次塞到黄家手里不要紧,只要不去动他,朝中黄沈两家定然有一家是要想办法拿的,谁拿了……于你我而言,都是好事”。薛凌端茶举杯一气呵成,恭敬里有别样狷狂,问道:“不用我去魏玹处说道吧!”
江闳瞧出薛凌与往日不同,但薛家的东西这幅唯我独尊的样子,也见了好几次,只是在那晚大婚之后多有收敛。真个论起来,只能算故态萌发,称不上反常
他挥了挥手,还没讲话,薛凌便丢下茶碗起身道:“既是伯父坐阵,晚辈另有杂务在身,且容我先行告退。”
谁也没出声,便显得薛凌离去的脚步声格外大。江玉枫亦起身行了礼走出密室,他未开口多话,却颇有自知。谁让魏玹爱玩蝈蝈呢,只能辛劳多跑几趟。
江闳坐了良久,手指来回摸索桌上一只翡翠粒珠壶,鹅蛋大小,仅够一人做品茗之用。壶身却是整副的狮滚绣球,匠心之妙,就在于恰好以壶盖珠子作了绣球,瞬间将死物活了过来。
翡翠生花不易,是琉璃郎江玉璃的手笔。看似终日浪荡,实则性情温和,纯善至孝。江闳将壶搁回桌上,这也算一枚极好的棋吧。
苏姈如处就更为容易些,跨过心中那道坎,二人是有几分母女情谊在。苏姈如并不知兵符之事,但得薛凌一口咬死了拓跋铣要那么多,为着苏远蘅性命,苏姈如也无二话可讲。只是薛凌并不知所谓的苏家倾家之数究竟有多少,她也懒得去算。
她瞧着苏姈如脸上不可置信,将二人拉回第一次相见的场景。只是这次是理所当然的打劫,再不是五十两银子,也不说来日十倍奉还,当时的方寸大乱更是无从说起,她坐在那娓娓相邀:“我知道夫人有办法,这梁国上下大小商家都与苏家有个交情。要不到可以借,借不到可以骗,骗不到,可以抢嘛。”
她终于比过往的苏姈如笑的要好看,抬头处双颦相媚弯如翦,问:“对不对?”
她无意针对苏姈如。原用不上这么多,拓跋铣要的如此之急,大可一文钱都不用给他。但拓跋铣什么都不要,只要霍云昇离京,肯定会惹霍准生疑,所以多少还是要假装给点。
如此便该够了,即使霍准想要借此机会囤些东西在宁城一线,但霍云婉咬死了没有,想必霍准总不能让皇后变卖家产。
然而薛凌慌,她从听到征粮那一刻就开始慌。
假如拓跋铣集结兵马,假说要与羯一战,实际凭着那枚印不费吹灰拿下羯人后,立马掉头攻梁,如何是好?
不给印是决然不可能,那几个鲜卑人就在京中,若是不给,随时都能拦下霍云昇。而一给出去,鹰就飞到了天上,自己却是不能再拿回来。
以拓跋铣的处事方式,绝不会在霍家死掉之前起战。那就会将霍家与鲜卑勾结的罪证推翻,而且霍云旸很大可能会以戴罪之身守死城。霍家九族在京,为求翻盘,霍云旸自然也会不遗余力,这样并不利于战事。所以,要打,只能是霍家伏诛之后。
但那时候宁城一线的新帅必然已经到任了,不管换了谁,想去打仗还是容易。若是自己手里再有些钱粮……
没准到时候魏塱都死了,管它朝中如何,只要杀了拓跋铣,这三年来的噩梦,就能彻底终结。而另一个当年刀指平城的石恒,应该早已死在鲜卑与羯的权势之争中,算他捡了便宜。
可这些钱粮,如霍云婉所言,霍家的事一过,苏姈如必定不会再出,尤其不会出在那种毫无回报的事上。
她确实无意针对苏姈如,甚至来的分外纠结。她清晨坐在院里想了半个早上,仍找不出第二个选择。即使苏姈如承诺事后全力帮扶,能信么?
即使当年薛弋寒说要真心与魏塱为臣,能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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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5章 余甘
即便魏塱信了,薛弋寒与先帝的情谊在,真能几十年如一日,事事以魏塱为先么。
即使薛凌信了,现今情势逼人,苏姈如不得不为,一朝时过境迁,她那些心计手段,真的能生出大义,倾力解西北之困么?
薛凌自是没能去想薛弋寒与魏塱的纠葛,她默不作声的问了自己数次,自答仍是连一丝犹豫都没有,苏姈如这人完全靠不住。还是霍云婉说的对,钱放在自己手里……更安心一些。
这远比当年登堂入室要容易,虽二者都是皆为强取,然当年是为自身性命,如今却是为了保梁土不失。苏家世代财富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也算功德无量。苏姈如不自己站出来,那就只好以母女情分替她多担待些。
薛凌向来执拗,拿定了主意绝不会回头,更何况那方院里,还坐着两个活人。她明知故问:“假如胡人要打过来,守城的将士缺衣少粮,有一家商贾囤有金银满仓,对其晓以大义仍不肯舍之一文,该当如何?”
申屠易多少能猜到是苏家,他本与苏姈如有恩怨在内,手掌开合了一下,道:“匹夫当死。”
那是个抓刀柄的动作,薛凌借着晨间太阳瞧的格外分明。含焉不似申屠易义愤填膺状,却也咬咬牙轻声道“定要让他交出来”。这二人附和,更甚征前旌鼓声,薛凌再坐到苏姈如面前时,也确然是杀伐果断的将军。
她不惜代价,她只要赢。
这些事,若是成了,后世的话本子里要如何去写?于魏塱,大概是圣主铁腕擒国贼,于薛凌,没准是神将巧计拿奸商。
而此刻,不过是苏姈如正襟危坐,道:“你先前说用不到十一之数,何以现今突然改口。要骗要抢,总得我能出门。你可瞧见了,门外围的滴水不漏,有谁会在这个时候借钱给苏府。”
薛凌将责任推得干净,道:“怎么个滴水不漏,我进进出出,分外容易。先前只说拓跋铣吃不下这么多,却不料相国大人胃里能撑船,他非要趁此机会在宁城一线囤些东西,我有什么办法。夫人前些日子上赶着去贴,此时不表忠心,更待何时?”
“霍家要……”?苏姈如话说一半,脸上有惊慌之色。
霍家要点粮,当不至于将人吓成这样,所以她整话应是“霍家要造反”?薛凌心照不宣,没否认,只笑着宽慰:“此事又不会成,夫人何苦吓成这样。只管暂时丢些东西出去,权益之计罢了。账目做的准些,等霍准一死,该是谁的,不还是谁的么。”
“少爷在牢里一切都好,霍家忙于西北的事,对宋沧一案松懈许多。若是西北不顺,就只能在朝堂多给沈元州找不愉快。生死之事,瞬息而已,夫人不用我多说吧。”
苏姈如笑笑倚了身子,又复往日风情模样,语带飘忽道:“你威胁我?”
“威胁什么,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只是来请夫人和我一起伸腿,别我跳起来了,夫人却不跳,连累大家都被夫人拖死在沟里。”
“你就不怕我一封告密信给霍准,这么大的功劳,他总能暂且绕了苏府几条性命。反正都是个散尽家财,就当是拿去买了个乐子。大家皆是个徒劳无功,好过我一人倒霉啊。”
说话间帘子被掀开,是苏银捧了两碟瓜果来。今日薛凌到的突然,脚一沾地就随着苏姈如进了房。普通丫鬟不好上前,便是苏银跑前跑后的当个小厮。
她既有备而来,完事游刃有余,心绪也闲暇,非但没拿苏姈如的话当回事,还有工夫跟着苏银的手往桌子上瞧去,想拿个什么东西来润润嗓子。
苏姈如也不恼,笑吟吟的由着旁人随意,一如以往面带慈色,不忘柔声让苏银“去歇着就好,小姐又不是外人”。
薛凌手伸在半空,忽觉桌上少了点什么,左右看了下,是她每次过来都有的桃花酥撤了。一时间分不清是苏姈如有意为之,还是今儿个她来的不巧,苏府没备。
挑挑拣拣拈了一片瓜起来,莫名语调就软了一些,一边吃一边道:“一个是他亲女儿,一个是鲜卑的皇帝,夫人……”
夫人算什么东西,霍准会在这个时候信你。
她吃相不雅,一手都是汁子,苏姈如及时将手上帕子递过来,薛凌接的顺手,揩着指尖残渍,没接上半句,而是举着瓜看着苏姈如认认真真道:“我定会保住苏远蘅性命,事成之后,只要是没花出去的,一定悉数奉还给苏家。若是花了,我也想办法从别处找来赔给苏府,请夫人先帮我一回。”
她甚少在苏姈如面前放低身态,合着手上小动作,誓言半是撒娇,半是顽劣。纵然废话不过就是个换了花样的威胁,起码听起来悦耳许多。苏姈如联想起前几日那句“是我不应”,多还是有所触动,也亲热回了一句:“好啊,就帮你一回。”
她笑,薛凌亦跟着笑的目不转睛,手却移到拿了一片瓜递给苏姈如,喊着“多谢夫人”。苏姈如没接,只是张口咬了小块,闭着嘴唇囫囵咽了,道:“就在苏府用个午膳,要偷要抢,总也是有数,我与落儿仔细点点。以后再多要,那可确实没了。”
那啃了一口的瓜被拿回来,又搁到盘子里,薛凌起身甩了甩手,道:“夫人能给多少,只管给了就是,经手之人是霍云婉,我对银钱向来没数,就懒得参合。”
她想了想,又道:“有舍才有得,夫人不多送些过去塞在霍家,我拿什么证明霍准有二心。霍准一死,西北那片地多半是沈家的。以夫人和沈家的关系,只要宋沧一日见不得光,我便一日不敢妄动。余下的话,还要我多说么。”
“不用。”
苏姈如答的欢喜,薛凌退的也干脆。只她人前意气,回到薛宅时却是困惑难解。这些事,怎么会做的如此容易?容易到让人觉得先前所有的不安与纠结都像是作茧自缚,杞人忧天。
容易的好像一切都是本该如此,所以众人已经习以为常。
所谓的征粮令也来的飞快,朝廷上的消息近乎一日三传,霍云婉处一份,江府一份,另一份,却是来自那几个鲜卑人。地址应是江府给的,薛凌不喜,暂时也没办法,只暗自腹诽,等此事一过,就重新买处宅子。
如果说霍家的尽头是地狱,那众人的砖,终于全数铺到了黄泉路上。如薛凌所想,征粮确然算的密旨,甚至算不得旨意,只能说是密令。虽有好几位大臣在场见证,却并没有发出来,江府自是无从得知。
征粮的缘由,是羯人飞书求援,不日羯族的小王爷就会亲自来京,说是臣服之心,实有为质之意。如此恭敬,几位肱骨大臣连魏塱上下一心觉得务必借此扬大梁国威,灭鲜卑志气。
援。必须得援。
旁人是否一心为国不得知,然魏塱要援,自然是已经决定以攻鲜卑后方为由,让霍家先行出兵,另一头沈元州与羯合力,围捉拓跋。
这种伎俩,想瞒过霍准实属不易。魏塱唯恐霍准强行压下,拉近御书房议事的,尽可能避着霍家势力挑。说来丢脸,书房里站了五六位,除却黄家和稀泥的不算,剩下沈家一位,其余尽是霍准的人。
如此已是勉强为之,沈家那位本还不够资格进入到此,不过疆域战事,武将深陷其中,非要将人拉进来,霍准也无说辞。
开篇一如魏塱预料,虽然大家都说要援,霍准一脉却是坚决不同意过早援羯,非我族类,胡人蛮夷,若是大梁将鲜卑击溃,羯人定然又要生祸患,倒不如让两方打个不可开交,梁坐收渔利。
除却沈家的一位,众人连连应和,魏塱拂袖拍案,高喊:“朕尝闻,为人君者,志在九州,德服四海。羯既真心归顺,又愿奉掌珠为质,今日弃之于不顾,难道要梁世代忍胡患之苦,受教化之罪?”
“陛下仁德”。跪的是沈家那位,转而黄家的臣子也跪的快。虽然在朝堂上黄霍互通往来,但黄家到底是天子的母家,真打起来还能跟霍家一脉不成。既是皇帝声高,那先喊两声万岁肯定错不到哪儿去。
且皇帝说的在理,于仁,是该援羯。
当然相国说的也有理,于人,暂时不援比较妥当。
大家都是为了大梁,谁争赢了都行。古往今来,主战主和,结果都是大同小异,从未听过有一劳永逸的办法,除非胡人死绝。既然如此,说后患无穷又有什么意义。
这人跪了一半,剩下的就算不同意,也得先跟着喊两声万岁仁德。到底是天朝上国,礼仪之邦,霍准的“非我族类”十分不合孔孟之道,于是争论到最后,魏塱金口一开,此事便板上钉钉。
只要战事一起,就出兵援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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