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嗑南瓜子
因为霍云旸往平城运粮是在昨天,这事肯定已经知会过拓跋铣。那蠢狗最多等个两三日,一旦收不到霍云旸的信,就知道宁城的消息晚了。
这也是为什么她提了沈元州,大梁能用的武将,离宁城最近的就是沈元州。只要宁城的人去传信,一天之内沈元州一定能赶到宁城坐阵。
她只用拖住拓跋铣一日就行。
原她有了这些交代,杀了霍云旸大可转身回京。可薛凌不知霍云旸究竟往平城放了多少粮草,万一拓跋铣拿到东西,物资充沛。沈元州又是初到宁城,且沈家的人当年只捡了些便宜,根本没正儿八经上过战场。
真打起来,别沈元州战死宁城,这日子更加过不下去。
她说跟自己说顾不得,她什么都在顾。
她必须得来平城,就算拦不住拓跋铣,她也要让这蠢狗什么都得不到。既然霍云旸说往平城放了大量粮草,且拓跋铣原本的心思都放在了收服羯族上头,那他这次来梁必定没有准备太多粮草。
只要将平城的毁掉,即使拓跋铣南下攻打宁城,他也撑不久的。
薛凌不敢过多耽误,她知军需库里应存有大量油膏,这是打仗时的必备物资。若有敌人使用云梯攀爬城墙,便以成桶的桐油淋下去,火苗会将所有胡狗扫落。
但她并不知道那些人撤往宁城的时候会不会把这些东西全部带走,提心吊胆劈开了锁,发现里面满满当当,一时间既喜且气。
看角落里还有数量推车,当下冲过去清理出来一辆,先将好搬的油膏块码到板车上,一趟趟往粮仓运。
烈日当头,城里唯有她一人。
直到晚间,她才将所有油膏分到粮仓之类,并不够,那点东西并不足以将这些东西毁干净。能搜罗到的桐油也淋到了上面,仅剩了一下桶留作它用。
她终于能坐在地上,这一天都没吃啥,但似乎感觉不出饿,只是渴的慌。看手上缠着的布条被血浸透,撕下来又换了一条。
拓跋铣还是没来,那今天必然是不会来了。此处是空城,不需要什么趁黑攻城。打仗最重士气,行军一夜跑到宁城,一大早谁也没那个精神叫门。还不如一早扬刀打马,迎着朝阳横冲直撞的过去。
薛凌知道哪有井,人活着免不了吃饭喝水,井是个重要东西。但平城的井并非常年有水,冬季原野上冰雪封冻,高山上水留不下来,井水也会干涸。不过这个季节还不至于,应该能提上来几桶。
平城军务处和宁城一样,皆是在最北处。只宁城向来是精兵驻扎,其他备丁皆居于城外自谋营生,因此城池更小些,她脚下又快,个把钟头就到了旧居。
这几年里去谁的住处都要翻墙入室,小到老李头那破地,大到永乐公主的驸马府,她从未觉得世上竟然有堵墙会这么难翻。
且这堵墙,以前还翻过。
并不是每次回来,都有门进,北城门还好,软了嗓子喊两声叔叔伯伯,或者鲁文安吼两声下次不会了,守门的总会开条缝让她进去。
可从南边回家,就要走小门。说的好听叫回家,说的难听就是又不守规矩,无人来开门不算,翻墙被薛弋寒抓住了至少要倒霉两三天。
她如今就从南边归来,看着那堵墙迟迟不敢伸手,似乎一翻过去,薛弋寒横眉冷脸就要与她贴个面对面。
她站在那,愣愣看着墙,看的望眼欲穿,却是是江闳跳出来大喊“薛弋寒有违臣道,死有余辜”。一纵身,人就跃到了里面。
原来皆是妄念,里头什么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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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4章 袍笏
她所惦记的悲欢不在此处,她曾经拥有的喜怒也荡然无存。人的感官远远没有那么灵敏,所谓能感受到某些熟悉的气息不过自欺欺人。
假如薛凌知道鲁文安昨天还在这一方院里,没准会觉得昔日旧居什么都在。可她对此事一无所知,暮色之下,看光景只觉得什么都变了样,连那扇门,都换了一种漆。
平城管事的,应该是个叫霍悭的。薛凌记得这个名字,她倒并未特意查过此事,只来来往往的,多看了几眼名册。
霍云婉说是家中长辈旧交,一个没落亲眷过来混口饭吃,胆小怕事,贪财好色。一个守将该有的优点,他都没有。一个守将不该有的缺点,巧了,他全都有。
不过平城早就没了守将,这只是薛凌一厢情愿的叫法罢了。所以霍悭为人如何,本不该用一个守将的准则去判定。不过她对霍悭也无多大厌恶,只是站在这里本想去后院的起居处瞧瞧,记起霍家的狗洞皆不咋样,下脚也是给自己找不愉快。
水井就在院中间,为的是外出巡防的人回来补水方便。薛凌心念一动,微弯了嘴角,几步快走过去,没有急着取水,而是弯腰在石块堆砌的井沿上覆了指腹,慢吞吞往下方摸索。
井口处免不了常年被水冲刷,所以手指触上去,并无灰烬,反添清凉之感,一直到贴近地面处,感觉到凹痕明显,她才蹲下去看的专注。
是个隶书的“凌”字,指尖大小,刻的极精美。往年人在平城,是不是的用剑尖描一遍,拿字迹永远都是白的。而今多年未添新痕,早就恢复了寻常石头模样,非细瞧不能辨认。
许是终找到了什么东西去安放她这些年来的流离挣扎,薛凌心安的卸了身上力道,直接就地坐着,吹了吹手上伤口,扯着井绳拉了一统水上来。
一瓢清冽灌入胃里,院子里的风就跟着凉了许多。她记起平城的兵马今早到的宁城,按行军速度算,应是昨日下午时分离的城,料来厨房里剩下的东西还能将就吃吃。
好生歇了一会,起身行至伙夫处,果然板上米面都还有些,水缸也是满满当当。但薛凌不敢生火,恐拓跋铣离的近,一瞧见城内有烟火气便进来查看究竟。
左右巡视了一圈,先随手捡了能生吃的根茎物啃了几嘴,翻找间居然发现角落处存着一坛上好的肉干,应是用粗盐腌过,又以滚水沸尽血气,再挂起来风干的。
人饿着的时候,油盐味尤其诱人。当下也顾不得是霍家谁谁谁吃的东西,整个抱在手上,一直到井边再坐着,嘴里都没停过,以至于再喝水时,牙龈因为用力过猛而有些许酸痛之感。
吃饱喝足,薛凌仍未起身,看天光应是戌时左右了。头顶星空倒是好看,配着下弦月,迷迷蒙蒙的既不至于让城里太暗,又不至于太过明亮让她觉得无所适从。
那点轻微光芒刚好够她看清自己身前方圆十步,再远,就只是些光怪陆离的幻影。
沈元州该到宁城了吧?如果自己走后宁城就去送信的话。不过大概是没那么快,宁城是霍云旸的驻地,不说底下人全部忠心不二,起码不应该有希望他死的人。所以应该会耽搁些时候,直到发现找不出别的路子,才会去请沈元州。
剑尖描了“凌”字的一点,沈元州会去宁城吗?薛凌很郑重的问了自己这个问题。她杀了霍云旸那一刻,断定沈元州会去,这会静下来想想,答案也没改变。
安城粮案的时候,她本来是为了试探一下魏塱跟霍家的猜忌到了什么地步,那个时候并没盯上沈家。
但事后发展,超出了所有人预料。撇开无辜被牵连的倒霉鬼不提,薛凌试探出的并非只是魏塱跟霍准,还有一个沈元州。
此人不是个善茬。
她学的是堂堂正正行事,那时候初出苏家,还不如现在人尽可疑。除了讨厌薛宋案的主谋之外,其他的,都是当了忠良视之。
所以想着安城粮仓被毁,认证物证都是指向内应胡人,要是以前薛弋寒治下,必定是公开上奏,一查到底。甚至薛凌都做好了打算,沈元州一旦递了文书,魏塱和霍家势必借此事拉锯,到时候她就对这二人的权力大小,党羽派别做个最基础的准备。
没料到的是,沈元州居然没有上报安城粮仓失窃。即使事后粮价有异,这些人居然齐心协力,瞒天过海杀了几个商人了事。
若非石亓那个蠢货隔三差五出现,薛凌都怀疑,她是不是真的烧过安城粮仓。
魏塱与霍准原就是狗东西,干出这种事也不足为奇,她意料之外的是,这沈元州居然也不是个好东西。
所以如今她断定,沈元州一定会到宁城。
按理若无圣旨,武将肯定是不能随意接手他处军权。但胡人大军压境,他过来只为守护大梁疆土,这是名。不求胡人,只要能将这场战事的损失降到最小,事后西北的兵权就能由沈家顺理成章的接过去,这是利。
于名于利,他都要来。
于情于法,将在外,军令有所不授,他来了魏塱非但不能拿他怎样,还只得交口称赞。何况自己已经说过无论是杀霍云旸还是去请沈元州都是皇帝授意,魏塱不可能否认的,如果他否认了去请沈元州是圣旨,就相当于也否认了自己要杀霍云旸。
皇帝现在如何说话并不重要,但霍云旸死后,魏塱再无忌惮霍家的理由,一定会竭尽所能去将霍家塑造的罪大恶极。到时候派人来宁城暗杀霍云旸就不是什么猜忌臣子,而是陛下英明果决如神,魏塱那个狗东西怎么会否认。
“凌”字已经描到了第二横,薛凌剑尖良久没动,她想起自己在宁城的忠义塚前烧的一叠黄纸,那些人的文书并没递到皇帝面前。会不会……当初沈元州的文书也是没递到?
剑尖往左又写了一笔,没递到也不要紧。若沈元州是个赤胆忠心,那他一听说胡人压境,只会更快到宁城,以求力挽狂澜。但这念头很快被打消,沈家的人,在京中也听过些名头,确然称不上她心目中的好东西。
可她自己是个好东西吗?“凌”字收笔,薛凌站起跃出院墙往粮仓而去。她算计沈元州往宁城,是真的指望这个人能守住身后江山百姓吗?
她都不敢说是,她在平城,她不能在平城里心无芥蒂的厚颜无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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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5章 袍笏
而沈元州尚未到达宁城,薛凌所想的传信,是指宁城焚求救狼烟,要最近的城池兵马尽数前往支援。守将带精锐先行,其余人马随后。
但狼烟只能传递胡人来袭,并没办法告知沈元州已死。故而宁城燃了烽火的消息报与沈元州时,他只略皱了眉,便挥手让人下去。
朝堂什么情况,他再清楚不过。霍云旸若有什么异动,就要沈元州来牵制,魏塱岂敢藏着掖着,就差明说霍家这次是铁定要完。
因此沈元州一听宁城焚烟求援,下意识以为是霍云旸垂死挣扎,想以起战的名义将他先骗过去,来个一箭双雕。
毕竟这场战事是真的有,只霍云旸如此贪婪倒是没想到,既想凭着欺上瞒下挟功自保,还想趁机铲除异己。陇还没得,就已经眼巴巴望着蜀。
一旦乌州这边军权有失,便是京中翻了天,霍云旸也还有起死回生的机会,沈元州在底下人离开后随意“哼”了一声以表不屑,他岂会被这种雕虫小技骗过去。
而宁城那边,燃狼烟的目的也不在于请沈元州一人。霍云旸从城墙上砸下的时候,雨谏刚拜别谢瑜,离了京中大门。
薛凌在宁城耽搁两日余,恰够雨谏回京站上早朝。文武都起的早,赶上皇帝心情不佳,朝会散的也快。但霍云旸的死讯飞鸽传书也要傍晚时分才能到达京中,所以其实他晚些也无妨。
金銮殿上的口若悬河,唇枪舌战,好像少吐了一粒唾沫星子,就要导致自己的主子输掉,因此谁也不敢掉以轻心。实则这一众帝王将相的锦心绣口,还不如宁城一句“你妈的。”
鲁文安比宁城一众管事的都先看到霍云旸尸体,原他这样的角色,根本不会有人去通传此等大事。
然平城的人进城之后才稍作安顿,霍悭躺了软塌,别的人也忙做一团,鲁文安却总觉的心里哪哪都不对,冲到屋里说“自己想回去探探胡人兵况。”
霍悭一到宁城,本无需再让着他,可一想安鱼是自己手底下的人,这人喜欢去送死,为什么不成全他。若真是探得个什么回来,那不也是白捡的功劳么。干脆从亲信那扯了块牌子递给鲁文安,让他去跟宁城管事的报备一声,义正言辞的喊“保重。”
鲁文安并未听出话里真情假意,他只想回平城看看,但现在要出宁城的北城门确实需要上面的人放行,便拿了牌子一路过来。
地上霍云旸尸体还未收,他并不认识此人,可霍云旸身上甲胄显眼。虽小有差异,可纹绣等身份象征,即使鲜血染透,还是被鲁文安一眼认出来。
宁城将军只有一个,霍云旸。
霍云旸死了?“他妈的”,他先恨恨骂了一句。这才想起,霍云旸死了,为什么一群人只在两边守着,都没个去殓尸的?
他转身向城内狂奔,也没叫人通传,好在平城的人马还是乱哄哄的,压根没人顾上拦他。一冲进屋里,看见霍悭闭眼似在熟睡,直接就将人拎了起来。
霍悭是有些睡意朦胧,这一晚他都在马车上,车轮子滚动的声音吵得人脑仁都痛,夹杂后头行军武器碰撞,马匹嘶鸣的,几年都没遭过这罪。好不容易躺了半会,突然就腾了空。吓的他立马睁眼,还以为是霍云旸亲自过来了。
鲁文安这些年为掩面容,一脸胡子常年渣拉着未搭理,十分显眼,一看便知。霍悭气不打一处来,抬脚便踹。
但他酒囊饭袋已久,拳脚不值一提,鲁文安闪身的功夫,松手又将人丢回软塌上,不等霍悭开骂,立即道:“霍云旸死了,这蠢狗怎么回事?”
“爷……”,霍悭话卡一半,挺身坐起,脸上瞬间冒汗,口气一落千丈道:“你……你”。他吓的结巴,手指哆哆嗦嗦要指着鲁文安问,却好久没伸直。
“霍云旸死了,快点跟我走”。鲁文安一把攥住那根手指将人扯起来往门外拉。霍悭坠着身子不肯离开软塌,又问了一遍:“你说谁死了。”
可能是从惊吓中回过了神,这句话倒是说的顺溜。鲁文安恐不说清楚,这蠢货还要磨蹭反而耽搁时间,转身快速道:“我说霍云旸死了,我没看到脸。但是这城里能穿将服的是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在北城门都凉透了。”
“你……你认得将……将服”,霍悭又开始结巴。
“你管我他妈的认不认得,你不会现在去北城门看,是不是他去了便知。”
“对对对,……你说的对”。霍悭再不管鲁文安顺眼不顺眼,提溜着鞋子就要走。走出老远才稳了心绪,暗想多半是安鱼认错了人,这宁城是什么地方,霍云旸要是死了,那京中霍准不得臭了啊。
霍准是真臭了,可惜消息全部到宁城为止,都没谁记起给平城的他漏个口风,京中家人便是有心,却也无力。
而鲁文安压根就没想提着霍悭去认人,他对大梁将军穿什么衣服,用什么配饰了若指掌,光胸口那枚明晃晃的护心镜就能断定是霍云旸无疑。宁城战事在即,哪还有别的人会穿这身袍子。
扯着霍悭过去,是因为唯有这个人才能与宁城其他管事的搭话。当然如果地上躺着的确实不是霍云旸,那就更好。
二人再到城门口时,霍云旸仍在地上躺着。霍悭狂奔几步要扑上去,却被守着的人拦住。他挣扎两下亮了身份,问地下躺着的是谁。
纵默认是霍云旸,鲁文安还是一口心提到喉头。他在来的路上又想了许多,霍云旸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死了,还他妈死在城门口,居然还这么久都没收尸。
胡狗就要来了,宁城守将死的这么窝囊是怎么回事。
拦着霍悭的卒子大概不知平城节度使正是霍家人,不然也许会招呼人将他也拿下。听霍悭说自己是平城的管事,便恭敬道:
“回禀大人,乃逆贼霍云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