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嗑南瓜子
那会她对着薛璃理直气壮的,现竟罕见认了个错,江玉枫也觉诧异,抬头瞧了她两眼,老友般调侃道:“今儿乖觉了,说来我也好奇,当初你于江府来去自如,何须非得闹这一出,就为出口恶气?还是借着此事让江府与皇帝彻底生恶,从事后表现来看,似乎不见得一开始就如此深谋远虑。”
弓匕飞快的端了茶过来,大户人家书房旁一直养着炉子,沸水随时备着。适才薛凌进来江玉枫轻摇了手,弓匕便去外屋取了水,这才说了三两句话,点心茶水一应都齐了。
前事不可追,薛凌说的思虑不周,断不是真正为着麻烦。所谓麻烦,唯一的衡量标准仅仅是值不值。若是值,翻山越岭亦算不得麻烦,若是不值,摇头晃脑都算麻烦。
她觉得麻烦,自然是因为齐家不值,或者所有了这桩婚,也并没给齐家几个女儿带来什么天赐良缘。如今人走茶凉,短短数月情分散尽,自然更是不值。
薛凌随口应道:“是啊,就想出口恶气,年少不知事”。这话说的好像她年初不过十三四,而今就七老八十了一般。
许是薛凌实在反常,江玉枫放下手中书卷,多瞅了薛凌两眼,道:“急着来找我何事,你车马劳顿,家中长辈新丧,父亲交代让你歇几天。”
老李头之死,并未知会过江府,江玉枫这算不打自招,在薛凌回来后仍一直盯着存善堂。然薛凌也未追究,随手拿了卷书在手里,一边翻着一边道:“也无旁事,我来为着两桩,第一是明儿想去上朝瞧瞧,第二是问问你给我的那块牌子可有什么显眼处,能让人瞧出出自谁手。”
“怎么,路上弄丢了么?”
薛凌没抬头,答“是”的同时翻了页书,又补充道:“杀了霍云旸走的急,手头东西一概丢了,难保不落到沈元州手里。早些知会你,有什么问题也好提前做个商量。”
江玉枫宽慰道:“无妨,那是以前我在禁宫用的东西,只要不是皇帝否认,便是咬死是真的,量来旁人也不敢质疑。掉了便掉了,以后也用不上。”
薛凌稍松了口气,牌子在申屠易那,申屠易如今……不论是死是活都在沈元州手里,万一出了差池,拔出萝卜带出泥,江府就得牵连进去。目前来说,江府还不能出问题。
“明儿要去上朝么,怎不与玉璃商量,我听说他晚间去过你那”,江玉枫看着薛凌又问。
“我惯来不知江府有他说话的份,朝中什么情况,怕也是你父子二人知道的多些,话传几遍早就变了原意,何必舍近求远”,薛凌迎着江玉枫目光大大方方合了书,继续道:“他早些年体弱,一直被我……爹养在房里,干不得什么事,与其拉进来添乱,不如安生做他的春秋梦。”
姐弟情深,她说的好似肺腑之言,江玉枫也笑的真心实意:“原府上的下人都换了一波,与娘亲也交代过,说是爹的旧交来投亲,得当个表姑娘供着。日后你住的舒心些,犯不着成日走房梁。倒是承蒙薛少爷不弃,挑了我江府这座小庙容身。”
薛凌拿着茶碗在空中略停,权当承了盛赞,江玉枫又道:“非得明日去么,你与玉璃身形总是有些细微差别,这事还是容我请示过爹再做安排。若是有什么事急着处理,不妨说出来一起参详一二。”
纵是打定主意凡事要与人多通气,但申屠易之事仍不欲人知,薛凌道:“沈元州还在朝堂上吧,我想去瞧瞧他。”
沈元州与宁城之事休戚相关,此刻提起并不突兀。江玉枫仍正色些许,提醒薛凌道:"怎盯着这人不放,沈家正值鼎盛,功勋在身,不是时宜。
便是牌子落到他手里也无妨的,前几日你也说过,要知道他是何时去的宁城,并不一定要在本人身上着手,我与爹皆深以为然,如何你反改了主意。"
薛凌道:“多虑了,我是为的别的事。”
“这样,那也不必急”。江玉枫并未追问究竟是何事,反规劝道:“梁自古以来对西北那块地的兵权有所忌惮,你是知道的。好不容易现任帝王一分为二相互制衡,不料霍家一事,眼看着又要合二为一,皇帝怎会轻易放他回去,少说也得拖个两三月。毕竟战事刚歇,短期内不可能再次起战。主将在朝在野,无伤大雅。”
是这么个理,薛凌微点了头算是默认。江玉枫跟着合了书,拢过袖沿在桌角处拿了一方锦帕浇上茶水后盖在香炉上,道:“我晚间喜燃松针,于姑娘家躁了些。”
薛凌垂眼,看嫩藕色裙脚处太堆的花团锦簇,彩蝶翩跹。她在苏家时,小女儿东西也不缺,只那时心绪不佳,又见天的顾忌着苏远蘅安危,到底不比今日张扬。
虽然现在也未必就心宽,却再懒得与这些小事纠结,任由江府丫鬟伺候了梳洗,一应脂粉钗摇拾掇,江玉枫那声姑娘家,倒好像真出于怜美之心。
江玉枫其人,她恶声,他不卑不亢,她细语,他就跟着知冷知热。一双人对影摇烛,月下花前该升起些男女情绪。
然薛凌端着茶碗,看江玉枫与霍云昇的模样有些重叠。一肚子蛆虫坏水,竟故作君子问她“怎么不撑把伞”。
畜生以角撞几下木鱼,人就交口盛赞其灵性,可曾想过它嘴里血肉尚在咀嚼还未咽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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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9章 袍笏
不过无妨,随声附和了两句,江玉枫说着会去筹备朝堂之事,另一边劝着薛凌早些回屋休息,又道:“天底下同名同姓的人多的是,又何况男女大别,你也无需太过挂怀。”
这话就是让薛凌大可放心在江府走动,用着原名也可。薛凌点头称是,借着闲话的功夫问起了李阿牛及存善堂的事。
这两桩皆已得偿所愿,原是犯不着再提,但京中杀人,薛凌总想知道江府是如何将事遮掩的万全,还有李阿牛是如何拿着霍云昇的脑袋从天罗地网中顺利走到城门口的。
江玉枫倒没瞒着,道是天亮之后皇帝派人围了霍家始,不到两日开始彻查霍家,在这些事件当中,凑巧死几个御林卫,大家默认的心知肚明。
说的轻些,是被霍家灭口。说的重些,是畏罪自尽呗,比如帮着霍云昇乔装离京之类的,随意伪造些东西塞在身上即可。这个节骨眼上,霍家案轮不到衙门插手,可皇帝么……哪能关注这些宵小之辈,死了便死了。
薛凌曾从那人习惯性摸刀的姿势推断应该是吃官家饭的,现听得江玉枫说是御林卫自然并无意外。不过她也知道即便不是,江府自有办法矫饰成是,确然这个时候,压根不会有人去细查。
但既说到了此处,薛凌多留了个心眼道:“这些人,是谁指派去的?”
若无这些蠢狗闹事,老李头没准还能多凑活些日子。人死了不假,可幕后之人她还未得知,当日急着走,竟忘了问。不过最底层办事的人,问了大概率也是白问。
江玉枫明了她心思,道:“能遣御林卫的,必然不是霍准的对头。具体是谁,这事儿跟江府不想关,就没派人去细查。你又何必太过执着。说不定被霍案牵连,已经死了也未可知。”
薛凌对欺行霸市这种事未曾亲身经历过,当时在存善堂气急,想不出这些人为何跟老李头一堆破烂过不去,还以为是冲着自己来的。
现静下来了,苏府一些手段便跳到眼前。猜必定是老李头见天的乱洒东西,动了某些人利益,是故才被逼着走。就不知道,这生老病死的生意,是何人在做?
这些情况肯定不是魏塱登基后才突然冒出来,江府同朝为官,就算抓不着正主,至少该有所小道耳闻。然这些大户,皆有自己的家养大夫,不行还能求个圣恩赐御医来瞧瞧,何必为了老李头那种破烂儿与同僚生嫌隙。
终归人也给了另一条公道,这天底下,没有绝对公道的公道。
江玉枫始终挂着温文笑意,说的是真是假难以让人分辨出来。但他既开口推辞,薛凌没继续刨根问底。二人再说起李阿牛回城一事,听闻是从河里回来的,她注意力也被扯到这上头大半,暗想做的妙绝。
李阿牛是明县生人,明县沿河而建,河宽得有数十丈,近乎将明县包裹在里头。除却一条道往京中,再往南下得翻山越岭,不然当初薛凌也不至于被追的跌崖。李阿牛来历在此,走水路实在很合乎身份。
而京中北上,根本无水路可说。近京往寿陵当然有河,只这些水域狭小,渔夫撑个船谋生常有,作同行就极为少见。魏塱那些人,肯定是沿途山中密林搜索,断不会注意河里有人凫水。
且依着江玉枫的意思,李阿牛是凭一己之力游回来的,这就更证其能避开搜索的真实性。七月中天还不寒,水性佳的人泡上昼夜出不了乱子。又以空心芦苇为管通气,少现身于水面,直至护城河冒头偷了匹马,才出现到城门口。
这一路回来,江府肯定没少派人盯着护送,但只要说出去的东西合理,就不怕魏塱生疑。联想整个截杀霍云昇的过程,弓匕行事亦是点滴都妥当,对李阿牛处就多了些稳妥。
或者说,对前路多了些狠心。
聊罢江玉枫问了些宁城之行的细节,薛凌将各种艰难隐去,只说霍云旸戒心甚重,废了些功夫,自个烧了平城后便只身逃开。至于霍云旸的密信,她亦未提。
夜色渐深,再无旁事可叙,薛凌起身退出门外,依着江玉枫的意思大咧咧往住处走,再无顾忌。似乎今晚这场夜话相谈甚欢,起码比前几日初回好的多。实则她始终记着那日过来,江玉枫说“拓跋铣南下,是在意料之中”。
这件意料之中的事情,江府从未跟自己提起过,甚至于明明意料之中,还催着自己往宁城暗杀霍云旸。
终是江闳心细如发,熟知人心叵测。当然也有薛凌被旧事刺激,又眼看复仇在忘,忽略了旁的。便是她想到拓跋铣可能会在拿下羯族之后再挥师南下,却没想到霍云旸垂死不折手段,以至于鲜卑兵分两路,拓跋铣亲自往梁来。
现想想,那边本该有一战,不然霍家死后,如何用人,就由不得江府等人插手。想必江闳与瑞王本是打算宁城失守,借战事的机会送些人过去吧。
毕竟当初计划这件事时,连薛凌都认为沈家不可能参合。霍云旸一死,魏塱必然是派旁人过去。倒算歪打正着,沈元州过去也好。到时候可以一次击破,而不必担心西北有魏塱的人。
虽沈元州是何时到的宁城仍无确切消息,不过薛凌认为他应是自作主张过去。经申屠易这一事,她更倾向于沈元州主动过去,是想将西北兵权尽数纳于囊中。
即使是,又何妨呢,没有权,兵要如何行。可仇恨在前,人只想其一,不想其二。以后如何未知,目前为止,沈元州都是魏塱的如意良将。不杀了这个人,掀不了魏塱的桌子。
既然是要杀,先将能看到的错处一股脑扣上去,下手会容易很多,甚至多出些替天行道的自豪感。
盛秋在即,江府走廊园子到处都都摆着团菊,开的大大小小,淡淡月色底下确然好看的紧。她从江玉枫书房里出来,落脚处皆有生香。
一路走过去,就好像与昔日的爱憎嫌恶都作了和解。回房时含焉还未睡下,薛凌挥了挥手示意天色已晚,将人赶了出去。
反倒是她也不成眠,屋内笔墨倒是不缺,几卷充数的书却全然不是她所爱。捡了张空纸,随手写了“赵钱孙李”,笔尖稍顿,再写出来是个极好看的霍字。
薛凌呆了片刻,起身从白日行囊里拿出油纸包,将霍云旸的信取了出来。她在宁城重重一瞥,只看到上头内容像是寻常家书,现左右是闲着,没准能读出些其他东西。且她想着不能将原件给霍云婉,得趁着这几日另抄一份才是。
这事不惧江府有人暗中有人盯着,若被问起,就说是随手拿了些信件,想看看霍家往事,料来拿给江闳一两张,他也想不到里头机密。挑了几张好纸,拿茶水点了墨,薛凌便展平了第一页。
静心看来,霍云旸字如其人,笔划锋利,颇有武将风范,细致处却又迂回平滑,像是他曾在京中的公子岁月。
大抵是霍家这些年根深叶茂牵连甚广,要说的人和事颇多,所以霍云旸共计十余封书信,从幼年记事讲起,直至自己往宁城为将。
与其说是几封家书,又好像,是知自己命不久矣的绝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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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0章 袍笏
新帝登基这么大的事,自然是信上重中之重。除却对魏塱歌功颂德之外,薛凌从信上读到另一个薛宋案的“真相”。当然霍云旸重点在于惦记他的父亲霍准,而并非有意提及往事。
新帝登基,薛弋寒拥兵自重称胡患当头,国丧不回。先帝入地陵,鲜卑拓跋氏来贺称臣。薛弋寒携子回京,不敬新帝,藐欺老臣,纵宋柏屠戮公主,毁两国姻亲。父临危授命,内安朝野,外慑胡人。
每每念及,无不以为豪也。
夸完霍准的功绩,下头又为霍准辩解了几句,道相者,皇政之行者,民生之呈者。而政有三品:王者之政化之,霸者之政威之,强国之政胁之,夫此三者,各有所施,纵有偏颇,亦不改拳拳之心。
儿行千里,不敢忘也。
薛凌不知霍云旸是否防着这些书信落到旁人手里,故而写的这般忠君体国。但即使明知有些是赝品,可看着其造化精巧,就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真的。
除却这一桩,霍云旸还没少回忆童年时霍准对他与霍云昇的殷殷教诲及府中趣事,自然无一例外皆是为国为民,满门忠烈。这些文字,让她忍不住去回想霍准临死前的场景,他说“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这与想象中贪官污吏面对死亡的反应截然不同,以至于此刻捏着几张薄薄的纸,薛凌无端心生颤抖。
以前她还在平城,年幼时曾问过自己的阿爹生死之事。一旦跟胡人开战,免不了有人要战死疆场,死了,是不是就没了?没了她要到何处去把鲁伯伯寻回来呢?
薛弋寒曾答,以一人之死,护万人之生,丈夫所为也。情寄于天,志托于地,草木皆故人,何处不能寻?
这等教导熏陶出来的薛凌本该安然接受现状,以己之死,换众之生,奈何当初鲁文安的回答截然不同,他说的是“人都是要死的没办法,死哪是阎王爷排的啊,不过咱想这些做啥,谁杀了你要紧的人,你就杀回去,扯什么寻回不寻回。”
这二者有何异同且不论,可她此刻记着薛弋寒那些过往,就好像看到当初自己的父亲是心甘情愿的去赴死,且天经地义的认为,自己也该陪着死。
这一场死亡,在所有人心中,都无比正确。薛弋寒认为正确,霍准竟也认为正确,想必魏塱只会更甚。若是这些人,也罢了。怕的是天下万千,都认为正确。
以薛弋寒一家之死,换西北太平稳定,再正确不过。即便最后没能换到,那也不能否定一开始的正确。
就好像,她活着,其实才是个错处。
深夜烛火还亮着,丫鬟贴心上了汤水,让薛凌用过才睡,第二日早间有人来请,说是江夫人邀她过去共进早膳。
这些后宅事,似乎在齐府也曾经历过。然竟记不起当时是何缘由还要明面上顺着齐夫人,反正如今大可不必,随口拒了让去跟江闳说道,薛凌赖在房里一整日都未出门。
薛璃下朝又有来求见过,薛凌让人锁了院门,并未听见闹腾,想来是薛凌多有顾忌,不敢造次,又或者江玉枫处理了去。她确然静了心,于无人处发誓再不为这些微末功夫伤神,却也不肯为难自己作应酬之事。
酝酿了两三日的秋雨在晚间时分洋洋洒洒的泼了下来,一下就是好几天。吃好喝好,快乐不知时日过,好像转瞬就到了十四一般。
怕耽误了宫里霍云婉的事,薛凌早起寻了江玉枫,想着说要往苏府一趟,估摸着晚间就不回了。
她第一次瞧见江玉枫幼子,是个长相极普通的妇人牵着正用汤勺喂粥水,江玉枫坐在一侧,脸上轻微笑意似乎与她看到的任何一次都不同。
瞧见薛凌身影,江玉枫起身迎过来道:“有事去书房说。”
薛凌往他身后看了一眼,那妇人也恰好看向她,二人相视,薛凌尚未收回目光,那妇人先低了头去擦拭幼童嘴角边水渍。
江玉枫略有催促之意道:“走吧。”
薛凌便转身跟着一道去了,她倒并非有意闯到此处来,只去了书房没瞧见人,弓匕也不在,随处走了两步,逮着个丫鬟问,那丫鬟也是不知事,指了江玉枫妻儿居处。
廊外雨声尚在潺潺,不等走及书房,江玉枫道:“怎这般早,是为着宫里的事么。”
“嗯”?薛凌稍疑惑。
江玉枫却再没答话,霍云婉的名讳不好在外提起,进了书房,随手按下某处关窍后,喊了薛凌坐才道:“你回京也有数日,一直未曾联系皇后。如今要想进得长春宫,除非是初一十五随僧人神尼进去。明儿就十五了,我昨夜尚且记着要与你商议,不料你今日来的这般早。”
江府一直未曾与薛凌谋划下一步如何走,为的也是这个原因。江家虽对朝堂多有关注,不过人前那些事,真真假假做不得主,自是想等薛凌见过霍云婉,详细问问霍家结局再作定论。
而今霍云婉被困于长春宫,朝野上下无人不知,毕竟天子家事即国事,堂堂皇后要出家,怎么也得在上朝时说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