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离 第250章

作者:嗑南瓜子 标签: 古代言情

  不信你瞧",说着薛凌将手掌摊到了桌上,掌心处老疤还剩些边缘褐色,新肉又成淡粉,极容易看出当初伤势之广,手指指节都被覆盖,算是贯穿了整个手掌。

  陶弘之顺从的将视线落在上头,他既是靠铜铁之物做营生,即便只看了个愈合后的样子,仍能辨别薛凌不是被刀剑所伤。更像是在某粗糙表面上摩擦所致,可能血肉模糊的吓人,实则并不会太致命。

  再是好修养,也见不得旁人三番五次拿自己当个傻子,他本欲拆穿薛凌,将人赶出去,却记起她脖颈间也曾有过轻微利刃伤痕。但看伤口,同样的无关痛痒,可往深了想,必然是经历过,有人将饮血的东西悬在了她喉头之间。

  说是侥幸逃生,并无差池。

  陶弘之叹了口气,态度稍软,移开目光道:“刚还说近年太平,这又叫起了命途多舛。既然十分后怕,你家里又有意在京中置业,以后就日出日落的安生活着,何必来问我讨方便。”

  薛凌缩回手,垂头片刻后道:“家中这辈只余我一人,注定无法安生”。说罢长舒一口气抬起头故作轻松道:“罢了,既然陶兄这里没有,我另寻别处就是”。作罢欲起身要走。

  陶弘之道:“且慢。”

  薛凌错愕又坐回椅子上,恭敬道:“陶兄还有何见教?”

  陶弘之直视薛凌,诘问道:“当初你问我要能解百毒的药,也是这般模样,好似但凭你想要,天底下就一定该要有。我这里没有,别处也该有。薛姑娘,这是何道理?”

  买东西不就是这家没有瞧那家么,薛凌微皱眉头,瞬间又复谦和,懒得猜测这蠢狗突然发的哪门子脾气,前倾躬身赔了个不是道:“我行南走北,往来千家,不懂京中礼数,无小觑之意,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非也”,陶弘之轻摇了脑袋,正色道:“我是劝姑娘打消了这份念头,世间苦果因缘际会,何必平地多添恶业。”

  薛凌悬着的心稍稍放下,只道原来狠毒是这个意思。自她开口寻药,陶弘之就脸色不对,合着这人还起了菩萨心肠,听不得她要买狠辣毒药去杀人放火。

  当初评价魏熠之死的时候不见得啊,雪娘子遇刺的时候也不见得啊,自己拿药往鲜卑的时候更不见得他阻拦啊,万一拿着解药就是个玩呢。何以突然佛光加身,莫非是她来的时候不巧,赶上他刚去撞了两下钟,要当几天高僧正道?

  腹中讥讽按下,薛凌赔笑敷衍道:“谢过陶兄教诲,受益良多。”

  说来这种恭敬态度她最擅长,毕竟从小需要敷衍的人多。陶弘之当是没瞧出来其勉强,既见她诚心赔礼,反觉自己逾了本分。看了两眼薛凌又撇过头去生硬道:"教诲不敢当,你要的东西,我这里也确实没有。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无色无味的药好找,立时毙命的毒也常见。可你说的死后神仙难查,普天之下,绝不会有。银铃能系,就一定能解。瞒得过一时,必然瞒不过一世。"

  说着压低了些嗓音道:“若有难言之隐,不愿说与我知,我也不好强求”,停顿稍许好似下定决心一般,陶弘之一叹气,再次正视薛凌道:“薛小姐,我不知你姓甚名谁,也不知你何方人氏,更不知你祖上何人。却知道,你必然不是所谓走镖的。”

  薛凌手无声的滑到桌子底下,搭上了右手腕,陶弘之道:“你与陈王牵扯颇深,又曾当街刺杀宫内妃嫔……”

  恩怨滑了个剑尖出来,她能数次往陶记来,除却鲁文安的剑,更多的正是因为雪娘子一事,陶弘之不曾去告发。

  没想到此人不仅能用一粒药戳破她刺客的身份,更能因为自己问过一句魏熠的死因就断定自己与魏熠有纠葛。

  不过此话有可能是句试探,薛凌镇定挑眼不答话,等着陶弘之下文,他道:“我猜,你与当今圣上……有私仇。”

  薛凌坦然受了他审视良久,忽而仰身至椅背,不逊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我又有什么私仇。陶兄想象力倒是丰富,莫非下一句要猜我求药正是为了去刺杀君王?又或者……

  陶兄要与我一道儿去?我记得你特意叮嘱过我,若真是干这事儿,要邀你一起。如何,我现在相邀,你去是不去?"

  恩怨尽数收回袖里,与那半片卧虎在黑暗里蛰伏交映,只为她一人成趣。至兴嚣张惯了,卑躬屈膝易学,终究是奴颜媚骨难成。

  陶弘之不答,薛凌又道:"你又是什么人,又是为何突然与我翻旧账。铁器自古为官家监管,虽禁私造而不禁民间买卖,可要在天子脚下造这么大的场面,也不是寻常人能办到。

  陈王之死不见得你在意,嫔妃受损也不见得你挂心。突而我来买个药,自我了断也未可知,你倒念起了阿弥陀佛。莫非怕我拿去毒耗子,要你在此当只猫儿?"

  看陶弘之哑口,薛凌戏谑笑过:“我当真想知道你是什么人,近敢论魏塱,远可谈胡人。孔孟之说头头是道,昭明春秋侃侃而谈。通医理,晓暗器,祖上见过皇宫之物麒麟露。”

  她稍稍停顿,看陶弘之脸上并未有惊慌之色,成足在胸道:"我也曾听人说,路偏皇帝远,天子死了不过跪三跪。

  可那里离京中千万里,随口胡诌也传不到皇宫内院。你我可是在御林卫眼皮底下,从陶记到宫门多不过一个时辰。方才我刻意直呼天子名讳,你无半点避忌……"

  薛凌一锤定音:“陶掌柜,依我之见,你才和当今圣上有私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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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1章 庭前月

  她难得如此恭敬的称呼一次魏塱,身子却全分外放肆的翘起了腿,裙边处悬空的脚尖轻晃,再没怀疑自己时运不济。

  她遇见过许多想遇见与不想遇见的人,总有很多时候觉得那是命运里的一种巧合或者倒霉。自拿了半枚兵符,忽觉一切都是必然。

  她在近京的官道上等马,必然该遇见个非富即贵的苏夫人,普通人谁又用的起数骑之乘。

  她往荒芜的平城寻旧,必然该遇上个心有所图的申屠易,普通人谁又会在苦寒之时远离中原。

  她去了齐府,就要认识魏熠。她认识魏熠,就不可避免牵扯皇家。每个人,每件事,都在奔赴一种宿命。

  眼前的陶弘之更是如此,在某次他无意提起麒麟露一事时,薛凌已有怀疑。可自个儿不过是随便挑了家兵器铺子,总不能所遇之人尽是仙鬼精怪。

  然历经老李头一事后,她忽懂得,不是自己遇上的尽是魑魅魍魉,而是在京中活出脸面的,根本就找不出一个常人。存善堂里倒是有一屋子平凡众生,问题是她也不屑于搭话啊。

  她当初既想给李阿牛挑把好的,赶着京中声名最躁的铺子进。里面即便不是陶弘之,也只会是赵弘之,周弘之。

  连她鲁伯伯的剑沦落到此,都是一种注定。军中之物多有造记,重剑焚毁重铸难度也较大,要么上缴官府,要么就是给人收藏。明县离京不算太远,陶记声名在外,落到他手里再正常不过。

  这些事,并非现在才想,从江府出来一路到陶记,她已理的顺畅。或者说雪娘子之事后,她已有结论,只不曾表现的明显。若不是陶弘之突然发难,这场对话应该再晚些时日。

  但无论晚多久,迟早都会来,或许这也是一种注定,从她拿到半枚兵符的那一刻开始。

  她一直在抗拒来陶记,这事大可以交给江府去办。虽陶记的东西极好,但江府与瑞王找不到的东西,不说世上没有,想必陶记绝不会有。

  然她脑子里踌蹴不定,步子却走的毫不迟疑。她该来陶记一趟,问问陶弘之这个人究竟与宫里有何渊源。

  以过往的对话来瞧,这个渊源多半是孽缘。

  她有些想不透自己拿着那半枚兵符的内心狂跳是为了何事,在薛宅那百十来方的院落里,她蹑手蹑脚将东西塞进袖口,按了又按,直到逸白回来之时还没完全压住自己的恐慌。

  而这恐慌并不是在江府密室里那样,恐慌于自己的阿爹不忠不义。她记起自己曾想过要把这半枚兵符粘到魏塱那蠢狗手里去,这样就可以保住薛家几代清名。

  可如今捂着袖口,她恐慌的是,她在绞尽脑汁的思考,如何才能把魏塱手里那一半拿过来。诚然有一枚兵符未必能怎样,可没有这枚兵符,必然不能怎样。

  想的越多,就愈恐慌,愈恐慌,反而愈止不住。

  在永盛楼里吹捧九哥的赌客,在金銮殿上叩拜魏塱的臣子,充斥了她整个眼眶的龙椅。李家村的野火,隐佛寺的孤坟,五爷院门口的黄铜水缸,霍准临死前的肺腑之言。

  这些东西从薛宅到江府,追了她整整一路,又从江府喧嚣叫嚷着追到了这陶记来。

  名能清就能污,臣能忠就能奸,是非黑白,不过是一人之言。

  既然如此的话,她拿到开口的权利,岂不比追寻真相更容易?

  除却陶弘之,京中众人都被过了一遍,宋沧,江府,霍云婉,沈元州,李阿牛,永乐公主。此刻她京中有权,手上有钱,黄家死后拿到近京兵马,再加一枚西北兵符……还寻什么真相?

  反正那真相不堪入目,不如……她来造一个真相。

  陶弘之颇有手段,又和宫内有过往,能接触到麒麟露的人,不是医官也得是个术士,看他讳莫如深,想必历经密事。这些年的密事,无非就是梁成帝死在龙床上那一桩。

  此人定有大用,原薛凌还欲缓缓试探,不想陶弘之按捺不住,先挑了火,后事如何,今晚即见真章。

  薛凌骨子里隐隐期待呼之欲出,这是她寻上的第一个人……第一个人。宋沧虽也有仇,可那蠢狗始终对皇权有敬有畏,其他人更不用提起,唯陶弘之对魏家的人不卑不亢,不知今晚……她究竟能不能拿到想要的药?

  薛凌目光炯炯,陶弘之对视片刻,轻笑遮掩过去,侧了脸拨弄茶水道:"我还道你突而就变了为人,到头不过是本性难移。

  薛凌抢白道:“陶兄的意思,就是江山易改了?”

  陶弘之看了看门外道:"晚间巡值的御林卫,两刻一过,薛小姐离去之时谨记祸从口出。

  陶某祖上是曾在宫内当差,无奈自身不成器,只能凭借余荫作这下等行当糊口“。他略偏了头,看向薛凌道:”我幼时多灾,蒙一位师傅渡厄,是以虽作布衣,却不忘僧鞋。

  你说的陈王身死,妃嫔受损,在我得知时皆是过去之事,苛责不过徒生嗔痴。你说的胡人汉人,皆是天生地养,你说的君王百姓,都是双目一唇。

  说来惭愧,我修佛理,却又六根不净。我信因果,却又妄图替人改命。我亦觉天下当无为,陶记里头又全是刀剑戟刺兵戈之物。

  你看,我这样的人,该对谁的名讳有避忌?魏塱?魏熠?亦或先帝魏崇?"

  又道:“沧浪之水,清浊何异?汶汶察察皆有其道,凡凡俗俗各随其行,陶某潜缩其间,个中偷生而已。既无绝水之心,亦无灭鱼之胆。”

  薛凌张口,陶弘之抢先续道:“姑娘恐要笑我一句蝼蚁,焉知我要笑姑娘骛远?若得众生平平,安于柴米之间,何来……地狱长存,六道不散?”

  他嗤笑一声,且吟且唱:“西街有酒,东街花,南楼故里,北楼望天涯”,尾音拖了甚长后回正身子看着薛凌道:“当个看客,不好吗,百年皆是一抔土,何必今朝你我他?”

  薛凌看他良久,冷道:“你不过是无能为力,却在这里故作潇洒,美其名曰束手旁观。”

  陶弘之一改往日温润,哈哈大笑道:“老子平生,笑尽人间,儿女怨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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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2章 庭前月

  “薛姑娘”,陶弘之正色道:“我有三两孟浪之言,希望姑娘不要觉得唐突”。他伸手示意门外道:"你看天边玉兔,缺了又圆,圆了又缺,人生在世,飘萍而已。是非恩怨,又能存几时。喜乐忧惧,终还在自身。

  如那余甘一味,初入口你苦涩难当,再入口,便能勉强下咽,数回之后,不就习以为常了么,又何必非得与它你死我活?"

  “既然飘萍而已,陶兄为何不愿卖药于我?”

  “我与姑娘有心许之意”,陶弘之坦然道。停顿片刻又道:"无欲则无咎,情起则恨生,薛姑娘,从你第一次来陶记,我就……不说也罢。

  寤寐思服最使人失智,我无法将你当个过客,自然当不得看客。你要往胡地时我已忧心忡忡,如今你又要身往无间,我便……再难入定。

  身在泥沼,挣扎无益,不如就此顿手,也许有别样超脱,姑娘何妨一试。陶记虽小,头顶瓦片却也风雨不透。天下虽大,琼楼玉宇未必就能片刻安生。"

  薛凌本有腹诽良多,突而被这“心许之意”打了个措手不及。她活了这些年,苏家的翠羽楼里没少见男欢女爱,齐清霏含焉等等也曾在自己面前说过郎情妾意,唯她自个儿至今不知芳心为何物。

  然虽对陶弘之无别样情愫,到底此人并不厌恶。在偌大的京中,又从未有人如此赤诚示好,即便话语并不动听,心中仍有升腾而起的窃喜炸裂开来,将今晚阴郁狠戾都瞬间击退。

  她低头略弯嘴角,带着轻微悸动,又故作不屑:“你想娶我?”

  陶弘之一愣,立即道:"若有缘结秦晋固然是在下求之不得,若无份,成至交亦是心之所向。薛姑娘,这世间情感万千,并不是唯白首值得称道。我的意思是,姑娘于我,难以常人视之。

  今晚逾矩做个恶人,是想……苦海无涯,何必执着寻岸,回头,即是岸啊。"

  回头是岸……平城都没了,她要往哪回呢?炉上滚水久沸,水汽迷离将二人隔开来,薛凌往复咀嚼“回头”二字数遍,药香味盈盈而来,她抬眼,看到的是苟延残喘的老李头一张皱脸与陶弘之面目交替。

  一个理直气壮的喊:“回头是岸。”

  一个低声下气的求:“算了。”

  最后又诡异的合二为一,不管是算了,还是回头,归根究底,无非都是喊她认了。

  她凭什么要认了?

  陶弘之任由她审视,二人久久不语,终是薛凌先道:"我长在边塞之地,不曾见过牛郎织女,却也念过几句彼美孟姜。你既心悦于我,该以我之所喜为喜,我之所恶为恶,何以跟我说什么苦海无边?

  风雨不漏……苦海无边,你陶记是岸?莫说我从小未被闺阁教养,即便是,这一生,我亦不会求人庇护,何况你陶记区区片瓦而已。

  我来自渡,也渡你。"

  退下去的偏执卷土重来,薛凌顿身,按着袖里卧虎,从容道:"你究竟是谁,我迟早查的出来。今日是我邀你,他日你要求我相允也未可知。

  这屋里不过你我二人,何必自欺欺人,说什么各安天命,还不就是力不从心?你若甘愿偏安,怎会说魏熠是自寻死路。"

  她前头数句,陶弘之皆不答,唯听到此,出言淡然道:“我只说自尽而亡,薛姑娘未免强词夺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