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嗑南瓜子
李阿牛堪堪压着心头志得意满,摆手劝张垣无需多言。此番回来,已承足了老爷大恩。二人再推杯盏,一笑置之。
李阿牛如此好招待,倒叫张垣心里略有发毛。其实老木桩子刻个简单人像,四五日也足够了,说是金身塑像,总不能真给贴个金箔上去,那就太过逾越。
他有意拖着,还是指望李阿牛过段时间再回来一趟。正所谓常来常往,才有深情可现。然普通命官无诏总不能凭白上京说要跟人叙旧,能指望的当然就是李阿牛常回。
迁坟事罢,可再难想的到何事儿让这位大人往明县跑。倒不如将那塑像之事拖上一拖,大家很快又有缘得见。
撺掇着立像当然也为此故,俗人三年五载不上坟的也就罢了,万一这李大人回京就离地成佛,直接将坟迁去了京中,那不是这辈子都见不着了么。
立个庙在此处,他总不能连庙也迁走,千里万里的,都得是个挂念,何况明县离京中不算迢迢,十里八乡百姓盯着,不信逢年过节他自个儿不回来拜拜。
然这些俱是个后话,此刻张垣醉的真心实意,也就懒得惦记,只红着脸开怀不已。这哪是李大人的差,分明是他张垣的差,这差总算是办完了。明儿一早将人送出城外驿站,天又是往日那个天儿,姑娘还是那个姑娘,曲儿还接着唱那个曲儿。
三更后黄宅事毕,张垣也劝着李阿牛早歇下,明儿车马劳顿,苦了大人身子。
这话说的李阿牛好似要去翻山越水一般,实则明县到京中之路甚是平坦,而今他马车来往,一切有人伺候,终也劳顿不到哪去。
不过张垣劝的也有道理,明儿要早行,是该去歇了。李阿牛到底有所持,不肯宿在金玉楼里,与张垣一起摇摇晃晃出了门,同乘一辆马车往住处走。
各人心计不提,二人颇有意气相投,帘外车夫偶尔两三声插科打诨越显帘内异性知己。闲话过后,张垣一扭脑袋,献宝一般跟李阿牛道:“嗨,我说李大人,这话下官藏了好些天,临了还是藏不住啊。”
李阿牛挑眼看他,学的是江玉枫做派,道:“张大人但讲无妨”。醉意让其有些东施效颦,听着像个武夫硬念知乎。
“当年您那村上的事儿啊,那可是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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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3章 庭前月
张垣红脸醉话,越显的神秘莫测。李阿牛也喝的丑态百出,耷拉着张垣肩膀哈哈大笑道:“是有鬼,可不是都做了鬼。”
念叨两句,他这会反倒呜咽出声,都做了鬼啊。
张垣将人扶起,连连摆手,凑到耳边小声道:“下官哪是说这鬼啊,我呸呸呸,不敬不敬,有大人您在,他们都去西天成了佛,哪会做鬼呢。”
他往四方瞥了一眼,悄摸到:“我的李大人啊,你可想想,出门就是丈十来宽的河,什么火它能一把将百十来口烧成灰,别说大活人,您就是一笼鸭子,它也能扑腾到河里一大半啊。”
李阿牛脚步虚浮又踩了几步,忽而停住扭头直愣愣盯着张垣,半晌才道:“你说的对”,他又歪头思考了一阵,感觉还是不明就里,这才再次看着张垣道:“你说这是个什么由头。他不应该啊……”
也不等张垣答,他一扭身子,继续往屋里走,歌舞升平也是个力气活儿,又累又困且酒劲上头,人呆愣的很。纵是觉得哪处不对,却没追着深究,只皱眉重复“是不应该”,却连如何个不应该都没想想,只赶紧要去捡个软塌躺下。
张垣急急追上前,再次扶着悄声道:“我是与大人一见如故,实在见不得这等含冤受屈事,这才冒着人头落地的风险说与大人知……大人您可要……”
他看了一眼李阿牛脸色,续道:“当年,霍家的逆贼霍云昇曾奉命来此地办事,据说是走了逆贼,追到了你们庄子上。”
话音刚落,他即推着李阿牛往门里,高声道:“大人安歇,下官明儿一早再来请您的行。”
郭池从身后接过李阿牛将他扶回寝居床榻躺下,转身刚要走,李阿牛挺身坐起,“哗啦”吐了郭池一身。
郭池没个防备,看着眼前误会,难免有些气郁。往日便罢,兄弟二人什么腌臜事没经过,无非是近来李阿牛为人处世变化太大,许多行径皆让他看不过眼罢了。
然气归气,他终不放心甩手不管,腹中呕吐卡进人喉腔,可是要人命的。皱眉收拾些许,再次将李阿牛摆弄回床上,转身要走的时候,那李阿牛又是一个咯噔坐起。
郭池耐心渐无,烦道:“折腾什么,睡不睡了。”
李阿牛毫无反应,似不认得这位把兄弟,双目空洞望着前方。郭池伸手在李阿牛眼前晃了两晃,仍不见其动静,以为他是梦魇惊醒,叹了叹气伸手想将人扶着躺下。
不料他轻推一把,李阿牛僵直坐着不肯动,郭池加大力度,李阿牛仍梗着身子非要坐着。郭池松手开口要问,李阿牛终于幽幽侧了脸看着这位把兄弟道:“是不应该啊。”
他说,是不应该。
火灾么,村子里当然也有过,正如张垣给他爹妈择的那风水宝地,庄子后头是高山密林,赶上干燥,就有山火星子飘下来。除却人心单纯,这也是他不曾怀疑火焚之灾的缘由,即使出生以来从未听闻过有这样的大火。
可如今张垣这么一提,那就哪哪都不应该。李家村子里有好些人家,坐在院门口,脚尖就能伸到河里去。赶上哪年发大水,鱼虾直接游到人屋里。
这样的地方,几间茅草屋被烧尚属常理,但人死绝了,那得是个什么问题?
郭池当他醉酒说胡话,连连附和道:“不应该不应该,你睡吧,我们明儿还赶早呢”。说着又要将李阿牛放平。
李阿牛伸手将人推开,眨眼功夫掀了锦被站到地上,再不复晚间晕沉模样,双目清明道:“不应该这样。”
他撇开郭池往门外,鞋都没顾上穿,更没工夫管郭池在后头有追又问,整个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宅子外张垣都已上了马车,他自家府邸离此处尚有一段距离。随侍下人看见李阿牛从门里冒出来,急忙跳上车台喊停,连连冲着帘子里小声道:“李大人追出来了。”
张垣吓的连滚带爬出了马车,吃了酒躺着燥热的很,他适才已解了扣子晾着了,这不就又是扶冠又是整衣唯恐失仪。
人到跟前,礼还没行完,张垣被李阿牛扶起道:“你刚才说给我听的……再说一便。”
今晚废话多了些,张垣抬头不知李阿牛问的是哪句,茫然想揣测仔细再答,李阿牛急道:“就是我村里有鬼。”
“有鬼……哦……有鬼”,张垣伸着一根指头神神秘秘本是漫不经心重复着,忽而登时站稳,一个激灵。看李阿牛神色紧张,急忙使了个眼色,周围人识趣退远稍许,唯郭池喘着粗气站一旁。
张垣瞧着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李阿牛对这状况倒是门儿清,立马道:“郭大哥不是外人。”
张垣这才为难道:“唉,定是下官酒后失言,李大人啊,这前尘往事,不说也罢。”
李阿牛脑子里有过一瞬的怀疑,京中岁月如许,人情往来算计未必能习以为常,可举手投足语气做派,他多少能够辨别些真心假意。
信张垣的,是知道他上赶着讨好自个儿,短期不会出歪主意。不信张垣这一句,却是与人交道打的多了,知道说一件隐秘往事时最好装作失言,引其刨根问底。如此惹出来乱子,各人福祸各人担,休怪那个告密人。
张垣,是想做个告密人,还是真的酒后失言?
这纠结一晃而过,反正他也没想让张恒担。李阿牛不肯罢休,张垣再推辞一二,随即阴晦暗指霍家寻人,误烧李家村子。
恶人办事,那可是向来错杀三千,不放一人啊。
各人福祸各人担,笑了个话,但凡要担祸,不到逼不得已,谁会管不住自己的舌头。张垣与李阿牛相处这许多时日,临分别才提起此事,自有一番计较。
李大人已经请皇帝缓过一次假,必然缓不得第二次,这就免了他知道后气头上在明县纠缠,当然更重要的是……霍家死了。相国霍准密谋造反,与其子三人皆死,告示早已贴满梁国上下。
霍家都死了,这事儿说出来,它不就是谁也不惊动,白得一人情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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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4章 庭前月
就算当年事真是皇帝授意,那事儿也是霍家办出来的,一只绝佳的替罪羊,还死无对证,即使李阿牛回京要问,不过就是问出一桩无头公案,查更是无从查起了。
何况,他也没说谎啊。故作遮掩讲了些,张垣便连连跺脚,劝着李阿牛回去安歇。边轻推着他边道:“可算是下官生了张多事的嘴,李大人啊,霍贼已被诛。如果大人高堂真是无辜惨死,如今也昭雪了,又得您立庙修碑……”
他咂摸着嘴情真意切的感慨:“无憾了,无憾了啊!”
郭池对这些事一无所知,听得云里雾里,只见张垣劝着去睡,也过来扶了李阿牛道:“赶紧歇着去吧,大半夜的。”
张垣撒手要溜,李阿牛虽怔怔木然,却十指紧拉着衣角不肯放他离去。郭池仗着结拜之谊,扯了两下不得,打算将人强行扛回回去。
李阿牛先推了他道:“大哥先去歇着,我有些事与张大人细问究竟。”
张垣总算将衣角扯出来,郭池目光在二人脸上来回看了几转,想是有些气恼,暗忱自个儿早已与李阿牛说不上话,一转身,头也不回进了院。
这厢张垣倒有些尴尬,他知郭池与李阿牛非寻常主家下人,这几日对郭池也是礼遇有加。有道是不怕阎王怕小鬼,得罪了李阿牛身边亲信,那也是个隐患。
踌蹴着要不要再将人寻回解释两句,李阿牛掰过张垣肩膀道:“张大人,我想看看明县县志,以及当年李家村案卷。”
“啊”?张垣惊讶出声,闻说李阿牛字都不识得几个,怎么突然就知道文书这些东西里。不过他瞬间知自己反应施礼,急忙解释道:“下官的意思是,大人要现在看?”
“就现在看,有什么问题吗,明天我就得走了。”
张垣嘴唇抽抽,最终还是咬牙道:“大人既是铁了心要看,下官着人去安排。不如……”
“哪有什么不如,我与你一起去,案卷是在衙门库房里防着吧”。说着李阿牛走在前头往马车处去。
“……这这这……”张垣苦脸跟上,这倒霉差事真是自找的,好在那东西应该也瞧不出个什么来,就是大晚上的折腾自己一把老骨头。
这里头阴差阳错,也是巧合,李阿牛是大字不是几个,可进京以后宋沧为官,他没少在宋沧处玩闹度日,自免不得见过宋沧查阅文书旧卷。一时兴起问几句,不能知道内容,起码知道这东西是干啥的。
然他又不知县志好拿,案卷却是要请。平白无故说要调案卷,搁谁身上都不能答应。若好生与张垣商量,没准还要被推辞。只李阿牛如此随口便要,不由得叫张垣思量这李大人的意思是不看不行了,再拒绝落不了好,只能勉强应了。
可怜是李阿牛当初搬出了宋沧处后才因雪娘子一事高升,事后又因薛宋案与宋沧多有避讳,旁人不似皇帝能查个底儿掉,谁还能得知他与状元爷这层关系匪浅,只当是个相视罢了。
二人这又同了马车拿到县衙,一堆尘灰里捡出案卷,和张垣所料不差,或者说和他记忆里不差。天灾有什么好记的,案卷上头只有寥寥数字。
说是山火无情,先烧的村子外廓,里头的人惧火不敢出,想在屋子里等火灭。不料开春天干物躁,居民所住之茅屋助燃,片刻即燎原,人再也出不来,故酿惨祸。
县志则更省笔墨,悬安一年三月下旬,县往南沿河李家村,山火汹,老幼皆猝,村没。
里头有些字复杂了李阿牛认不得全,自个大概瞧了一遍又递与张垣道是念来听听。张垣双手接了,尽可能读的沉痛,念完道:“李大人,就这些了,再没了。”
“再没了”,李阿牛念叨一回,又将那县志拽回自己手里。怎么就再没了呢,他将纸张翻的哗啦一声,想会不会是后头还有。
没了,果真是没了,记得都是旁事,哪日祥瑞,哪日浮云,翻到最末几页,他认出苏凔二字来。大抵主簿觉得苏凔虽不是本地人,好歹在此处呆过,记上记上都记上。
张垣显是看出李阿牛目光在状元爷轶事上停留良久,感叹道:“李大人您啊,将来这薄薄一册焉能写尽生平,定是那车载斗量……”
话到此处突觉罄竹难书可不是什么好词,便识时务的低了声音。李阿牛一时千头万绪无处着落,哪管得张垣说的什么东西。
可这事儿今晚铁定是找不出根底了,他将一干东西都还与张垣,二人话别后,谢绝张垣在送,自个儿由车夫驾马回了住处。
郭池那会生怒,实则还是对李阿牛多有担忧,在床上辗转反侧不得入眠,干脆起了在院里等人回。他不睡,另一小厮自也不敢歇着。
听见外头马车轮子响,齐齐冲出来接人,恐李阿牛仍酒醉未醒,走不动道。孰料出来见李阿牛面色如常,自个儿掀帘子从马车上下来,脚步极稳,还与他招呼道:“郭大哥还没睡?”
张垣居然没亲自送回来,明儿太阳不得打西边出来。郭池心中讥讽一回,看向李阿牛,怨气又尽数散去。他本也没什么气性,人完整回来就罢了。
上前两步与往日一样道:“就等你了”,看神色,似乎还有话说,可到底又没说什么。他早就想与李阿牛提提,那个张垣,不就活脱脱一副大家当卒子时最不顺眼的马屁精么,与他如此亲近作甚。
但这些话,回京也说得,何苦在人家地头添不自在。他既不喜张垣,又不是个长舌之人,也就懒得问李阿牛与张垣说了些人,扶着人回了屋,灭了灯烛道:“赶紧睡吧,这不得四更了。”
李阿牛以手托着头,喊了两声晕沉,多谢大哥照顾,跟着就倒了下去。郭池转身退出屋子,回了自己房。另一小厮还守着门外,见他出来,哭丧着脸轻微抱怨了句:“郭爷辛苦。”
郭池不以为意,他也乏的很,招呼着小厮也赶紧去睡。门外动静暂歇,李阿牛突而双目圆睁,挺身坐起。
什么天干物燥,他妈的,他记得再清楚不过。那年捞起个倒霉鬼,几天的雨断断续续,下的院子里一树柳枝上头没干过。直到起火当日,才勉强见了太阳。
那般潮湿季节,没十来桶油烧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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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5章 庭前月
他坐在那,直挺挺的腰渐弯成一只被水煮过的河虾,连脸上都像熟虾一般泛着徐徐红光。这半年荣华富贵过眼,功名利禄加身,夜深人静时,不过就是桌前一盏烛火而已。
火光飘摇过万里,燃成鲜卑王都宫内数盆炭灰如雪,石亓与拓跋铣刚丢下手中短匕,架子上羊肉还往下滴油,罐中马奶尚在冒泡,倒是两坛烈酒见了底,不过这东西墙角还有好些。
九月中旬的胡地早已百草折尽,马羊吃的都是秋日里囤下的干草,人也几乎不能外出走动。成天困在屋里依偎着火堆,饿了便吃,困了便睡,非要说白日黑夜有个什么分别的话,大概就是晚间更凉,得多往身上盖张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