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嗑南瓜子
瞧了瞧好几眼,嘴角便有了笑意,还真是故人。不仅是故人,还是个与她同病相怜的倒霉鬼。若真是宋沧回了京,以后倒是有了个能说话的人。
便问绿栀道:“原是梅姨侄儿,来人如何说?”
绿栀稍微放了下心,原来是亲戚。便道:“来人说苏家恭迎大驾,姑娘现儿是齐府的小姐呐,那人说话也恭敬。可是要赶着出门?我替小姐梳个时兴的发髻来,再找俩小厮丫鬟跟着去。”
京城苏家,恭迎大驾。苏夫人这句台词还真是三年未变。薛凌一听和苏家有牵扯就烦的很,更不想带诸多人去瞧热闹,对着绿栀道:“我自己去就行,不用劳师动众的。”
“这,小姐独自去,怕是老爷夫人不喜”。绿栀是真心替薛凌想,她喜欢这个小姐。性子软,也不多事,赏赐又大方。给她的东西,比那几个正室小姐手底下的丫鬟贵重好些。万一惹了老爷不喜,自己也落不着好。
“就说我是去梅姨那,爹爹知道的,我同他说过。”薛凌已经习惯了在外人面前把齐世言喊爹。说完这句,没多做停留,就出了院,还是走了侧门出府,径直赶往苏家。
夜深人静之时,薛凌不是没想过苏夫人要啥,这一次的安城事件,更让她明白苏府汲汲营营的在谋求什么。从苏夫人到苏远蘅,都对商人的地位愤恨到了偏执的地步。
十四岁之前,所学不过排兵布阵,杀敌自保,她哪儿接触过三教九流。这两年在苏家见的多了,也觉得世间不公之事,不止她薛家。
人活着,到底求一个什么,是在上位者手里挣扎求生吗?
也不知道苏府是不是算准她要来,连门都没关,都没个小厮守着。今年的苏府布置的格外喜庆,灯笼彩条挂满了院子。
薛凌没瞧见人,但知道她一进府,肯定有人看着的,果然才走了几步,苏银就迎了出来:“小姐回来了,夫人都等好久了。”
进了主厅,苏夫人居然在揉着面团,旁边馅料,模子放了一堆,显然是在制点心。瞧见薛凌,就放下手上东西,在帕子上抹了两抹,笑眯眯的道:“齐三小姐来了”。又对旁边丫鬟道:“收下去吧,不必放着了,你们捏完了蒸着就行。”
齐府收了个三小姐的事儿,已经不是什么秘闻。只苏夫人这么肆无忌惮的叫,总让人有种故意揭你老底的感觉。大家是什么东西,彼此心知肚明,偏她就非要膈应你一下。
“宋沧呢”?薛凌不想多言。
“嘘”。苏夫人将食指放在嘴边做了个谨言的手势,放下来又道:“落儿莫要胡说,举头三尺有神明。虽然天下重名之人众多,苏家也不想惹上杀身之祸。再说了,落儿就不想我?”
“姐姐”。
薛凌正要说话,后头突然有人不可置信的叫,转身过去。一个靛蓝色衣衫的少年映入眼帘,身上有金丝绣了暗纹,披着一件玄色大氅,手里还捏着卷书本没丢。
十四五正是往开了长的年级,一别三年,加之苏夫人应该有意调整其容貌,她已经认不太出这是那个抱着她腿的宋家二少爷了,只那一声“姐姐”还依稀能听出当日颤抖。
她捏着剑,两眼血红,因早已打听过消息,知道是霍云昇押囚,以至于到最后分不清自己是想杀人还是想救人。抓住宋家两兄弟之后,本就难以同时带着俩个不会武的人走,加之一直想着霍云晟会不会亲自来战,故以一直困在那,盲了心只顾让剑听声而动,恨不能让街上伏尸千里。
直到宋沧惊叫了一声大哥,才看清宋汜中箭,胸口位置,断然是活不成了。
这才回过神来,自己到底要做啥。当时仓皇逃窜的半月让自己心硬如铁,不顾宋汜还有一口气吊着,直接将其一脚踹出老远。扯了宋沧,接连纵起,跑了好几条小巷才勉强甩开追兵。
脱了身上带血衣衫,又散了头发。宋沧似乎才从惊吓中回过神来,看着自己的救命恩人突然变了个女子,也是这样颤抖着喊了一声:“姐姐…。”又哭哭啼啼的说:“我大哥……我大哥他…”。
薛凌对于哄这种小孩子,本是极有经验,只当下情况哪儿还有心情,不等宋沧说完,一边脱他衣服,一边口不择言道:“你哥死透了,我扛不起。”
接下来的几天,宋沧就再没说过话,直到苏府说要送他见官,才又抖了嗓子喊薛凌“姐姐。”
其实薛凌也没比宋沧大多少,但她身量高出平常姑娘家一些,当时又蓬头乱发的,宋沧误以为她年长好几岁。
薛凌瞧了片刻,是宋沧没错,这是她一手保住的人,可以和她分享所有的过往,聊一聊当年之事因何而起,谈一谈明日之事如何了结。
她回忆了无数次的平城故梦,终于有个人能来告诉她,真的,那都是真实存在过的,不是一场臆想。
该有个人,真情实意的喊她薛凌了吧。
走了几步到檐下,“别来无恙啊”。她笑着对苏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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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故人来
宋沧也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容来。刚刚薛凌背对着自己,他还是能直觉的感知到这就是当年带着自己九死一生的那个姐姐。等薛凌转过身走到自己面前,却反而不敢认了。
宋家几代人在京中不过是个芝麻言官,家训一直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族里人人习文,科举仕途才是正道。唯有自己的父亲叛逆,远走边关。虽然最后官拜副将,给家里带来诸多荣耀,可长辈提起,总要说一句“匹夫之勇”。爷爷更是日夜监督着他跟大哥手不释卷,唯恐这俩孙子也入了歧途。
原这般太平着,似乎这一生也不错。良师请着,明书读着。十三四的稚子还没什么远大抱负,只想着就算他宋沧不能高中三甲,总能在二十岁前混个榜上有名,捞点笔墨饭吃。
直至那日祸起萧墙,不等皇帝问斩,宋汜和宋沧先成了众矢之的。家中人人恨不得食其皮肉,连狱卒都不敢把他俩和其他人关在一起。
牢门能隔绝行动,却止不住那些粗鄙之语。所谓诗书传家,所谓怀瑾握瑜,在人头将要落地面前,全部成了一纸空谈。
宋汜年长一些,一开始还尽力捂住宋沧耳朵,后来也懒得管了。大家都要死,多说两句,多听两句,又有什么干系。而宋沧自被抓就一副木然的样子,他甚至思索不清发生了什么。
直到从狱里被提出去的那一刻,这几日因惶恐失去的神智又因为更大的惶恐回到了脑海里。
他要死了,是被人把脑袋砍下来那种。
一路有民众扔砂石烂菜,言语里都是各种刻薄的侮辱,祸国、殃民、凌迟、喂狗。
好像全天下都已经知道他的父亲做了什么,而他尚且不知。
突而一声巨响,烟雾弥漫,吸入鼻中让人昏昏欲睡,真是好运气啊,晕过去一会就感觉不到疼了,他痴痴的想。
偏还没睡过去就瞧见,囚禁自己的牢笼被寒光劈开,一块湿帕捂上自己嘴鼻,人一个激灵,立马就清醒了过来。有黑衣人扯了自己和大哥跃下马车。刀光剑影之处,全是鲜血。
然后,大哥就倒在自己身旁,又被一脚踢出老远,自己被带着走,只觉得胃里胆汁都要吐出来。
他哪儿经历过这种场面,好几次都觉得自己不如死了算了,实在跑不动了。
然而又死不了。那个黑衣男子,突然就成了个姑娘,与他府上姐姐截然不同,带着他东躲西藏,最后混入苏家商队出了京。
再回,就无宋沧,只有苏凔
原是除夕就到了的,苏夫人格外温柔,说是好生歇两天,就带他见见故人。他猜是那日救她的姐姐,今日果然是。只是那几天薛凌尘霜满面,神色凄苦,换了女子衣服也不伦不类。今天来的却是齐府的三小姐,襦裙套着金丝小袄,胭脂水粉样样妥帖,明眸皓齿的站在他面前,瞧着倒比他小些。
“姐姐”。苏凔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正经拱手施礼又叫了一声。
“落儿倒与我这远家侄子一见如故,午膳在苏府里用吧,厨房已经备着了,你们且聊些闲话,我这个碍眼的退的远些”。苏夫人在后面道,然后离开了。留下薛凌和苏凔俩人站那。
苏凔正了正神,这几年,他也不是当初那个无知稚子了,压住心头百般情绪对薛凌道:“檐下有风,姐姐还是坐着饮茶吧。”
薛凌也回过神来,原是她失了体面,说是喜怒不形于色,到底难敌他乡遇故。
两人一道回了厅里坐着,苏凔把书本合上放在一旁,洗了茶碗,沏了一杯双手奉至薛凌面前道:“还未请教齐三小姐芳名。”
薛凌未接,盯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道:“苏府的调子,你学的倒是快”。她在此住了几年,自然知道无外人,轻哼了一声道:“我姓薛,单名一个凌字。”
言罢自己拎过茶壶倒了一杯水,面上已经有了不喜,这个宋沧,自己拼死拼活把他扯出来,今日一见面就跟自己阴阳怪气。
苏凔听得一抖,茶水洒了一桌子。宋家出事之日,他还小。但薛凌的名头,一直挂在薛弋寒身后,京中几乎人人都听过,更遑论他爹是薛弋寒的副将。国公府江玉枫断腿一事更是让薛凌名声大振,谁不叮嘱着少惹那俩西北蛮夫。
他自然知道当时的救命恩人不可能是齐府小姐,但实在想不到如何问,这两年又谨小慎微惯了,并非这般话里有话。
只是听到这个回答就再也控制不住,急切的问:“你怎么会是,我阿爹他……”。他没把那句你怎会是个女儿问出来。天知道一直传着的薛家少将怎么成了个小姐。可是他爹,是实实在在的他爹,是真真切切的因为薛弋寒一事死了。
薛凌道:“我不知宋柏…宋将军他出了何事”。宋柏这个人老气秋横,她跟鲁文安多有不喜,一向直呼其名,今日也没改过来,赶紧喝了口茶水掩饰了尴尬才又道:“我与阿爹一同回京,阿爹下狱之日,我即被霍家追杀,回来,只救得你”。
那一路的生离死别,本以为要千言万语才说的完,可话到嘴边,不过是“追杀”二字就描尽了。
瞧着宋沧难过,她又补了一句:“你哥当日……活不成的,我着实是……带不走他”。当日情急,下手没个顾忌,浑话也说的顺溜。现在回忆起来,总是有点不好意思。
“我,我知道的。”苏凔没有抬头,只回应了一句。
两人一时无话。
终归不是平城人,权当是帮宋柏留了个后吧,薛凌想着。以前本也就和宋沧没啥交集,那股子激动的感情逐渐散去,就不在那么拘束。
默默的喝了一会子茶水,薛凌道:“你回京做什么。”
苏凔也恢复了正常神色道:“男子年十六即可参加科考,春闱快要到了。夫人说早些过来,寻名师点拨一下,力求今年高中。”
“你要做官?”
“不上朝堂,怎为宋家寻个清白”。苏凔抬起头来,眼里有了光,急切的盯着薛凌。面前的人,也是这么想的吧。薛弋寒虽死,但皇帝网开一面,祸不及薛家家人,薛凌还能光明正大的入仕。两人连手,一定能洗清薛宋两家冤屈,给无辜枉死之人一个公道。
苏凔太过震惊薛凌是薛弋寒之子,忽略了那句“我即被霍家追杀”。还以为面前的姑娘是承蒙圣恩,才得今日顺遂。焉知他还有命在,是薛凌失去一切之后念着宋柏恩情,才不顾身死去救出来的。
薛凌将手垂到了桌子下面,只要微微用力,平意就能滑出来。清白?她也曾想要个清白。然而哪有什么清白,有又何用,就是天下万民三拜九叩,为她薛家修书立传,怎么换的回她的阿爹,怎么换的回她的平城。
“他攻你上身,你光闪开有什么用,你还手啊,哎这个蠢,人打你不知道快点打回去。等他给你认错是不是。”鲁文安急的在一旁直拍大腿,这个崽子咋不知道还手啊。
心头愤怒终究没有发作,薛凌又把手放回桌上,拿着点心一边掰碎一边跟苏凔道:
“等人认错这种事,我五岁起就不会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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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故人来
父亲还未定罪就已身死,霍云昇对自己千里追杀,平城薛家亲兵尽数被屠,薛凌都不知要如何讲起。
安城一事更是让她彻底明白,桩桩件件,魏塱一定参与其中。既如此,哪有什么清白可言。
便是有那沉冤一日,不过也是天子权衡利弊,做给天下人看的罢了,而且一定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
凭什么,凭什么她就要要被人玩弄于掌股之上?
苏凔不知道刚见面还十分明媚的姑娘,怎么就突然换了面孔,小心翼翼道:“还未谢过齐三小姐救命之恩,不知道齐三小姐有何打算?”
“救你的不是什么齐三小姐,我姓薛,你父亲对我的恩,我还清了,宋将军并非因我阿爹而死,你要讨个所谓清白,不用带上我薛家。谁拿走我的什么东西,不是还回来就可以了事,何况他还不起。”
薛凌端起茶碗一饮而尽,她不喜现在的苏凔,觉得文人愚忠,不想多做纠缠,正要走,檐下出来个人对苏凔道:“少爷,都收拾好了,先生过来直接住下即可。”
“妹妹……妹妹”。有少年局促的叫着,而后是大火腾空而起,从那个偏僻渔村,烧到这锦绣苏府。
“有劳阿牛哥了,这是齐府三小姐”。苏凔颔了一下首,又对薛凌道:“这是我在老家学堂认识的阿牛哥,他家逢横祸,孤身一人。刚好我需要个照应,就一起来京了,看看能不能闯出个什么名堂。”
家逢横祸,孤身一人。薛凌强行把那点惊慌压下去。她一眼认出这正是几年前把她从水里捞起来的李阿牛,只是,水里捞出来的东西竟带着火种,烧光了少年父母亲朋。
李阿牛并未认出薛凌,一是知道了些规矩,草民不能直视这些官家小姐。二是那时薛凌也还年幼,又狼狈不堪,不是今日长开了的富贵模样。只恭恭敬敬道:“小姐好。”
“阿牛…哥”。薛凌压了一下嗓子道,打消要走的心思。这苏凔怎么会跟李阿牛遇到一起?
若有什么愧,就是那条江,一直横在心里过不去啊!
李阿牛没看出气氛有什么异常,道:“少爷没别的事儿,我就先退了”。
“阿牛哥自行去就是了。”
婢女送来两盏燕窝,仍是惦记着薛凌不喜甜,碗里只放了半枚蜜枣调味。薛凌拿起勺子搅动着碗里汤水。一边搅一边想:李阿牛竟还活着,当日他去了哪,他又不会武,怎么能躲得开霍家的人。他知不知道,这一切就是因为他好心捞了个人。
苏凔看薛凌举止怪异,道:“可是不喜这个。”
薛凌回了回神,说不喜也没能不喜到哪儿去,毕竟这是好东西。说喜也就罢了,平城哪来的这玩意,有也是薛璃的。又觉得刚刚自己话重了些,笑笑道:“我不太喜甜食。你既有意为官,那我在此先祝金榜题名了。”
苏凔看了薛凌片刻,笑出了声,这个姑娘一刻三变,分不清哪个才是真的她。就如同当年初见,本以为救走自己的是个盖世大侠,谁知一头青丝泄下来,成了朵沾雨芙蓉。
薛凌道:“你笑什么。”
“我笑三小姐言语举止皆与其他女子不同,让人忍俊不禁。既然三小姐与在下所谋不同,恕苏某冒昧,小姐所求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