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嗑南瓜子
所有谎言一瞬被戳破,死亡从床榻上清晰的蔓延出来。苏远蘅顺间将脸偏向一边,忍住眼眶泪水,重重吸了一口气,方缓缓转回头,上前一步,哆哆嗦嗦将手放在了苏姈如胸口大片暗红处。
血迹未干,衣服还是湿的。看刀伤,是自前胸而入,将脏腑一分为二,直穿后背。
苏银怒视那嫲嫲,咬牙道:“这是御林卫的刀口。”
嫲嫲跺脚:“可不是吗,这乱党,何等奸诈歹毒,奴才也是今儿才明白,那群畜生正是冒充御林卫入的各府。”
她看向床上,捂脸喊:“我的夫人啊。”还不忘催促苏银:“还是给夫人盖上吧,这么晾着,夫人泉下怎得安宁?”
苏银没作理睬,站在原地呼吸急促。苏远蘅触捧片刻,缓缓缩回手,搓了搓指尖,好似上头沾了血。他退后两步,身形有些不稳。
此刻门口脚步声响,众人回头,是三四个丫鬟触拥着永乐公主来。似乎并不是嫲嫲说的失魂落魄,反倒一身大红的氅子裹着身量,甚是精神。
苏银站着没动,苏远蘅躬身行了礼,喊了两声见谅。自苏凔案后,他身子不好,一跪下去,得两三人拉着才能起来,还请公主担待。
永乐公主歪着脑袋喊免了免了,朝床上苏姈如尸体努嘴道:“你娘亲为本公主而死,本宫怎能为难她儿子。听说你们来了,就快些搬走。人死为大,总不能就这么躺着”
苏银垂首不言,苏远蘅谢过恩典,传来在外候着的苏府丫鬟,先将苏姈如尸首抬上轿辇,用纸伞护着一路抬到了南角门外的花车上。他想替自己娘亲洒些纸钱开路,奈何胳膊不能高举,只能将这活儿交给了苏银。
苏银接过篮子,抓了慢慢一把,往空中一扬,高喊道:“接夫人还家~”
轿夫起身,抬着花车往苏府去,苏银跟着走,苏远蘅在后头再次向永乐公主谢恩。永乐公主笑笑道:“哪日出殡,也遣个人来说道说道,本宫得空,该去送一程。”
苏远蘅垂头称是,听见永乐公主脚步声往里,他才抬了头。今日永乐公主这氅子,绛红色缎面作底,金线绣了大幅梅花开的绚烂,衬的人娇艳又富贵。
再添一对儿灵雀在梅枝上,寓意极好,喜上眉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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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1章 恶路岐
他束手,在四散的纸钱里走在花车最末,缓缓向苏府而去。
一日曝晒下来,街上腥味已当然无存。只隐隐有哭声,不知是从哪处传来。或断或续,跟了他一路。好像回到苏府里坐了很久,仍有轻微呜咽,在耳边缭绕不散。
待灵棚事宜妥当,将苏姈如请到棺材里时,天才真正黑了下来。
苏银先将火折子吹燃递给苏远蘅,又从下人手里接过白灯笼,揭开罩子后捧着呈到苏远蘅面前。
人死挂灯,苏远蘅捏着火折子晃了晃,将两个灯笼点燃,看着苏银收拾完毕,轻道:“你挂上去便是。”
苏银面露难色,却见苏远蘅一甩手,直接将火折子扔到了地上:“她说愿赌服输,死了也是求仁得仁,何必你我伤春悲秋。”
苏银再没说话,一手拎着一只灯笼,穿过苏府层层院落,燃在了江国公的门楣上。灯火与明月清辉并起,照得壑园里雕栏玉砌披霜戴雪。
薛凌坐在桌前,就着茶水连吞了四五只象眼狮子头,又喊丫鬟取些粥水来消腻,今晚就不用米饭了。逸白在旁边不知站了几时,薛凌不应答,他亦不敢再多话。
丫鬟听声而去,取了粥水兼些咸菜,又吃得一时半刻,才见薛凌丢了筷子,仰在椅子上,摸着自己腹部道:“饱了饱了。”
打了个嗝,她转脸看着逸白,张口道:“撑死了。”
逸白微微一笑,轻颔首算是作礼。薛凌方道:“都说叫你不要再来,跑这么多次作甚。”
逸白笑道:“姑娘辛苦,小的怎敢躲懒。特意过来,是向姑娘请示,是否要放薛瞑回来。”
薛凌瘪了瘪嘴,伸手去拿桌上晾着的茶,随口道:“你不说我都忘了这事,进便进吧。只是……”她想了想道:“今儿进的来么?”
薛瞑被她以棱州事为由支开,为了防止人提前回来,还特意交代逸白去拦着点。现在京中已经尘埃落定,人是该回来了。
只是天子闭城,无令不得出入。要将人接回来,还得耍些手段。麻烦倒麻烦不到哪去,只是逸白来提,好像他和薛瞑并无此深情厚谊吧。
薛凌吹着茶,抱怨了句:“怎么突而天就这么热了。”
逸白恍若没听见,仍是笑着道:“今日进不来,只怕明儿就进来了。”
薛凌不欲多问,道:“进便进吧。你就为着这事儿来?”
“园中大小事宜,本该请示过姑娘才是。小人听闻姑娘整日未起,更未进食,多有担忧……”
薛凌打断他道:“江府那边如何了。”
逸白忙转口道:“尽在掌握。”
薛凌若有所思,又问:“有着人看着苏府吗?”
“昨儿就遣了人守着的,不敢掉以轻心。”
“苏凔苏大人如何了。”
“姑娘放心,无性命之虞。”
薛凌听罢笑笑,又往嘴里喂了口茶。逸白看薛凌脸色似乎不错,笑问:“小人猜姑娘并不是为苏大人安康而笑,但小人猜不透,姑娘是为何发笑。”
薛凌摇摇手中茶碗,淡漠道:“你以前,只称呼霍云婉作姑娘。”
逸白愣了愣,微躬身道:“姑娘明鉴,以后壑园也在风口浪尖。咱们寻常人家里的女眷,称姑娘,尤显的亲近些。”
薛凌并不反驳,她看茶碗,是陇州来的影青瓷,暗底纹的是鱼戏莲叶图。色泽温润,宛若青玉,端在指尖上,像收了一捧烟雨春色。
她倒也不是着个称呼发笑,只是从回了壑园,自己就再三跟逸白说不用再来。此人以前最是乖觉,今日却三番五次过来。
睡的迷糊间只当他是得意忘形,现在人清醒了回过味来,未尝不是逸白一如以往的乖觉,知道她必定要问些什么,宁愿被埋怨两声,也要时时在候在面前。
仔细想想,倒好像是,比以前更乖觉了。
薛凌当然不能将这些想法说出口,只顺着逸白的话道:“我总也分不清这些称呼,姓什么叫什么,不过一句腔调罢了,也就是笑笑,不值得说道。”
又另道:“你将苏远蘅看的紧些,江府那头反倒不甚要紧。”
江玉枫没死的消息早间传到耳朵里,逸白就已有计较。但那时不好主动发问,此时借机询问道:“姑娘怎对江府如此放心,就不怕它百足之虫。虽他家的二公子是个草包,可江玉枫还在人世。”
"江府几代人都在京中,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玉石俱焚,说的的是自己石头旁人玉。我留着江玉枫,是特意给江府留块玉,免得那个草包自己不想活了,将你我身份向皇帝和盘托出,岂不麻烦。
有江玉枫在,他定要盯着江府上下一干人等的性命,断不会做出鱼死网破之事。而今江闳又死了,朝中不会有人愿意替他卖命的。一无兵马可掌,二无权柄可用,碍不了你我什么。
倒是苏府里苏远蘅,此人是个浪荡子,不比江玉枫想事事周全。且他家与沈元州走的近,万一,他想借沈元州之手……我虽不惧,到底节外生枝。"
薛凌以指尖轻敲着茶碗娓娓而言,有些唇干,又喝了一口碗里茶水,将茶碗“吭”一声搁在桌子上,舒了口气,提高声调道:“总之,苏府变数大些,你备些薄礼,我瞧瞧明儿要不要去走一遭。”
她问:“江府有来报丧吗?”
逸白摇了摇头,又解释道:“虽江府近日与园里关系亲近,但以壑园的身份,只怕也不够格让国公府来人报丧。倒是有可能过几日,会有丧贴,邀姑娘去送国公一程。”
薛凌看了看门外月华如练,笑道:“我送过他了,真有帖子,你去处理即可。”
她回头,直视着逸白道:“我一直没问你,昨夜的事,是不是不太顺利?”
逸白与她对视一瞬,低头抿嘴道:“那得看姑娘说的是哪桩事了。”
昨夜的事,有些多。
薛凌道:“魏玹的事,信烟比原计划晚了约莫一个时辰。”
“是不太顺利,不过,好在有惊无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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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2章 恶路岐
逸白还待细说,薛凌挥了挥手道:“我就是随口问问,不必多言,没出乱子就好。你去吧,有什么事再来报。”
逸白缄口,临走又转回身子道:“含焉姑娘似乎心事重重,我怕她扰了姑娘清净,特意吩咐明儿再来。姑娘若是得空,可需要去瞧瞧她?”
“我心里有数。”
逸白再次行了礼,转身退出屋外。过了门口,他停身往含焉房间方向瞧了一眼,抬了下手,才走出薛凌的小院,不多时又有三四个家丁模样的人从含焉处出来,也跟着出了院门。
逸白走后,薛凌遣散丫鬟,独自在房里坐了许久。更漏亥时起了身走到门外,看含焉房里灯火还亮着,迟疑片刻,上前轻扣了两声门。
里头含焉声音颇为惊慌,问:“谁?”
薛凌信口道:“是我。”
里头陡然声高喊:“薛姑娘。”话音落下才闻桌椅挪动,后脚步声急急往门口来,吱吖一声,含焉双眼通红出现在薛凌面前。才看得她一眼,泪水就到了腮边。
月光打在含焉脸上,尤显得人惨白。薛凌皱眉还没问,含焉整个人扑过来,双手抓着她道:“薛姑娘,你回来了。”说完撒手飞快抹了一把泪,又死死抓着薛凌,好似唯恐她下一秒又要消失不见。
薛凌下意识看向抓着自己的那双手,含焉袖口处泪渍新旧相叠,斑斑点点不知是哭了多久。想想这人也在京中住了许久,往来各家的千金贵胄都见过,哭起来竟不知道拿个帕子。
她抬眼,是一贯的冷漠:“你哭什么。”
含焉霎时酸楚更甚,啜泣出声道:“他们,他……们不许我出门,也不告知我你去了哪。他们将我关起来……”
薛凌打断道:“进去说。”
她倒不觉得稀奇,逸白是何等通透的人。见了含焉失措,必然明白过来她并不是自己心腹。大事当前,先将人囚住一两日,免得生乱。
也怪自个儿太随性了些,倒不如早些时日告知逸白,不要让含焉在壑园里乱窜。如此想来,薛凌又生些许心烦。总是要死人的,死就死了,又不是没见过,有什么好哭的。
含焉全然不察她心绪,听声住口不言,却止不住抽噎,拿袖子又抹了一把,方跟在薛凌身后进了屋。
两人坐下,薛凌却看到桌上饭食虽丰盛,然丝毫热气都没有。不知为何,突而怒意横生。逸白这蠢狗将人关着就关着,给人堆一屋子残羹剩饭是什么意思?
她脸色瞬间阴冷,手指点在桌上,看着含焉道:“是什么时候的东西。”
含焉一时没能领会薛凌问的啥,愣愣顺着她手看过去才明白过来,垂了头小声道:“是晚间来的,我吃不下。”
刚才自己出门听见的是亥时更声,寻常是酉时初晚膳,中间隔着两个时辰。估摸了一下,薛凌脸色才缓和了些。这两日虽天暖,到底还没立春,两个时辰足够一桌子菜凉成冰了。
她又问:“中午也没吃吗?”
含焉哀哀偏了头,掩着袖沿低声道:“我吃不下。”
“有什么吃不下的,活人还能饿死了不成。”
含焉顿时心急,上前两步凑到薛凌面前来蹲下身子,望着薛凌,哀求道:“薛姑娘,我昨儿看到……”
薛凌打断道:“我知道,看到了就看到了。”
含焉停了一瞬,避开目光,迟疑道:“你说那是你……”
她话没说完,薛凌毫无顾忌接过话头:"是我,昨儿该说给你的,只是我赶着去处理别的事。
我需要个婴孩,要男不要女。生产之事,没个定数,只能多养几个。昨夜婴孩有了,别的也就不需要了。"
“她们……”
“人从死里来,本就要回到死里去。你是经历过平城事的,不该被这些东西吓到。”
“怎……”含焉抬头,眼里俱是惊恐,问:“怎会如此。”不等薛凌答,她瑟缩往后退了些,差点跌坐在地,又问:“怎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