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嗑南瓜子
人皆交目点头以为然,不想那传信官大步走到殿中间,拜礼之后不等魏塱宣,兀自起了身,朗声道:"小人黄骆,奉家主之命,面见天子。今家主仍尊陛下为天子,请陛下恤家主为哀民。
话音未落,群臣哗然,魏塱一瞬挺直了腰,又闻那人续道:“今家主高堂俱丧,不敢回奔,身名不存,不敢回呈。念黄氏一族忠于大梁百载,小人试问,何以昼不得续,愢不得靖。何以坟不得安,尸不得存。”
“大胆,竟敢金殿之上,口出狂言,辱我圣听。”一位官员指责道,又朝着殿外侍卫高喊:“来人,将此歹人拖下去。”
那人不卑不亢,转向官员行了一礼道:“我不识得这位大人是谁,有道是两城交战,不斩来使。今我为主家使,生死存亡,来去停留,自有天子圣断,如何轮得到大人分说。”
不等官员答话,又转向魏塱道:“小人主家听闻,当晚之事,皆因朝中李大人起。特命小人一问,未曾请教……”他顿了顿,环视四周道:“哪位是李敬思李大人。”
李敬思身为带刀御卫统领,在朝不在列,一直在离皇帝最近的角落里站的老实。由着上朝的事儿大多与他没什么干系,神思早在天外,这会听得人一身喊,愣了片刻才知是喊的是自己。
当下朝着魏塱看了眼,见皇帝点头,才上前一步道:“是在下,何事。”
那人朗朗道:“小人主家听说,当晚是李大人带兵闯入黄府,事后黄府满门无一活口,李大人……”
“放肆,何方宵小,莫不曾敢当朝问案。”戚令出列怒声喝止道:“李大人如何,自有朝廷一力查审,岂轮的到你在这污言秽语。”
他转脸想魏塱拱手道:“陛下,臣观此人,无认罪之意,有挑唆之嫌。分明黄氏余孽贼心不死,巧言令舌搬弄君臣是非。”
魏塱没答,那人怒视一眼戚令,又对着魏塱行礼道:"小人位卑,也曾习得,吕氏春秋有言,平出于公,公出于道。
今舅父死因不明,陛下不查,何来的道?今高堂不审而罪,若小人主家不究,何来的公。既天下无公无道,陛下……"
他环视四周,看着群臣,诘问道:"诸君,
怎敢妄求太平?"
如今刑部是刘希夷主理,正是他接手了那件奶娃龙袍,前些日子又肩负审查祭天大典一事,早已对黄靖愢谋反深信不疑。
此刻听这人的语气,就是死不承认还数落朝廷问案的失职,当下勃然大怒,出列斥道:"天子慎提外戚,何来的舅父,逆贼无有九族,何来的高堂。
黄靖愢谋反不成,被李大人当场格杀,人证物证确凿,何为不审而罪。黄承誉不过一城都尉,竖子敢称来使?
陛下龙恩浩荡,方许尔等自罪,今不束手就擒,反倒当庭摇唇鼓舌。“他转身,向着魏塱施礼,道:”陛下,臣以为,逆贼一意孤行,枉负君恩如海,不如即可派兵绞杀,以正视听。"
诸方争吵间,李敬思讪讪将迈出来的那步又退了回去,他就说根本没他什么屁事。当晚是他先进去没错,可并不是他收的尾,诸多证据,都是旁人挖出来的。
信不信的不好说,但是有了那半块兵符,皇帝对自己深信不疑。只要皇帝信,那别人就无所谓了。
魏塱扶着龙椅,掌心越来越紧,黄承誉居然敢!他居然敢随便派个人来朝堂上要公道!
有没有公道是一回事,这天底下,竟敢有人问天子要公道。
莫说黄靖愢他妈的死有余辜,就是自己赐死黄家,那也是黄家的福气。什么时候,能有臣子问君王要公道。
他狠狠按着龙椅扶手,就差脱口而出,立即下旨从京中抽丁,即刻连夜赶往开青捉拿黄承誉。抽丁还来的慢了些,就从御林卫里点卯也可。
昨日晚间开青又来了几封急报,原城中兵将也并未全部追随黄承誉,四散者有之,外逃者有之。死心跟着黄承誉的,人数不过四五千余。
开青向来不是要地,城池仅作抵御流寇乱民等,若京中万人快马过去,兵贵神速,能在黄家其他兵力赶到之前拿下黄承誉也未知。
他思量着这场仗的必要性,又疑心黄承誉派人进京叫嚣的勇气是从何而来。黄家抵死不认罪,难不成是早已万事俱备,真的想兵入京师,改朝换代?黄家筹谋这么久,有此可能也很难说。
犹疑之间,众臣七嘴八舌又驳斥数句,人人都喊陛下,听得他头颅里像是什么东西在猛烈跳动,疼痛如涟漪一圈圈匀开来充斥整个脑袋。
如何是?如何是?魏塱焦头烂额间又听一人高喊“陛下”,字正音清,抬眼看,是沈元汌顿首跪地,道来人言之有理。
当晚既然是李敬思带人先入黄府,一切物证未必没可能是李大人放在黄府里栽赃黄靖愢。事后黄靖愢满门不保,有嘴,也说不清了。
刘希夷大喊荒唐,指着沈元汌道:"沈大人这是什么意思,莫说此话于李大人是无端放矢,难不成黄靖愢死了,别人就没长嘴了?
上元当晚陛下当街遇刺,现刺客已捉拿归案,数份口供确认背后主使是黄家无疑,再说初八祭天,那隐佛寺的和尚也已供认不讳,怎么到了你沈大人这里,就成了未必了?"
他拂袖怒道:“简直岂有此理,难不成……”
魏塱怒喝:“都住口。”
群臣收声,各自仍忿忿之色溢于言表,唯李敬思站在角落,低垂着头,面色阴沉。倒不是被谁说中了真相,而是他怎么也没想到,沈元汌……居然诋毁自己。
沈元汌是沈家人,向来与自个儿交好。不求雪中送炭,怎么着,也不能落井下石吧。
胸口恶气未出尽,又生惴惴不安,沈家一直是皇党,沈家的意思,就是皇帝的意思。沈元汌如此进言,难道是皇帝……
他始终不敢抬头,唯恐漏出破绽。魏塱却无暇顾及李敬思在想什么,沈元汌为何如此,他不假思索,便心知肚明。
黄承誉派来的人说要查,若是不查,这仗马上就要打起来。仗一打起来,西北兵力立马就得调半数回京救驾,那胡人那边怎么办啊。万一沈元州要用兵,难道全靠民间抽丁吗?
看似沈元汌是帮着黄家,实际考虑的还是大局为重。魏塱怒,不能怒,喜,这时候他也对沈元汌喜不出来。
他看座下臣子,有戚令之流,唯皇帝是尊,有沈元汌之流,为黄家据理力争,有无名之流,唯唯诺诺做个谄臣。
唯皇帝是尊的,看着像忠,未必尽忠。为黄家说话的,看着是奸,未必是奸。怎么回事啊,这是怎么回事,他想。这个朝堂,好像三五日之间……就……就……
忠不知忠,奸不知奸,如一室混沌昏昏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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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5章 恶路岐
沈元汌一脸焦灼,还待再劝,殿外喊“报”声又起。不等魏塱宣,身着甲衣的驿丞直接带刀闯了进来,屈膝跪地,双手高举。手心上托着的,是一封带血文书。
魏塱心中咯噔一声,虽不能接受,理智却清楚的知道,这时候八百里加急传回来的东西,多半是平安二城那头的事儿。
胡人,攻城了。
比皇帝更先得到消息的人,是薛凌。
晨间雪大,她醒的早,起的却晚,捏着床头一本《六度集经》在被子里或仰或躺辗转了许久都不愿挪窝。
直到个小丫鬟捧着暖袋笑着过来催,又附在她耳边轻道:“白先生让奴婢来传个话,小姐要等的人到了。”
薛凌半梦半醒外头想了一瞬,才“呼”地坐起掀了被子,脆声道:“知道啦知道啦。”那丫鬟亦娇声笑闹“天冷姑娘要多穿些。”叮嘱几句转身去了屋外。
不多时薛瞑便见薛凌打着哈欠从里屋出来,洗漱便罢,一道儿用了早膳,含焉亦在其列。薛凌有意多盯了几眼,含焉虽还略有恹恹,终不是前两日那边惊惧生分。
薛凌打着趣儿道:“总算是开城了,今日雪好景佳,得空也出去转上一圈,免了闷在屋里胡思乱想。”
含焉牵强笑笑,张口说城中乱。看模样还想说两句,似乎是记起了什么欲言又止,只倒是最近不太平,劝薛凌注意安全。
话落拿着勺子的手不自觉抖了抖,大抵“不太平”这三个字对她而言也是洪水猛兽。
薛凌紧喝两口粥,随即丢了碗筷,她是想哄两句含焉,但不能一直哄这倒霉鬼。何况自己平日里本不擅哄人,哄多了有弄巧成拙之嫌。
薛瞑眼见她丢了,赶忙将自己手上东西也丢了个干净。看二人丢了,含焉立刻也搁了勺子。
薛凌起身,没好气道:“你们吃你们的,我去办点别的事。”话落再不管二人,径直往外院书房去。
人坐定候了片刻,逸白才姗姗来迟。薛凌不以为忤,甚至还略有开怀。逸白来的晚,那就是什么破事都顺利。他要是跟个狗一样在这等着,那踏马就是铁定出大事了。
这两日黄家事刚完,说的难听些,江闳的丧事都还没办呢,她也不想找别的事。见逸白笑容满面,薛凌手上笔没停,懒散道:“都成了?”
逸白笑答:“姑娘料事如神。”又道:“非小人托大,要姑娘久候,还以为姑娘正午才过来呢。”
黄家的事儿,得等散朝了才有个说辞。若是为着早间那个口信,那估计得等明儿散朝了才有,所以薛凌确然来的早了。他虽不担忧薛凌计较,终归自己要恭敬些。
这一笔写成,是个“龙”字。薛凌停笔,抬脸朝着逸白,对他那番解释恍若未闻,只咧嘴道:“好怪,居然有人姓龙,从来没见过。”
逸白上前一步,瞧了瞧纸上,是薛凌常年写的百家姓。刚写到祖武符刘,景詹束龙这句。他不知道薛凌为何没日没夜尽涂这玩意儿,这会也不想探究,噗嗤一声揶揄道:“我也是没见过。”
又道:“便是真有此姓,念来避天子讳,不敢现于世。”
薛凌将笔搁在架子上,人往椅子里一坐,笑道:"是我过来的早了些,不干你的事,本也没着人去传你,底下人殷勤罢了。
不过,既你来了,一并省点事,都是亲眼见着的么。"
“确认无疑,小……”
“你确认过就行,以后也用不着这般事事周到,我坐着不自在的很。”薛凌打断逸白,语气较往日甚为活泼。
她本也不打算细问,方才逸白都夸了她料事如神,足以说明有人往京中来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是而她要等的人,绝不只是黄家那位传信官而已。她等的,还有平安二城来的兵书。
当初拓跋铣和江府勾肩搭背她就知道,此人并非真心和江府一处,无非就是怕自己蒙蔽于他,所以选择和自己对手站一起罢了。
何况上元当晚京中那么大乱子,不用看江府,拓跋铣也知道大梁内乱将起。胡人兵马年前就在安城外集结,此时不攻,何时再攻?
黄家没人反,没准听说西北胡患,趁此机会就反了。更何况现在黄家已经有人喊了反,拓跋铣不得上赶着欺魏塱一个左右为难。
京中消息飞鹞传书昼夜即可到胡地,胡人又一直和江府有往来,说不定早就将京中局势递了出去,只等黄府火起,那厢安城就搭起了云梯。
这两日晴好,一路人马不停,文书赶到京中,可不是就该今儿个到么。
从来军务紧急,驿站换马别有章程,对朝务稍有了解的人一看即明。是而薛凌前日便交代了逸白在驿站外着人盯着,盯的就是有无急报进京。
本来只是盯安城,昨儿昭淑太后闹那么一出,索性连开青一起盯着了。早间人才过驿站,壑园的人立即放了信烟,城都没进,逸白就知道人已经到了。
看天色已明,他自不敢怠慢。本该将消息告知薛瞑即可,念及薛瞑与薛凌男女有别,不能及时传达,特叫了个小姑娘往薛凌睡床处走了一遭。
这会子魏塱与群臣在朝上愁眉不展,薛凌坐在椅子与逸白笑笑闹闹调侃着皇帝会如何收场。
是把李敬思砍了给黄家赔罪让他们别打了呢,还是哭爹叫娘求着拓跋铣暂且退兵以和为贵?
两桩猜测都不是魏塱的性子,且天家颜面也不许他这么做。薛凌拉开桌下暗格,里头砂糖做的兵符横七竖八摆了好些。
她欢喜如无忧稚子,问逸白司天监的主事是谁。许久前还说是群饭桶呢,现儿觉得那群蠢狗该有几分真本事在身。
今年岁寅甲子,万物剖符,是有兵祸天灾。
逸白也作调笑玩闹,说是与司天监的柳大人当真有几分交情。只最近恰逢他春风得意,估摸着不太好请。但姑娘若是真想问吉卜凶,翁大人也是一把好手。
薛凌手脚没停,翻箱倒柜将藏在暗处的黄靖愢手稿尽数搜了出来,里头还有几张盖着黄靖愢小印的白纸。
掂量了一样,薛凌站起将东西在逸白面前一扬,道:“这东西以后都用不上了吧。”
逸白道:“是,别无它用了。”
薛凌转身往炭盆处去,熟练将东西塞进里头,火光大起,安城城墙上有卒子中箭坠落。人生痕迹,和黄靖愢一样,正在快速消亡。
逸白退出,薛凌又写的一张,顿笔之间,看窗外溶溶雪色里,是鲁文安龇牙咧嘴的叫:“春天不好啊,春天担惊受怕。”
春天怎么不好了,春天原子上花开一片,怕个啥。
他说最怕胡人春天过来,你秋天过来,是吧,糟蹋点,总还能剩点。春天过来,那就是春耕没了,种没了,这一年可不就全完了。
你可别以为就几座城的春耕,你不得从别的地儿抠东西来养兵啊,那别的地儿也落不了好是不是。你别看我怕,你爹也怕,比我还怕。
那些胡狗最喜欢春日南下,春日马凶啊,嚼了一冬干料,吃点青草叶子不要命的跑。哎呀,这些事,说也说不完。
是说不完,不等鲁文安说完,她就要急着嗤之以鼻,爹怎么可能怕呢。可这会,她想起四年前,薛弋寒横眉冷脸,连喘出来的气儿都是冷的。
他说社日正值春耕,无论如何战事不得起。
她续笔,壑园来添茶的丫鬟偷眼看这姑娘边写边笑,想是极开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