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嗑南瓜子
她是后悔走的早了些,不然听不见齐世言骂,至少也能看看魏塱那狗气急败坏吧。
苏凔咬牙,再未指责,只道:“我下去扶起他,片刻人就去了。”
薛凌搁了茶碗,看着苏凔,极正经道:“你去扶他,没与他死在一处,也许是你九族在天有灵保佑,算我请你的,去跟逸白支些黄纸,今晚多烧两张吧。”
她目光如炬不肯退,此话言之凿凿,苏凔没与齐世言死在一处,当真是宋柏保佑。
此话说完,宋沧也不会再知道自己曾有过杀他之心。从今往后,不管这蠢狗如何,自己绝不会再有此邪念。
苏凔不解薛凌何以如此瞧着自己,对视片刻,当她有意讽刺,心虚先垂了头,片刻轻道:“是我想错了。”
“什么?”
苏凔抬头,笃定道:“是我想错了。”
他再与薛凌对视,狠道:“是我往日里,想错了,你才是对的。”
薛凌蹙眉,偏头疑道:“嗯?”
苏凔再没躲闪:“是我往日所想,千错万错。当今天子,本就以反谋位,我岂能……在反者身上求正?是我,想错了。”
他看着薛凌:“我今日,悟了。”
他说他悟了,给齐世言之死添上最后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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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7章 不知春
这个时候,天家丧仪已毕,各人已准备打道回府。到底是梁成帝陵前,见红是为不吉,宫人手脚飞快,老早就将那摊血清理的一干二净,连飞溅的血点子都没留下。
魏塱在一众万岁声里,龙行虎步上了九乘之马车,坐定之后,并未闭目养神,反命人将那封垣定捷报取来,又读了两遭,还是许久舍不得丢手。
李敬思看罢文武,翻身上马,跟在天子车驾后头,神色仍如来时矜高。垣定如何,他是知道的。
只是,不能全信。
既不能全信薛凌,又不全信皇帝,这些日子,他在两方之间游移不定。总算,是结局要来了。等结局一出,就知道可以信谁。好在,无论信谁,他们都信自己。
难得他看魏塱,再不是往日臣服畏惧,而是鄙薄怜悯暗生。所谓天子,也不过如此,被人玩弄于股掌尚不自知,拿着一封假文书在那洋洋自得。
就不知道明日若有真消息传来,朝堂又是何光景?
后头人跟着陆陆续续往回,还是有两声窃窃私语,也问齐世言何苦,走了走了,又回来作甚?
终没谁高声喊一句齐老千古,便是为其美言过的沈元汌,还要恨恨一声,为人臣子,不替君王分忧,反来搅和浑水。
他观齐世言一世良臣,死到临头做起了蠢事,全然不为大局考虑。这个节骨眼上,龙椅有失,于江山百姓有什么好处?
如此种种,无怪乎,苏凔说,“悟了”。
他悟了,薛凌反闹了个糊涂,愣道:“你悟什么?”
苏凔垂目,半晌道:"我今日仔细思之,当年父亲若不是一心求正,本该有机会护住宋家老小。薛将军若不是自求退让,他有数十万兵马在手,怎会落个屈死狱中。
世间道有千条,我又何必执着。"
薛凌瞠目,一时疑心苏凔莫不是说谎博取自己信任。昨儿个还要去陈情自表的蠢货,现突然就脑子开窍了。
见她不答话,苏凔又道:"原我……,今齐伯父在我眼前身死……一死固如何,世事了无益。
若我还悟不得,与痴人何异。"
薛凌见他黯然落寞不似作假,第一反应是该大笑三声,庆贺这蠢货总算灵光了,以后朝堂上的消息,自己就不必再全然依赖于霍云婉,实属美事。
另来,江府也可以放开,到底薛璃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根本不得魏塱看中,犯不着逼他。早知看个死人能让宋沧悟道飞升,当年该晚点劫囚,且让他看完宋家人头落地再说。
齐世言这老不死,真真是死的好极了。
这些欣喜快感起于五脏六腑,声势汹汹要往外窜,行至喉头,又被一口吞没,还没能来的及浮于脸上。
千钧一发之间,她还是想起齐世言那几封烂信,默默咒骂了数声这个老不死当初为什么不彻底瘫了,居然还能拿笔来扰乱自己心神。
脑子里爱恨情仇过眼,却只是语气淡淡道:“人都是要死的,你何必感慨良多。”
她纠结着是不是该劝苏凔两句,京中如许年,自己也曾这般以为是开悟,实际不过就是心死,最是知道这种磨人滋味。可,要如何劝他?
大概是身体里种种拉扯太过惨烈,她嗓子里也有了些酸涩。人,真是从祭台栽下去的吗?
她张口,丫鬟探出个脑袋,说有人求见。薛凌霎时抬头,惊了旁边苏凔一跳。
因有外男,二人并未在里屋,只在客堂,门也未掩,是而丫鬟并未叫门。薛凌听得名字,知是逸白身边的小厮,忙起了身。
她自是无需相迎,逸白没亲自过来,显然事并不着急。只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又沉沦在一些毫无用处的软弱情绪里。
齐世言,还是死的很好,如果苏凔真能因此事改改的话。就算不改,那也是死的好,起码将苏凔换回来了。
当年那些事,齐世言本就该死的,如他所言,是自己大发慈悲,让他多活了百十个日夜。
一拿定想法,人轻松许多,笑着迎了来人问是何事。那人见苏凔在不远处,刻意小声了些,轻道:“白先生让我来与姑娘说一声,樊涛带领的人马,已经悉数进入垣定城了。”
薛凌登时更添开怀,人一进去,火起就在今晚。苏凔听见她喜道:“全部进去了?”
然那小厮却是一直低声,听不见说了些什么,只得数句,便退了去。薛凌再转身回来,一脸神采飞扬,笑道:“你悟了便悟了,如此正好,以后你我连手,想要的东西,反掌之易尔,谁死谁活,不就在你我一句话间”
先前她多有讽刺,苏凔不觉有哪处不妥,这会见她带笑,苏凔反觉些许膈应,垂了目光没答话,算是默认。
又闻薛凌道:“可惜你今日来的着实不巧,齐世言死了那么大事,你与他表现的过于亲密,魏塱面上不表,私底下免不了要起疑心,近日还是多留神些,少往壑园来。”
苏凔点头称是,嗫喏说是“既如此,我先行回去吧”。薛凌却道:“等等,你……”她想了想,转口道:“算了,你先回去吧。”
话到此处,苏凔本该客套追问一句,然他无端生了隔阂,今日多逢变数,身心俱疲,只当是薛凌不想说。
她既不想说,何必多问缘由。当即起身作别,薛凌交代底下人着马车将人送了回去。原她是想着苏凔既来了,省了自己再跑,干脆趁着他正开悟,要其三日后上表魏塱调沈元州回京领兵的。
方才那小厮来传,正是说樊涛领兵入了垣定,其手下兵马,也半数跟了进去。若无岔子,日暮前估计会全进去。全军覆没,就在今晚。
沈元州,该回来了。
只脑子转了一圈,想着还是不要逼的太急,万一这蠢货又调头回去了,可再没一个齐世言来给他挡阎王。索性逸白也说了,朝堂上不缺递话的,不差苏凔这么张嘴。
她仍耻于承认,自己实心疼于苏凔,不忍不愿尔,并非不能不该。
然薛暝归来,垣定事顺,她也实没多少心思能花在苏凔身上。虽午膳已过,晡时正当宜。人前脚刚走,薛凌即寻了薛暝来,又令底下在园中置了茶碗吃食,兴致极高。
稍后听得底下人报,说已往外传了话,苏大人是犯了心悸之症,如此苏凔来壑园也合情合理,薛凌愈发没功夫惦记他与齐世言如何。
美中不足是今日天道欠佳,早间暖阳茂茂,这会子两人才坐定,头顶黑云翻墨,变的比六月还快。
好在壑园地阔亭广,不惧狂风骤雨。薛凌难得卸下心防,笑意盈盈托了腮娇声问:“怎去了这般久,我当你七八日就回了。”
她看一眼四周,并无人在近处,有些女儿家撒娇姿态:“我在逸白面前扯了好些谎,还不就是你回晚了。”
然薛暝不知薛凌所想,一见她佯怒,忙从身上取了个小盒子,放在桌上,双手推至薛凌面前,温笑道:“路过瞧见此物精巧,买来与姑娘做个玩乐。”
他亦知周遭无旁人,还有几个暗卫盯的牢实,只是口上用词仍十分小心。薛凌不疑有它,喜道:“什么东西来着?”一瞬双眸如星,皎皎照到了盒子上。
大抵有那么一瞬,她真以为是什么精巧物件。像……鲁文安去原子上捎带的红色果子,又或是去宁城顺路带回的雪白碎糖。
她瞧那盒子锁扣花纹精细繁复,像是赤金缠丝的手艺,摸索了一下没能找出机关所在,又怕一个不小心按坏了,找不着匠人修,实在可惜了。
她抬头问薛暝,眉眼澄澈成一泓泉:“按哪来哉?”
薛暝垂目,不敢与她满目波光对视,自伸手拿了盒子按开,复推到薛凌面前,仍不敢抬头去瞧她。他没看见,薛凌霎时失了笑意,盯着盒子里一尾卧虎,春水生冰。
原来,是这么个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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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8章 不知春
是了是了,是该有这么个物件。
她给自己的翘首以待找了个恰如其分的理由,就说自个儿也没那么惦记薛暝,这满腔喜悦为何而来,还不就是千呼万唤,就等着尾卧虎出于柙。
薛暝抬头时,瞧见薛凌满脸还是满脸笑意,正拿着那枚兵符细看。他唯恐办得不够妥帖,轻道:“如何,可还喜欢?”
“喜欢。”薛凌挑眉道,又将那东西在手里来回反转了一圈,不知是在感叹,还是在回答薛暝。她说:“真是精巧,怎做的这般精巧来。”
这兵符造的,分毫不差,至少左半块和她曾拿在手里的那块真的一模一样,若是摆在一起,只怕根本没人能分出来。
她满意道:“你眼光真好。”
薛暝暗松了口气,浅笑道:“你喜欢就好。”
薛凌将东西搁回盒子里,目光往左手方瞟了一眼,那里暗处站着的应是周遂,旁余方位也有三两暗卫护着,虽说都是自己买来的人,到底事关重大,仍不敢在壑园把话说太明。
她起身,啪嗒一声将盒子扣上,嚷嚷道:“走走走,与你接风,走个好去处。”
薛暝只当她是为了避开壑园人眼,此举固然好,然今日……他犹豫片刻,轻指了指头顶道:“看这天色,怕有骤雨,晚间寒凉,不如明日再去。”到底这兵符又不是等着下锅的米,要再问些什么,晚一日也问得。
薛凌全不当回事,已起了身,摇晃着盒子朗声笑道:“快些快些,你我要走便走,哪管它头顶下不下雨。”话落即转身迈开了步子,大声喊“来人”,想先遣人去备着马车。
薛暝知她性子,本无意再劝,这厢劝也没地劝去,赶忙跟着起了身。不消多时,二人一道顶着疾风出了壑园角门。
今日车夫又是那张二壮,一见了薛凌即连声赔笑,说是多日未听得园里唤,还当是姑娘不要他驭马了。话没说尽,见后头冒出个薛暝来,赶忙又多奉承了两句,开口喊这位爷许久未见。
大抵是这个“爷”字用的好,薛暝笑意愈甚,薛凌却一改先前兴致,扬手遮了额瞅着天,愁道:“风大的很,呆会若是下起暴雨来,张大哥可还牵得住马?”
看她模样,似是十分担心,薛暝立马敛了笑意,一时有些茫然。刚刚在屋里,不见得薛凌怕下雨,这会子都走到门口了,总不能是真个儿体恤马夫。
张二壮扯直了脖子,嚷嚷就算下起刀子来,他叫马往东,那畜生绝不能往西,下场雨算个甚事。
薛凌恹恹神色未改,颇有些没好气:“这么厚的云,不知雨得多大,一会真下起来了,叫人玩也玩不畅快,尽担心如何回来。”
薛暝蹙眉,总觉着她不该是为这事。张二壮却是一拍胸脯,傲道:“我说这雨今日下不起来,姑娘且瞧着吧?”
薛凌一歪头,多了些娇气:“你怎么知道下不起来。”
张二壮愈发得意,笑道:"咱底下人见得多了,你瞧那云是吓人了些,可真要是下大雨的云,黑是黑了点,薄的很。
我看这云,黑且厚,跟个滚轴似的往天边乱翻,还带土黄色,多半是在堆雹子呢,就今儿中午那太阳,最快也得今晚去了。若是下雪霾子,估计是要明儿早间才下下来。"
薛凌此时方笑,开怀问:“你说这些。究竟准不准啊。”
“准不准,姑娘可瞧着。今儿开春以来还没下雪呢,哪年哪月不得下几场,我看这不是雨,不信,明儿早上就知道了。”
薛凌嘻笑出声,甩手抬步上了马车,没等薛暝坐稳,即催着张二壮快些往临江仙去,语间顽劣道:“若你说的准,我定要好好赏你些东西。若说不准,再也不要你赶马了。”
张二壮一面催马,一面讨好着求饶,只说天爷的事儿,猜猜造个口业,哪有准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