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嗑南瓜子
鲁文安垂头,半晌道:“薛凌,咱们走吧。”
她喊薛暝:“你替我看着。”说着要去牵马。
鲁文安忙拉她道:“嘿,等下……等下”,他笑指了指屋里,道:“你真不肯跟鲁伯伯走。”
“等我杀了魏塱,我赔给你。”
“那……那……”他左右无所适从,最后近乎哀求道:"那咱们上前看看,你都没回来过,是不是好些年没去看了。
咱们小时候不是经常上去,你要走,你非要走,鲁伯伯哪里拦的住,咱们一起上去看看,看完了你走我也走。"
薛凌停得半晌,转身要往登道上去,鲁文安笑开来,道:“等等,等等。”待薛凌回头,又道:“你去房里,房里,我放了石蜜,你小时候不是喜欢这玩意儿,我就放在桌上,你去取。”
薛凌看了眼他,又转向薛暝,鲁文安道:“你去取,还担心鲁伯伯骗你不成。”
她确有这个担心,终还是自己迈了步,顺着鲁文安指的方向,以剑柄推开门,又细听了片刻,方谨慎往里进。
鲁文安坐在原处,看着薛暝道:“你是她什么人。”
薛暝稍颔首,道:“寻常下人。”
鲁文安笑笑:“我看她和你甚是亲近,小时候,她躲她爹,就是拽着我往身前挡,不要了,又推往一旁去。”
薛暝亦觉些许心酸,别开脸道:“你不该留在这为难她。”
鲁文安哈哈笑过,伤道:“你看她……你看她……你看她,哎呀……”他撑了撑身体“哎呀,我又劝不来她。”
薛暝偏头无话,薛凌在桌上找着了一包石蜜,就是寻常糖块,她并不怎么喜糖,无非是这东西幼时难得,见着了要往嘴里丢两块尔。
她拿起纸包往外,看见鲁文安和薛暝在说什么,到了近处,又没见两人出声。
鲁文安看她手上拿着东西,笑着强撑站起,道:“走,咱们上去看看。”
薛凌面无表情往上,薛暝伸手要扶鲁文安,又被他推开。血还在往外渗,断臂处殷红越来越湿,开始往下滴,一路滴到了城墙上。
站在哨岗处鲁文安开怀不减,指着远方道:“你看,是不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一个时辰前,跑马才过,可原子上踪迹荡然无存。春草年年生,好像几十年上百年,城门外就没变过。
她不答话,鲁文安又道:“哎呀,这日头,真是不好,又没雪又没冰的,你说,咱们在这住两三月呢,两三月就下雪了,你不是最喜欢年年刚下雪那個点儿。”
“只要我够快,两三月一定能回来。”
鲁文安手扶在墙檐上,笑道:“那老天爷的事儿,咱们在这等着,下雪就能出城,不是更好?”
她喊薛暝:“你看着这。”
鲁文安忙喊:“等等……哎呀”他断臂靠在了城墙上:“你急什么,你就不能再陪鲁伯伯说说话。”
薛凌握着拳头,咬牙不语,又听鲁文安道:"哎呀,我没读过书,啥都不知道,好多事,你要问你爹的啊。
是不是?"
是不是?幼时不是,现在也不是。
"你昨晚说那个斩衰,你说儿子要给父亲穿,三年不得走远什么的,鲁伯伯也不知道,哎呀,好多事,鲁伯伯都不知道了。你看,洗,什么?
什么东西能洗?"
她错愕了片刻,才在大片的经年旧事里寻到答案。是哪年哪月的豪情壮语,要挽银河仙浪,西北洗胡沙。
鲁文安听不懂文辞隐喻,揪着马绳问,什么什么,什么河,洗什么,从来没听过沙子能洗。
“银河就是天上的星星,书上说,星星都飘在天水里,天上有一条大大的河,胡沙不是沙,只是胡狗的代词,就是……哎呀,就是将胡狗驱逐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把西北洗的干干净净。”
“这个好,这个好,是怎么说,再念一遍。”
“要挽银河仙浪,西北洗胡沙。”
她站在这,觉得可笑。
鲁文安右手撑在墙头,催道:“哎呀,是什么东西能洗?”
她与旧时心境迥异,漠然嗤道:“要挽银河仙浪,西北……”语间停顿,是这三四年旦暮明晦。
她未抬头,微笑着将话续完:“洗……洗胡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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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8章 常
薛暝恍惚看见鲁文安在龇牙咧嘴,不知何意,然他心思都在薛凌身上,上前一步想劝薛凌先走。此番境地,两人空耗反而伤情,不妨各自分开点,依着薛凌的意思,过几日再来。
尚未开口,耳旁风响,他与薛凌同时抬头,墙边已然只剩鲁文安半个身子。
他摆弄了好久的表情,想学旧时薛弋寒的样子,严厉的说一句“你还有脸这样说”。哎呀,他想,还是学不来。
薛凌飞步上前伸手,只抓着那左臂处空空。
她跟着要往下跳,薛暝忙将人扯开来,急道:“走这边。”
楼高三丈,跳下去没活路的。她看了一眼薛暝,理智的出奇,转身一步三梯下了登道,冲出门外,鲁文安在一滩血迹里用尽最后力气翻了个身。
薛凌缓缓蹲下身子,看鲁文安各处都在冒血。半晌怔怔问:“我们有药吗?”
薛暝忙打开身上行囊,找出一丸来递到薛凌面前,她没问是什么,要往鲁文安嘴里塞。
薛暝在后头解释道:“怕是不好用,这是陶记那枚的仿品,不是救伤的,别的没了。”
她才卡了鲁文安下颌,想强迫人把药吞下去,还没放,里头血争先恐后往外涌,呛的鲁文安不住咳嗽。
她只能忙松了手,将人侧向一边,抚着胸口茫然问:“哪个陶记。”不知是往事太远,还是神思恍惚,记不起陶弘之是谁。只还记得壑园是不就是医家,怎么还沦落到去仿制别人的药。
薛暝一并蹲下身子,轻道:“就是那日陶弘之求你救人送来的药。”他看了下鲁文安伤势,又回眼看了看城楼,这么高直摔下来,十個陶弘之来也救不得了。
他见不得薛凌伤怀,又看鲁文安并无恶意,实不知如何做出这种事来,人死了无益,除了让薛凌难熬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用处。
薛凌笑笑,道:“哦,是……是有这么个人。”她再看鲁文安,又浑噩道:“那陶弘之也不行……老……”
她问鲁文安:“我昨晚有没有跟你说……老李头……哎呀……”她带着一手鲜红,小心翼翼去将鲁文安脸托回来,只怕他再呕血。
薛凌轻道:“老李头……他……他……”她想那个老东西医术不好,在这估计也是不行了:“他……葬的地不错。”
她问鲁文安:“你想埋在哪?”
鲁文安抬手,笑道:“没事……”他想看城里,终没能抬起头来,他道:“没事,没事……我喜欢这……你不要……”
他左右翻看,拉住了薛凌左手腕,细致将那道伤疤盖上,道:"没事,你说,鲁伯伯没读过书的呀……
伱说那个……你说那个斩衰……我从来……都没听过。
你说要给我穿……是不是……
是不是三年不离家,是不是……
这儿就是你家是不是……"
他抬左手,想指远方,只感觉到一阵刺骨的疼痛,无奈他右手又紧了几分,将喉咙里血咽下去,喊薛凌:"你听我说,那是个什么玩意儿,我从来没见过。
肯定是近处没有。
宁城也没有
你去别的地方找找,
你昨晚说要给我穿的是不是。
哎呀,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东西。"
他要闭眼,虚弱问:“是不是呀……”又猛地睁开,涌出大口血,上半身挣扎坐起,笑道:"哎呀,我忘了,我忘了。
你穿着它不离家就可以,还是要吃点好的……你……"
话没说完,人往薛凌身上倒,她慌张伸开手,抱了一怀绝望。
“你听伯伯的,你别去,你别去。”他说:“他们不好,你别去。”
他始终没听到薛凌说不去,他说:“我也不好,我当年没去。”
她久久跪坐在地上,直到一腔柔软变的冰冷僵硬,薛暝轻道:“把他放下来吧。”
薛凌不答话,也没动。薛暝试探上手,将鲁文安从薛凌怀里拉开,而后放到一旁,轻声道:“那我们……”
薛凌抖了抖手,看着地面道:“好怪啊。”她又看薛暝,含泪笑道:“好怪啊。”
她又看躺在一旁的鲁文安,喃喃道:"好怪啊。
怎么什么都变了。"
她指着鲁文安给薛暝解释:"他肯定是哪有问题,他肯定是个假的。我……我……
我以前的鲁伯伯,要什么都会给我。
这个人……肯定哪有问题。
你查过他身份吗?
真的……"
她起了身,跟薛暝摆手道:"我小时候,我小时候,要……总之……我小时候做什么都可以……
这个人肯定是有问题……"
她喊薛暝:“快点,我们走了。”
薛暝看了看鲁文安尸首,起身道:“我们……还是……”他上前两步,垂头道:“你去旁处,我埋了他。”
薛凌犹没动,笑道:“我说他有问题,你管他做什么。”
薛暝实忍不住,伸手将薛凌紧紧揽在了怀里,低声道:“别这样,你不是故意的,他自己要这样,是他自己要这样。”
薛凌自来倔强,用力挣脱后转了身,没让薛暝看到她泪流满面,手死死卡手腕处,才把话说完整:“那你埋他,我不管的。”
薛暝轻声答好,要去抱鲁文安,听到薛凌道:“你找一个,草浅的地方。”她哭声难掩:“要好认的地方,不然将来我找不到的。”
薛暝答了好,用力抱起鲁文安往原上去,薛凌瞬间回了头,随即跌坐在地,仰脸闭了眼,泣泪如雨,胸前衣襟湿了一片。
薛暝走得数十步,有一处土丘隆起,青草不过寸余长,回望正瞧见墙头令旗翩飞,应该是……薛凌会喜欢的好地方。
他目光下移,遥遥看薛凌还坐在地上,风吹得她像上了年月的老树,下一刻,皮肉就要寸寸剥开来。
他不敢耽搁,只恐再多耗些时候,他的小姑娘要在那朽成灰,忙拿刀撅了个坑,都来不及刨大些,只约莫可以坐个人进去,便将鲁文安小心安置在了里头。
填土之前,又想起了什么,跑步绕经薛凌身旁将那只断臂取了出来,一并放在坑里,擦干净鲁文安脸上血迹后,薛暝指了指平城,道:“你看,你在此处,一眼就能望到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