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崔梅梓
满宫里尽是内侍,认这个做义子不过是看中他机灵,提携他有了造化,自己也有了依靠,可谁知道今天偏像个痴儿。李丰气急,挥手就朝宣成帽子上打,可出乎他意料,宣成一把攥住了他的手。李丰心里一咯噔,想这小子今日实在反常,愕然去看,宣成正直勾勾盯着他看。
宣成的一双眼睛,大而澄澈,此刻却有些阴霾在,他低声对李丰说:“充容曾对义父不敬,我心里不喜。”
李丰是个人精里拔尖的,一下子便明白了这义子要做什么,一时间心内五味杂陈,末了叹了口气,将宣成被打歪的帽子给扶正了,却又一手背狠狠抽在宣成嘴上。
这是这对父子间极私密的来往,旁的内侍宫人不敢瞧不敢听,站在阶前背对着殿门的孟冲,他离得远,并不知道,平成殿里被人一两句话决定了命运的郑充华,她也不知道。
郑丹云十七岁,杏眼柳叶眉,很白,算得上美丽,只是这里是天子的后宫,美貌是最寻常不过的东西。她入宫三年,一直做着洒扫的粗活,每一天都和前一天无甚分别,直到四个月前,那双以金线绣了云纹的靴子自她面前经过又折返。
她抬起了头,眼前足以做她祖父的男人问她的名字,她心跳的很快,说话的声音很小,但是男人听到了,他喊她,“云娘。”
郑丹云住进了华美的屋宇,宫人跪在她脚下,她们给她捧来绸缎绫罗金石明珠,尽是她这一生从未见过的好东西。
她们在一起议论她,说她不过寻常,笑她粗鄙。她们笑着,她在远处看着。
她知道,那是嫉妒,因为陛下对她好。陛下答应她会永远爱她,永远像现在一样爱她,陛下说这话时的眼神让她相信他这一生最爱她。因为她得到了她们得不到的东西所以她们嫉妒,她们有那样美的脸,却有这样丑陋的心肠。
陛下最爱她,连河阳王也比不得,她会叫她们知道的。
西边晚霞如血,孟冲已站得腿疼,而平成殿里的孟恺仍旧没有醒。
四月的傍晚尚不至炎热,李丰已抹了多回汗,看着孟冲渐渐不耐烦的脸,他有些后悔对养子的放纵。
孟冲抬了脚,李丰一颗心提起来,孟冲转过了身,李丰心堵在嗓子眼。
孟冲道:“想来陛下今日乏累,我为人子,亦为人臣,为些细微小事求见,既是不忠也是不孝,今日先告退,改日再来向陛下请安,总管不必向陛下提及今日之事。”
孟冲说完话,转了身便下了台阶,李丰登时出了一声冷汗,大喊着追上去:“殿下不可,殿下!”
郑丹云在学字,听见喧哗,放下了酸痛的手腕,正欲遣人去探看何事,榻上熟睡多时的孟恺终于有了要醒的迹象。
只要看见心爱之人,郑丹云心中便被甜蜜充满,她笑着快步朝长榻走去,于榻侧蹲下,静待孟恺醒来,好叫他醒来第一眼就望见她。
孟恺缓缓睁开了眼,一室红光,逼得他又阖上了眼。
郑丹云的呼唤似蜜糖,吸引了孟恺的注意。孟恺方醒,视线尚不清晰,看着面前摇晃的一张美人面,一时不知今夕何年。等了很久,视线仍未清晰,他想起来,他已然老朽了,所以云娘早已不在了。
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面前的这张脸倏忽间便清晰了。
郑丹云自宫人手中接过了茶,捧到孟恺眼前,正要说话,便听孟恺道:“朕睡到如今?”郑丹云轻声细语道:“陛下累了,多睡会儿又何妨?”说完又将茶碗往前送了送。
孟恺皱着眉,“朕睡下前,不是告诉了你,朕只睡半个时辰。”郑丹云并没有什么察言观色的本领,此刻也只是说,“陛下近来总睡不安稳,妾心疼陛下,见陛下睡得熟,便没有……”
“蠢妇!”
郑丹云大叫一声躺倒在地,一时痛到不能呼吸。
“锦儿……锦儿呢!”孟恺喃喃道,他抬起头,大喊:“李丰!李丰!”
宣成连滚带爬进来,跪在地上,“河阳王殿下久等不见陛下醒来,先行离去,李总管追去劝,还未折返。”
孟恺大怒,“怎么不喊朕起来!”
宣成瞥一眼痛苦不堪的郑丹云,“河阳王初到,奴婢入殿禀报,充容讲陛下指令,任何人不得惊扰陛下,否则斩首,奴婢等不敢抗旨,河阳王亦不敢入内,只得于殿门等候。”
孟恺怒视仍在地上打滚的郑丹云,自己讲过什么话,他自然是清楚的,“把她给我拖下去,赐白绫!”
“是!”宣成爬起来,喊了人来拖郑丹云,郑丹云一口气还未上来,便给两个架着带离了平成殿。
“快为朕穿衣!”
孟恺赶至宫门时,李丰正扒着孟冲的腿哭得涕泗横流,嘴中不住哀求。
孟冲嘴里劝着,扒不脱李丰的手,“总管,何至于此?快快放手!不成体统!”
“锦儿!”孟恺隔了数十步远便忍不住喊出了声,孟冲听得这一声,当即变了脸色,手上力气更大了些。李丰死也不敢松手,终于撑到孟恺到了近前。
孟恺从李丰手里接过了孟冲的手,“啊呀,这是要干什么?”孟冲一脸不愉之色,撇过了脸不看孟恺,手上不停,要挣脱出去。
孟恺压低了声音,“是父亲的错,原谅我吧,锦儿,不要闹了。”孟冲不说话,孟恺又说,“这儿这么多人,也给父亲留些颜面。”终于,孟冲停下了手,但脸上神情仍旧不好看,“陛下既有人相伴,又为何要耽误我的时间?我若早知,一定留在平宁寺陪伴母亲。”孟恺有些凄怆,“你思念你母亲,我难道就不吗?”孟冲闻言却冷笑,“陛下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一切不都是毁在陛下手里吗?”
四周仿佛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没有半点声响。
良久,孟恺叹了一口气,“锦儿,你今日受了委屈,我向你保证,再没有下次了,你不要同我置气,你母亲见到我们两个这般,不知道要多伤心,来,听父亲的话,我带你回去。”他拉起孟冲的手,“就像你小的时候那样,父亲拉着你的手。”
不知道那一句触动了孟冲的心弦,或者是每一句,孟冲咬着腮肉,眼里带了泪。
孟冲今天二十二岁,已经比他佝偻的父亲高出了一个头,早先那塔一样的男人,他的父亲,已经老了。
父亲牵着儿子的手,一步步往他们的家里走,就像许久之前的那个傍晚,血和霞印在行路的父子身上,前方的路没有尽头。
第25章
父子家宴,气氛算不得好。
孟恺一直殷切说着话,孟冲一句也不肯回应,只低头吃饭,夹菜也不肯抬头,只够离他最近的一碟鸡丝。
孟恺瞧见了,话停下来,沉默一会儿后,拿起筷子戳了鱼肚送到孟冲碗里,有细声嘱咐:“鲥鱼多刺,父亲老了,眼已经花了,挑也挑不细致,只能你自己当心些了。”
孟冲嚼饭的动作慢下来,终于抬起头,父子对视。
孟恺又举起筷子挑了几样菜夹到孟冲碗里,“锦儿,我近来常做梦,总能见着过去那些旧人,他们总隔着那么远看着我,不说一句话,就那么看着我……我想着,我恐是大限将至。”他顿了顿,“我去之后,是非功过难免被人评说,身后事如何,我并不在乎,我只担心你,锦儿。我这位置,你若是想要,我自然是愿意给你,只是我做了这几十年皇帝,末了也是觉得没什么意思,不想你也一样折腾。你只按着我为你铺的路走,你大哥与你亲近,他会待你好的,你只要不做出格的事,他总能容你,也不要想着就藩,藩地再好也好不过京城,你只安心……”
“我不用你安排,你死了,我不会留在这里,我去找妹妹,地角天涯,我也一定能找到她。”孟冲搁了筷子,侧过脸不再言语。
杨琢在自己房里喝闷酒,一边喝一边砸,动静很大。
杨圻才进了院子,一个酒壶便碎在了门框上。管事战战兢兢上来行礼,杨圻挥了挥手,管事如蒙大赦,领着侍从鱼贯退下。
杨圻背着手,扣响了门,“咔嚓”一声,碗碎在门框上。
“滚出去!”
杨圻的声音一如往常平静,“是我。”
屋内一阵丁零当啷,杨琢慌张开了门,腮边酒渍还未干,惶恐着喊了一声父亲。
杨圻越过杨琢进入室内,环视一地狼藉而神色不改。
杨琢拿袖子抹干了脸上残酒,又喊了一声父亲,心虚胆怯。
杨圻说:“你做了什么事,我已经知道了,辱人者,人恒辱之,我以为你在反省。”
杨琢低下头,握紧了拳头。
“我早告诉过你,你要收敛些,我们已是众矢之的,言行不得有失,你自己说,你做的事聪明?”
杨宝珠从外面来,听了这一句,立马接道:“我不认为兄长有错,明明是太子他欺人太甚!”李雍跟在杨宝珠身后,闻言蹙起了眉。
杨圻见了爱女,脸上不自觉就带了慈爱,可见了杨宝珠形容,不免嗔怪:“怎还没睡?夜里还冷,穿这样少。”
李雍说:“我也是这样说,可表姊心急,顾不得多穿衣便赶来了。”
杨宝珠走到杨圻身边,拉住父亲的手臂,“父亲,你得为兄长做主,不能叫他这样给外人欺负。”
杨圻没拨开杨宝珠的手,说的话却是:“这不是你该管的事,好了,快回去。”
杨宝珠不依,叫嚣着要她父亲给孟绍教训。
杨圻恐爱女受冻,想尽早解决这事,转头对杨琢道:“你明日便上门去给太子殿下同城阳王赔罪。”
杨琢低着头不说话,明显是不愿,李雍在一旁开口:“姑父,我倒不觉得需要这般大张旗鼓,过于郑重其事反而不好,找个由头宴请两位殿下一番,姿态摆出来,看在您的面子上,殿下们该不会计较。”
杨圻赞赏道:“这法子妥当,便依你说的办,若是你兄长也如你这般,我也不必忧心了。”
杨琢听得此言,拳头攥得更紧,牙齿将要咬碎。李雍窥一眼杨琢,只讪笑以做应对。
杨圻并不多待,临去前叫杨宝珠快些回去,杨宝珠应了,杨圻先行离去,杨宝珠却不动弹。杨宝珠不走,李雍也不走,贴着杨宝珠站着,杨琢一眼瞪过来,他没法子,也只好离开。
李雍走后,杨宝珠向杨琢抱怨:“你为什么总对阿雍这么凶?也没有缘故,你下次再这样,我肯定不站在你这边了。”夜色深凉,杨宝珠觉着冷,便想着进屋里去,可真到了,发现里头乱糟糟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不由得惊叹:“天呐,这是怎么了?”
杨琢沉默不语,捡起地上一个酒壶,仰头猛灌,杨宝珠冲上前制止,夺下酒壶,“好了,怎么还喝!”
杨琢一拳砸在几案上,恨道:“父亲总是退让!我真不明白!”
杨宝珠蹲下来,劝道:“父亲总有父亲的道理,我们只要听话就行了。”
“可我忍不了!明明——”
杨琢又是一拳,杨宝珠毫无戒备,吓了一跳,并不是很高兴,捂了胸口:“谁惹了你你教训回去,同我们厉害什么?你再这样,我也要不理你了。”
杨琢腹内有如火烧,抬手将酒壶扔出去砸了个粉碎,“你走!”
杨宝珠还未受过如此对待,一点也不退让,抬起脚便走。
转眼间又只剩杨琢一人,杨琢摸起一个酒杯,将里头残酒一饮而尽,目光凶狠——
“且走着瞧。”
景林苑散了热闹,元衍心情不错,收拾了东西要走,孟绍遣了人请他,当然也一并请了杜擎。
内官引着两人到了孟绍位于京郊的一处别院,这别院依江南式样而建,流水叠石,曲径宛转,七弯八拐才到了一处屋舍。两人进了屋,内官便出声告退,又说太子殿下即刻便到。
等人的一会儿功夫,杜擎与元衍说起话来,“太子殿下也真是失礼,他请我们来,却还要我们等他,谁家请客是这样?”元衍道:“你还真是不怕死,在这里都敢胡言乱语。”杜擎摊了手,“我讲实话而已。”
杜擎找了地方坐下,招呼元衍去坐,元衍不做理会,他便说:“你们是说大事的,我是来作客的,可不委屈自己。”
“三郎要是委屈了,左仆射大人可要怪罪我了。”
孟绍从外转进来,杜擎才坐下便又要起身,心里不是很情愿。
元衍杜擎行了礼,孟绍伸手道请:“坐。”
杜擎气鼓鼓坐回去。
侍从端了酒菜上来,几个人坐得近,三人聚首,也算小宴。
杜擎知道得清楚,太子请客,自己不过是个顺带的,因此专心在吃上,并不多言语。
孟绍一直说着话,显得他这位太子殿下实在平易近人。
“是我消息不够灵通了,二郎进京许久,我竟不知,还是前日拟帖,旁人在一旁提醒了才知,此番怠慢,我自罚一杯,向二郎赔罪。”孟绍举起酒杯,又转向杜擎,“三郎亦是。”
孟绍为给元衍赔罪,说了那许多的话,到了杜擎,不过“亦是”二字,杜擎在心里叹了口气,谁叫他没有一个手握重兵的父亲呢?
但是杜擎还得笑盈盈回敬。
等孟绍问完了元衍西原家中各色人的近状,又随意说几句话,杜擎听着,知道往后再没他的事了,于是安心吃起他自己的来。
孟绍同元衍话说的久,杜擎菜就吃得久,酒也喝得多,等宴罢已是一副醉醺醺的模样,想站着还要元衍扶。
元衍杜擎两个皆是骑马前来,此刻杜擎醉了,马骑不得,只能坐车回去。元衍遣了人叫杜府来接人,他又不愿意在别院等,于是强扯着杜擎陪他先走着。
杜擎头脑昏昏,难受得很,他想安静待一会儿,最好是安稳睡一觉,但元衍这个缺大德的非要拉着他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