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崔梅梓
杨宝珠自是没有?不应允的。
孟冲方临窗坐下,惊觉丢了?玉佩,赶紧打发颂明去找。颂明心有?顾虑,不肯离了?他?主子。孟冲喝道:“青天?白日,我能有?什么事??那玉佩是我想要阿兄割爱给我的,丢了?要怎么交代?还不快去!”颂明没有?法子,只?得领命,出了?阁间?,沉声?告诫外头侍奉的人,“小?心伺候,出了?岔子,谁也担待不起。”这人忙声?应是,不敢怠慢。
湛君携识清站在不远处,见?着?颂明离去,对识清道:“简直天?助!”
识清不死心,仍想要劝阻,“咱们走吧,别惹事?。”
湛君是个执拗性子,打定了?主意的事?,少有?更改,况她觉得这是义?气之举,没有?错更是不必怕,甚至还因为识清劝她而有?些生气,“他?差点害你死掉,你对他?就没有?恨吗?”
识清嗫嚅着?:“那是皇子,咱们得罪不起,只?当我命苦罢了?,快走吧。”
她愈这样说,湛君愈气,“想咱们才见?那会儿,你好大的脾气,是真厉害,我都怕了?你,实在想不到你竟是个欺软怕硬的!他?要你的命,你却连回咬他?一口都不敢。”
识清给她说的快哭了?,但还是没有?松开拉着?湛君的手,她到底没有?胆子,这一生遇上什么艰难事?,都是自己命不好,认下了?,熬过?去,也就没事?了?。
湛君愤然道:“我不连累你,你只?当不知道,倘若事?发,也只?是我的事?罢了?!”说完拂开识清的手,大步朝孟冲所在阁楼去了?。
识清拉不住她,却也不敢追上去,她看着?湛君离去的背影,觉得自己实在是个软弱又没用的人,忍不住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湛君气的很,她本意是为识清出气,以为识清会欣然答应,却想不到事?情竟是这个态度,一个人,若是为自己都没胆量,只?一味忍受,那活着?有?什么滋味,没有?甜,纯粹的苦有?什么好吃的?她就是要做给识清看!
湛君渐渐靠近了?阁子,心里想的尽是怎么给那阁子里的人苦头吃。她想从那池子里攥一把泥沙投到他?汤里,叫他?吃一嘴泥!可转念又想,若是真这样做了?,怕是要连累庖厨,这么个残暴的人,一不高兴就要人的命,自己岂不是害死了?不相干的人?不行不行,湛君猛摇头,否决了?这法子。
湛君正另想他?法,不经意瞥见?了?阁子外生着?的一株木兰,忽然计上心头。
那木兰两手合围那般粗,枝繁叶茂,遮住了?阁子南边大半窗台。
湛君在池边摸了?颗石子塞进袖子里,待会儿就摸过?去,爬上树,等?他?嘴里嚼东西时把石子砸出去,吓他?一吓,叫他?不是咬到舌头,就是咬到腮,要他?自己咬了?自己,报了?旁人的怨,才是真痛快。
湛君长在山里,除姜掩同英娘外,寻常见?不到人,为了?找些趣,树上过?水下过?,英娘管不了?她,告到姜掩那里,可只?要她高兴,姜掩也不拘着?她,只?嘱咐她小?心,是以湛君虽生了?一张娴静的脸,性子却野。
玉兰杈开的低,湛君伸手就能攀到,手臂腰腹用力,抬腿拧身,顷刻间?便上了?树。识清在远处看得呆住,一时间?忘了?哭。
湛君脚踩着?枝干,慢慢往上去,轻而易举便到了?窗台等?高处,能瞧见?阁子里坐着?的人。玉兰早已?开谢,油绿的叶子挂了?满树,远望着?茸茸一团,湛君身着?绿衫白裙隐没其间?,非有?心之人不能窥见?。
湛君自觉伪装得漂亮,寻了?稳妥地方坐下,从袖子里摸出石子,眼?睛盯着?阁子里的人,一下一下抛着?,踌躇满志。
揽月楼侍奉的人只?怕伺候不周,眼?睛只?盯着?坐定的大佛,并不晓得庭院里有?什么变故,让湛君有?机可乘。
孟冲用膳之时不喜有?人在旁,酒菜俱毕之后,出声?轰人,在场诸人没有?敢违逆他?的,应声?纷纷退去,只?留他?一人在内。
湛君在树上听得清楚,心想:“如此倒好,今日除了?他?,没人会倒霉。”
湛君眼?见?着?他?抬箸,石子攥紧在手心里,身子都挺直了?些。眼?见?着?他?从碟子里夹了?东西,湛君捏着?石子的手都抬了?起来,万事?俱备,只?等?东风,可谁知道他?都快送到嘴里,又将筷子放下了?。
像是一口气猛然被截断,停在个关键地方不上不下,湛君心里生出些烦躁劲儿,扒开层层遮挡想看里头的人到底在做什么,结果发现他?不知道哪里弄来一根针,捏着?在各式杯盘中穿梭。
湛君不免腹诽,怕死的话,在自己家吃就好,出来做什么?又想要是真的有?人给他?下毒,倒省了?她事?,然后就被自己吓到,不敢想刚刚有?那样恶毒想法的人竟然是自己,感叹果然见?的人多了?就会学坏。
就在湛君自省的空档,孟冲已?验完了?酒菜,并无异常,他?松了?一口气,再次拿起筷子准备享用眼?前珍馐。
湛君见?他?舀了?个圆子到嘴里,小?口的咀嚼,知道时机成熟,慢慢举起了?手里的石子……
杨宝珠一路跟着?元衍入内,嘴不停歇,尽管元衍只?是简单的点头或微笑,她也乐此不疲。
几?人穿过?长长的廊道,杨宝珠还说着?话,她的侍女彩雀在一旁惊奇道:“沙门也能入酒肆吗?”杨宝珠不过?分神一瞥,发现元衍已?大踏步朝那小?沙门过?去了?。
识清眼?睛哭的肿了?,戴着?幕篱怕看不清,索性摘了?,目不转睛盯着?树上的湛君,心提着?,怕她掉下来。
元衍顺着?识清专注的目光,毫不费力便看到了?树上站着?的湛君。
圆子嚼着?太烫,孟冲怪自己没有?多等?一会儿,皱着?眉硬嚼,两排牙愈发用力,他?专心致志,不妨一声?破天?巨响在耳边炸开,孟冲凛神去看,长几?上摆着?的插花瓷瓶炸开来,碎片散落一地。
孟冲心跳有?如擂鼓,好一会儿才平息,还想着?,幸好只?是瓶子碎了?……渐渐的他?觉得不对,抬手在下巴上抹了?一把,颤抖的手上满是血,疼痛这时才后知后觉攻击了?他?,他?扶着?桌子,哇一声?呕出来,食物残渣混着?血水,血还在流。
湛君瞧着?眼?前的景象,心满意足。出掉了?一口恶气,整个人都轻盈了?不少,她急于逃离此地,自恃技艺高超,攥住脚下枝子,自信一跳,将自己挂在枝子上,想着?再跳一下,就能落到地上去,不可谓胆子不大。
识清吓得从地上爬起来,元衍双瞳紧缩,在她双手松开的一刹那怒喝:“云澈!”
湛君脚沾了?地,听着?那一声?喝,吓得手没撑住,身子往前扑,摔了?个狗啃泥,丢了?大脸。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吓旁人,更有?旁人吓她,湛君正瞪圆了?眼?瞧仇人是哪个,忽然听见?头顶窗牗晃震,这一瞬间?她心跳停滞,抬头验证,果然如她所想,有?人探窗而出,垂目与她对视。
第29章
做坏事被苦主抓了个现行, 实在没有更倒霉的,天?网恢恢,还是落到旁人头上痛快, 若网住的是自己,那可不大美妙。湛君先骂元衍又坏她好事?, 而后便转去想?应对?之策——事已做下,怕倒是不怕, 只恐带累旁人,为今之计,先离了此处为上。既打定主意,湛君一刻不耽误, 拔腿就跑, 只留背影给人。
元衍是关心则乱,怕人出事?, 一时?克制不住, 喊完便后悔。
杨宝珠见元衍同这美貌女子?相识, 且情分似乎非同一般, 面上不显, 心下却微妙。
元衍心中一番计量, 觉得此刻湛君安危为重,旁的倒可以先不计较, 正欲去追, 却见孟冲跑下楼, 竟是要往湛君离去方向追去,元衍当即喊一声?殿下, 孟冲便朝他看?了过来。
待看?清孟冲形容,元衍惊了一惊。他是个极慧之人, 一番联想?便已将事?情猜透了七八分,懊恼没指派个稳妥的人把人看?住,叫她闯出这样的大祸!真是小看?了他。
孟冲咬到腮肉,咬的颇重,但因心里记挂着旁的事?,疼也不觉着,只是血止不住,顺着下巴流,很是骇人。
元衍施礼问候,“殿下。”杨宝珠亦追随行礼,识清则瑟瑟不敢抬头。
孟冲声?音有些含混,“我?说听着熟悉,果真是二郎。”又向杨宝珠颔首示意。
元衍因问道:“殿下是怎么了?”孟冲又抹了一把血,笑着说,“我?不小心咬到,见笑了。”他这般轻描淡写,倒与元衍设想?不同。既已知罪魁祸首,却是一副不予追究的架势,一反常态,叫人心中甚是疑怪,不免做一些设想?。
在场诸人,各怀心事?,于是一时?无话。
孟冲匆匆离去后,杨宝珠按耐不住,率先发问:“二郎入揽月楼,怕不是为河阳王吧?”
元衍笑道:“宝珠此话何意?”
杨宝珠恨他这个笑,此刻也恨他这个人,冷笑道:“二郎何必明知故问。”
元衍收了笑,“宝珠你是想?从我?这里听到些什么呢?”
杨宝珠深吸一口气,因有人在,尚要维持体面,还算平静,问:“是谁?”
元衍并不隐瞒,“算是我?心爱之人。”
杨宝珠有如被利剑穿胸,喘不过气来,“你!你怎么能!怎么可以?”
元衍神态语气皆平淡,“怎么不可以呢,宝珠。”
杨宝珠趔趄两步,凄然喊了一声?二郎,千种万种,尽在这一声?里了。
元衍一副不忍神情,叹一口气,“宝珠,今日你寻我?,我?原是不想?同你出来的,只是怕你伤心难过,那日话已说的清楚,你我?有缘无分,若误了你,我?心难安,如今你知道了也好,自此之后,绝了念想?,于你于我?,也算是件益事?。”
“益事??”杨宝珠生平未受过此等羞辱,“怎么?我?令二郎烦忧了?因我?对?二郎的情义?”
元衍闻此,少不得一番剖心之语,“宝珠,那日的话,我?不想?再?讲一遍,这件事?上,失意的又岂是你一人?只是我?实在无法,父母之命不可违逆,太子?殿下处也无法交代,我?们?这样的人,要顾虑的总是太多。”
杨宝珠怒道:“你这样多的顾虑,怎你心爱之人却不是你那夫人?你又如何向你父母同太子?交代?”
元衍笑说:“她出身不显,如何能同宝珠你比?”
元衍背影已望不见了,彩雀收回?目光,搀住杨宝珠,言语怨恨:“这人真是不知好歹,对?不起娘子?一片真心,要婢子?来说,就如了他的意,娘子?金玉质的人,什么样的人物配不得?且有他悔的时?候!”
杨宝珠一个眼神横过去,彩雀心中突突,当即垂首不敢再?言。
彩雀自幼服侍杨宝珠,主仆二人情义深厚,杨宝珠也知彩雀真心,回?转了脸色,只说:“天?底下千万的好儿?郎,也只这一个入了我?眼,进了我?心,若得不到,如何甘心?要是为了赌那一口气,赔上自己一生,可真是蠢极了,我?不做这样的事?。他与我?说了这么多,不过是说顾虑西原公夫妇同太子?,我?体谅他的苦处,不为难他,我?又不是个废人,靠自己也能造出一条通天?坦途。且走着瞧,我?不信天?底下没有我?拿不到手?里的东西。”
因着湛君,元衍走时?带上了识清,出了揽月楼,叫她自行回?平宁寺去。识清不肯,抹着眼泪说要找着湛君。元衍说他自会找,带着她又不便,她回?去倒还省些事?。识清想?自己找,又被元衍警告,只得一路哭着回?去。
元衍一个人站在大街上,发起愁来。上京这般大,找一个人谈何容易,又怕耽搁久了人出事?,免不得要惊动一番。元衍不愿意大张旗鼓,可也是实在没有办法。
湛君离了揽月楼,身后虽无人追来,她亦不敢懈怠,直到跑的没力气了才停下来歇脚,扶着不知道哪里的墙喘气。歇过来之后,湛君擦了擦头脸上的汗,决定回?平宁寺去。今日闯下祸事?,少不得躲几日,游赏是再?没心思了,再?者她一个人,形单影只总觉得害怕。湛君不知自己身处何地,好在永安塔实在高,看?见它?就知道平宁寺的方位,倒也不怕回?不去。
湛君路上默默走着,听着身边的热闹,心里忽然生出一股郁闷之气。她在青云山上过着十数年如一日的日子?,总觉得没趣,偷跑也要出来,可现在想?想?,山中岁月虽然乏味,却胜在安稳,她离家?这么久,又哪里过了几天?快活日子?呢?于是她开始想?家?。
湛君正沉思,忽听见一阵锣鼓喧天?,不由得被吸引了注意,暂将思家?之情按下,跟着人群一道聚集去。
四面八方来的人合围成一个圈,密不透风,湛君来的晚,在外围只能看?见乌泱泱的人头,听见里头的人惊叹叫好,踮了脚要看?,圈中心却突然冒起窜天?的大火,骇得她仰倒要往后退,可惜身后也尽是人,退无可退,生夹着。
人太多,挨得又紧,气味不大好闻,而且什么也瞧不见,湛君后悔来凑这个热闹,便想?退出去,可旁人都不动,想?出去又哪里是容易事?,只挤得自己疼,还招惹了不少的埋怨,幸好身后伸出一只手?来,拉了她一下,助她离了苦海。
湛君出了人堆,狠狠呼出一口气,露出笑颜,转过头要跟助她的人道谢,结果看?见恩人面孔,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原来伸手?帮了她的,正是她视作大恶人的河阳王孟冲,她方才设了计捉弄他,现下他下巴上还有干涸的血痕,正是她作恶的罪证。
湛君的心飞快跳起来,她料想?这人追上来是要捉她报仇,自己正是落入魔掌,她已在想?自己会是何种凄惨下场,却不防他突然朝她一笑。
上邪!他脸上还有那么些血,笑比不笑更奇诡可怖,且他那些血是她害出来的,活像一个找她讨命的鬼!
湛君整个人瑟缩了一下,不敢动了。
孟冲不知自己此刻模样可怖,他以为自己和颜悦色,只怕不能叫眼前人知道他的蔼然可亲。
“你叫云澈,是吧?”湛君不答,他继续说,“从水的澈字,对?吧?”说完又笑起来。
湛君没给过他任何回?应,他却认定了就是那个字,也认定了这个人,他说:“我?们?方才见过的。”
湛君咽了口吐沫,声?音颤着:“是的,我?们?见过,就在方才。”
孟冲很高兴,又说:“那我?们?算认识,我?能不能请你到我?家?做客?”
此刻他的脸在湛君眼中忽然同那个要将她活埋了的老妪的脸重合起来,她一脸惊恐地往后退去。
孟冲一时?愣住了。
突然,人群爆发一阵叫好声?,孟冲看?了一眼,见中心竖起一根旗杆,一人身穿异服,手?移足随,如蛛趁丝,飞快爬到旗杆顶,蹲坐有如石像,他一瞬间恍然大悟,欢快道:“你想?看?百戏?我?找人演给你看?,可比这个好玩多了!”
眼前是个什么状况,湛君实在是搞不清楚,她甚至觉得眼前这人是傻了,可她只是害他咬到了嘴,没有搞伤他的脑子?,难不成他就是傻的,但是并没有听说这等传言。
湛君皱着眉沉默不语,孟冲也渐渐的不再?敢说话,只是睁着一双眼睛瞧着她,眨也不眨。他慢慢恍惚起来,好似周遭一切都带了雾,喃喃道:“我?定是在做梦……”
湛君见他发呆,忽然觉得这是一个摆脱他的好机会,于是试探着往后蹭了两步,见他果然无察觉,便丝毫不犹豫,立刻转身飞奔,跑出好远,还抽空回?头看?他是否发觉,她总是不长记性……
躺在地上的时?候,湛君自己也在想?,为什么一定要出一些事?呢?
马儿?打着响鼻,四下逡巡,马上的人怒骂:“哪里来的不长眼的东西,敢挡本郎君的路!”
湛君身上疼的厉害,动也动不了,马上的人以为她装死,怒火更盛,没有一点怜香惜玉的心,举起马鞭就往她身上抽去,力道之狠厉简直是恨不得将她当街鞭死。
长鞭破空之声?似要震破穹宇,巨痛却没有如期而至,湛君紧闭着眼睛,有温而热的的东西落到她脸上,一滴,两滴……
湛君在惊疑之中颤巍巍睁开眼,双目所见,黑色的皮革粗犷野莽,握住它?的那只手?白玉雕作一般,殷红的血从黑白交汇处淋漓下来。
第30章
马上的乃是魏大将军北乡伯王仰之子王韬。去岁冬, 北方边境不稳,奉州守军苦战数月,于今春结束了战事。王仰为奉州主将, 此次入京是为了受赏,他的独子?王韬, 因心慕都城繁华,也一并?跟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