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 第134章

作者:蓬莱客 标签: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古代言情

  并非是他对她不好。他对她依旧很好,有求必应,温柔体贴。可是,此前那一种可以叫她全然沉溺其中的与他缠绵相交的感觉,在那一夜的最后一次亲密过后,如抵达山巅,便然断翼。

  “公主?”

  半晌不闻回应,顾十二终于鼓起勇气唤了一声。

  絮雨骤然醒神。

  她极力保持着自己平稳的神情,不愿叫人看出半点她此刻内心正在翻掀的巨波。

  “此事还有谁知?”

  “据小人所知,这边除了陈绍和小人,应再无人。”

  “我知道了。”

  絮雨闭了闭目。

  “不要叫驸马知道我曾找过你。”她吩咐了一声,站起身说道。

  深夜,裴萧元来到了皇宫大门之外,下马,叩动宫门。

  从废太子事件过后,宫中关于人员出入的规制,也变得愈发严格起来。从前只要姓名是在宫内门籍上的,入宫便颇方便,更何况是裴萧元这般身份的人物。但自从宫变之后,尤其夜间,没有来自宫内的召命,他也不是今夜的宿卫之人,那刚被提拔起来的宫门卫官依然不敢立刻放他入内——宫规固然是一方面,近来甚嚣尘上的关于驸马失宠的传言,自然也是一个原因了,直到裴萧元又出示驸马鱼符,那卫官终究是不敢得罪他过甚,这才放他一人进来。

  起初他以为絮雨在她宫中的日常住处仙福殿里,然而没有。他再寻到附近的紫云宫,门外宫卫也说,公主今夜不曾来过。他不由疑惑而心慌起来。

  他知她必是回了宫的,然而却不知她到底去了哪里。他停在宫道旁的一根石灯幢前,冥思苦想她在宫中可能还有的别的住处,忽然想到一个地方,急忙又转了过去。

  他来到崇天殿旁的羽云楼。

  这座本为皇帝万寿而修的主殿附楼,是宫中最适合登高远望的一处所在。立在其上,能将整个长安收入眼底。此刻,乌沉沉的夜空里,在近旁那巍峨的崇天殿的烘衬下,羽云楼的轮廓显得愈发兀耸,飞檐翘角,凌空如飞。

  今夜她果然独自宿在了这里。

  裴萧元在杨在恩的引领下入了楼,在自己所发的带着震荡回声的道道靴步音里,他疾步沿着层层盘旋的楼阁阶梯,往上而去。

  终于,他一口气登到了羽云楼的楼顶,在一间设为公主私阁的华阁里,看到了那个他想要寻的人。

  不顾喘息,他松了口气,脚步也随之一顿,停在了阁门之外。

  那道身影立在一面嵌着云母的绮窗之后。窗扇开着,她面向着窗外的夜空,仿佛沉浸在了属于她的一个世界里,浑然不觉他的到来。

  裴萧元一时竟不敢扰她。片刻后,见她身影轻轻动了一下,转过脸来,目光投落在了他的脸上,却没有立刻说话。

  一架鎏金枝灯之上燃了几条巨烛,夜风不断透窗涌入,吹得烛火曳闪,映得她投在阁墙上的身影亦是晃个不停。

  她看起来像要预备就寝了,发间花簪尽去,身上只着一袭寝衣。

  阁中燃着暖炉,但这点衣裳,显然太过单薄。

  裴萧元走了进去,伸手将窗关闭。

  烛影一下凝定,阁中也随之沉静了下去,针落可闻。

  “晚上我回家,他们说你回来过,怎的又走了?”

  他停在了她的对面,问道。

  其实不止如此。贺氏说她回来过,入了寝堂,独自坐了片刻之后,忽然开口,命人将那顶昨夜新挂的罗帐收了,随后便又走了。

  絮雨没有回答,走到近旁一张铺着锦褥的坐榻之上,坐了下去。

  裴萧元跟到她的身旁,俯身拿起搭在一旁的一件厚实些的蔷薇粉色联珠对鹿纹长帔,裹在了她的肩上。

  “你怎么了?怎的忽然一个人来这里睡?”他低声地问。

  她没有应他,眼眸垂落,长睫低覆。

  “不早了,我先送你去睡吧——”他继续耐心地劝。

  “亲我。”忽然,他听到她如此应道,打断他话。

  这实是突兀。

  裴萧元一怔,望向她。她已抬目,和他四目交望。

  裴萧元终于确定,自己应当没有听错。

  “公主?”带着几分困惑,他试探地叫了她一声。

  “我叫你亲我。”她静静地看着他,重复一遍。

  裴萧元慢慢地坐了下去。接着,他侧身伸臂,将她搂入怀中,靠过来,轻轻吻了下她的额。

  “不是这里。”她说。

  他的目光微烁了一下。

  他低了头,将自己的脸缓缓地靠向她,在他挺拔的鼻轻拂过她面颊,和她肌肤相碰之时,他开始依她心意,亲吻起她的唇。

  她的唇瓣滑而凉,不带半分热气。很快,她微微张口,一段柔软而温热的舌伸来,轻轻舔了下他的唇,顶开了他本是闭合着的双唇,将舌尖递入了他的口里。

  也不知是他诧异于她少见的主动,或是别的什么缘故,在她亲密地递舌入他口中之时,他仿佛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

  那段香舌随之静止。

  接着,他仿佛又霎时醒神,含住了她的唇瓣,待要接住她递来的那甜润的舌,此时她已转了脸,倏然又和他彻底分离开来。

  这拒绝是如此的突然,便和方才她要他亲吻她一样,皆是他始料未及的。

  他一时定住。

  “公主?”

  带着几分困惑,他迟疑不决地看着她,低低唤了她一声。

  絮雨抬眼,凝望着他。

  “裴二,你不是说,你看到我的第一眼,便喜欢上我了吗?你现在是不喜欢了吗?”她轻声问,语带几分凄声。

  裴萧元一呆。

  “昨夜你还问我,是否需要你侍寝。你当时是在想甚?”

  不待他回答,她又继续问道。

  裴萧元仿佛被什么击了一下。他心跳加快,后背随之一阵微汗。

  他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就在他茫然,不知该如何应答之时,只见她的唇角微翘,又露出了一缕笑意。

  “你是在履咱们新婚之夜说好的驸马之责,是吗?”

  他仿佛被她的笑意刺了一下,突然整个人醒了神。

  “该死!是我错了,我错了!你勿怪我。”

  他的神情变得懊恼而郁闷,低声连连赔罪,将她抱住了,又低头,去追她的唇,好继续方才那个中断了的亲吻。

  絮雨再次转脸,将他轻轻推开,接着,她起了身,离开了他,走到阁门之后,为他开了门。

  “我没有怪你。不早了,你出宫回去休息吧,这里不便留你。”

  “还有,最近我事多,还要照顾我阿耶,往后不会经常回去了。你应当也忙,不必再像今夜这样特意来找我了。”

  顿了一下,她又说道。

 

第129章

  他缓缓地走到那面为他开启的阁门前,停下脚步,转面,望向了她。

  门后距灯架已远,光照黯淡,但絮雨依旧看得清清楚楚,他那一张原本刚毅和沉静的面容之上,此刻尽是迟疑和顾虑。

  她始终微笑而望,只不再发声。他看着如此的她,忽然,唇角微微牵了一下,若有所诉,然而仿佛又有什么紧接着涌了过来,如夜风扑灭一支蜡炬方跳燃起来的星火一样,一切复归沉默。

  “那么……我先去了。公主务必好好休息。”

  最后,他只如此低低地说道。

  阁门被他的一只手极轻地牵引着,在她的眼前无声无息地闭合了。

  也不似他到来之时足下曾发出回音撞壁的急促登楼之声。

  在面前的门被闭合之后,絮雨便听不到半声他下楼的靴步之音了。

  但她知道,他确是已经去了。

  她也没到楼阁的高窗之后去目送他是如何远去的,或者求证,在他步出羽云楼后,他的背影是否也曾犹豫地顿过步,或再一次地回首,去寻望身后头顶之上这面高楼阁窗后的那片灯影。

  她只觉疲倦无比,是一种天地倒置楼阁旋转似的将她整个人淹没的疲倦。

  从禁苑意外事发、阿耶目力尽失开始,这么久了,她好似不曾睡过一个好觉。

  他已走了,她也暂不用再去想别的任何事了。如他叮嘱的那样,好好先睡上一觉,也是好的。

  她闭目睡去。然而,夜游神却还是不肯显示它的仁慈,送来的梦境,再度令她辗转难安。月下的花林,无边无际的黑暗湖水,燃亮了半边长安夜空的熊熊宫火,那自荒宫门槛后缓缓流渗出来的污血,女人歪歪扭扭地被透喉的利箭钉死在画墙上,凄厉恶毒的诅咒,疯狂而扭曲的脸孔……

  梦魇支离破碎,却交叠往复,没有尽头。絮雨遭到了完全的镇压,她奋力抗争,于惊惧里一遍遍地提醒自己,全是梦,快些醒来,人却又无论如何也是睁不开眼,只觉浸入一池冰水,周身寒凉,四肢麻冷。

  她是被冻醒的。

  她定了定仍咚咚疾跳着的心,坐了起来,这才发觉,阁间太过高旷,燃着的暖炉也无法留存热气。她在噩梦里却踢开了被,手脚寒凉,齿关瑟瑟,而湿汗,又浸冷了后背的衣裳。

  她卷回冰冷的凌乱锦被,将它胡乱拥在身前取暖,再也睡不着,发起了愣。

  就这样不知过去多久,远处,深更的沉沉宫漏之声响起,越过重重殿宇和高耸的墙垣,飘到这空阔的绮楼窗后。

  她自榻上下了地,漫行来到窗后,推开那一面被人闭合的窗,朝外望了出去。

  渭水如一条玉带绕流城北,日夜不息。它所滋养的丰盈漕河贯穿了南北,恰如这座城池的血脉,成为它永葆生机的源头——在河的两岸,纵横交错的整齐的坊墙之中,王公豪宅、民居店铺、寺庙道观、亭台楼阁,如天河繁星,聚拱着这座如天枢北斗的四方围城。

  冰冷而清冽的月光下,整座长安,正静静地匍匐在她足下。

  她收回了远眺的目光,待再次闭窗,忽然,那手顿住。

  就在此刻,羽云楼前一座连桥的桥头前方,竟亮着几团火杖的光。是宫卫举的火,模糊地显出了一架停落在桥前的坐辇的轮廓,涂金的辇架因着火的照耀,反射着闪烁的光。辇里有人坐着。那人仰着头,若在凝望她这面亮了灯的窗牖的方向,极力想望见什么似的。

  夜色深沉,这道坐影一动不动,更不知来此已有多久了。

  她那才平复下去的心登时再次激跳起来,急忙转身,一时自己寻不齐衣裳,急呼阁外侍女入内,在帮助下,她匆匆穿戴,连乱发也来不及梳齐整,胡乱绾起,便匆匆出了阁,沿着楼梯疾奔而下。

  她出大门,奔向对面的皇帝,冲到了他的膝前。

  “阿耶!”她叫了一句,惊异不已。

  “你怎会来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