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 第160章

作者:蓬莱客 标签: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古代言情

  裴萧元亮起银烛,坐她身旁,一点点地为她擦去长发和娇面上的脏污。她的身子紧紧蜷在一起,仿佛害了病似地,僵硬而冰冷,开始不停地打着摆子,发颤。他再也忍不住,和衣躺了下去,将这一副身子搂入怀中,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和她的皮肤。

  “嫮儿,哭出来吧。求你了。哭出来,你会好过些的。”他抚着她冰凉而干涩的眼皮,在她同样冰凉的耳边恳求着,便如她方才求告他那样。她在他的怀里颤抖了片刻,突然间,抬手掩面,抽泣出声。

  “我本还存着幻想,幻想我的阿娘她还活在世上,只是我不知她人在哪里而已——”

  伴着她的呜咽之声,泪如潮水一般,从指缝间汹涌而出,洇湿了他的衣襟。

  “原来她一直就在那里……孤零零一个人,已经这么久了……”

  “我的阿娘,她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她再也说不出话,整个人被一阵强烈的悲恸紧紧地攫住,双手死死攥着他的臂,便仿佛他是她浮沉汪洋中唯独一根可以抱住的浮木,不停地哭,哭得撞气,哭得到了后来,嗓音嘶哑,眼睛红得如要滴血,那泪却还在流,如液池的水,无穷无尽,永远不会有流干的一刻。

  “还有我,我在。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直到你不需要我的那一天……”他在她的耳边说道,温柔地吻住了她的唇,将她发出的又一阵突如其来的抽噎声含住,吞入自己的腹。接着,他亲吻她潮湿的面颊,红肿的眼皮,吮干她的泪,又转回到她的唇。在他温柔的亲吻和不停的抚慰中,终于,她的抽泣慢慢止住了。

  “睡吧。”他在她的耳边柔声地道。

  她安静了下去,慢慢地闭上了哭得倦痛的一双眼,在他的怀中,沉沉睡了过去。

  乌蓝色的夜空缓缓明淡了起来,晨月隐没,一颗启明的星辰,升在了东方的天际之上。

  在远处传来的隐隐的晨鼓声中,裴萧元从紫云宫里走出。

  晨雾一缕缕,一团团,如云浪般,从液池那广袤无边的水面缓缓地流到了岸边的林陂里,打湿了泥地上的郁郁青草,将裴萧元的靴靿和衣角很快也染得潮湿了一片。

  他快步赶回到了那一片笼满白雾的寂静花林里。方靠近帷墙,便猝然地止住了步伐。

  老宫监跪在皇帝的身后,周围人早已远远避开,悉数跪在帐墙之外,以额顿地,无人胆敢动弹抬头,亦无人胆敢发出半点声响。

  暗淡的晨曦里,远远地,他看见皇帝俯伏在昨夜那一株古杏树下。他的怀中,紧紧地抱着一幅覆着不知是何的素白色的罗纨。罗纨一角的地上,露着一丛鸦黑而松软的长发。

  皇帝手中攥着金钗,面深深地埋在那一丛仿佛至今还能嗅到余香的长发里,许久,身影一动未动,如同睡去。

  近畔的泥地里,残留了一摊猩红的血迹。

  露水凝聚在顶上潮湿的古杏树的花叶间,一滴一滴,坠落在了血里,血水缓缓渗入泥地,消失不见。

  ……

  “昔年,太宗出猎,于途中遇见骤雨,身上油衣湿水,苦不堪言,因问身边之人:‘油衣若为得不漏?’,时有谏议大夫对曰,能以瓦为之,必不漏矣。”

  在一条东向西行而来的驿道之上,走来了一辆晨间早早上路的马车。车中一名苍发老者借着车窗里透入的微弱晨曦,手握书卷,望向同车盘膝坐他对面正听他讲着书的少年。

  “你可知道,谏议大夫此言何意?”

  少年凝神想了一下,答道:“大夫此言隐含讽刺之意。想要完全不漏水的油衣,那便只有屋顶的瓦片了。他是在劝谏太宗,少作畋猎,多留宫室。”

  “不错。那你可知,大夫为何如此劝谏?”

  少年迟疑了下,小声问道:“我能说不敬之言吗?”见老者笑着点头,便大胆道:“昔年太宗酷爱狩猎,禁苑无法满足,常外出长安,一去便是数百里,动辄数日不归。他是皇帝,狩猎随从自然不少,所过之地的百姓负担凭空加重,地方官吏为迎奉皇帝,更是扰民不止。若逢农忙时节,还要耽误农事,百姓心有怨气而不敢言,故大夫为民发声,作此应对。”

  老者点头:“正是此意。前几日教你读的《郁离子》里说,君人者,不以欲妨民。说的也是这个相同的道理。”

  “是。我记得。可是,我有些不懂,为何要我读这些书?”少年略带困惑地问道。

  老者沉默了一下,转面,望向车窗之外一片正在后退的原野,微笑道:“很快,你便会知晓。”

  天大亮,昨夜永安殿废墟里的事不胫而走。晨间,皇帝不用说了,连公主也不见人。各种说法沸沸扬扬,白天过去,到了傍晚,一个令人担忧不已的消息更是传得人尽皆知,百官下值也不肯走,纷纷聚向紫云宫。

  等待了许久,直到天擦黑,掌灯时分,宫内才走出一道步伐矫健的身影,跪在地上的百官抬头望去,见是不久之前提前归京的裴萧元。

  他停在了百官身前的宫阶之上,肃然道:“尔等速速出宫,不得继续滞留在此。有胆敢不遵者,以犯上论处!”

  他话音落下,一部分人便慢慢退到了后面,沉默不言。然而,还是有人站了起来,说道:“听闻陛下今早呕血昏迷,臣等万分忧心,恳请驸马,再代臣等传话,容臣等……”

  此人门下侍中张喆,但他话音未落,便被裴萧元截断:“张侍中莫非没听清我方才的话?是叫你们全部退出!”

  他自入朝以来,待人温文谦逊,更不用说如此刻这般,竟当众疾言厉色,落当朝堂堂三品大员的脸。张喆和身旁几人脸色登时微变,似想发作,但看一眼他身后的幽深殿门,又强忍了下去,继续道:“敢问驸马,方才那话,是陛下之言,还是公主之言?”

  裴萧元不答。

  “锵”的一道刺耳之声,只见他从跟随出来的宫监手中接过一柄剑,随即拔出,横在身前,冷冷地道:“此为陛下御用宝剑,可先斩后奏。我再说最后一遍!尔等胆敢再停留者,便以图谋不轨论罪了,当场斩杀!”

  这一柄剑,是皇帝殿内的那一把辟邪宝剑,朝臣谁不认识?又见这裴家子神色森严,目光凌厉,青锋寒光凛冽。

  他的周身,杀气逼人。

  都知他刚从西北战场归来,杀人于他,恐怕如同斩鸡。

  众人无不噤若寒蝉,纷纷后退,朝宝剑下跪,接着起身,匆匆忙忙地离去。

  裴萧元立在原地,冷眼看着百官退走,方慢慢将剑插回到鞘。他转过身,再次快步走了进去。

第152章

  下半夜,山月空明,高高挂在苍山之顶。

  行宫,一处隐秘的庭苑里,一名青年男子身着素服,神情悲伤,独向香案,正落寞而坐。案上,用作祭品的鲜果和清酒无不精洁。在袅袅升起的香烟里,一束用来祭奠亡人的香炷渐渐焚到了尽头,红点化灰。

  香火尽了,他未去,依旧枯坐。

  一个老宫媪从他身后的宫廊深处里走了上来。

  “太皇太后请殿下入内说话。”老媪说道。

  他继续坐定,老媪再三地催。终于,他慢慢起身,走了进去。

  一年多年,因废后小柳氏毙命一事,太皇太后惊吓过度,身体始终不宁,后应她自己所言,迁来苍山行宫静养。

  她是已故老圣人的生母,当今圣人祖母,又出身大族,论份位之高,无人能敌。圣人这些年虽因修道无法晨昏定省,但孝心不减,太皇太后来此之后,各种奉养如旧,与在长安宫中并无两样。

  青年入内,太皇太后正要下榻,显是等得不耐烦了。他忙快步上前,伸手扶住人,将她搀回安顿坐下,口称不孝,令曾祖母牵挂。

  这青年便是李延,方前半夜悄然潜来此处。太皇太后觑见灯影里他那一双泛着残余水光的眼,心疼不已,叹了口气:“你整夜不睡,是在祭奠卫氏?”

  “昨日是她生日。曾孙至今难求自保,也只能如此为她焚上几缕清香,略尽几分追悼之意。”他低声解释。

  太皇太后不以为然,摇头道:“你固然重情重义,只那丫头既已殁去,便是无福之人。你却不同,真龙之身,她怎当的起你亲自祭奠?心意到了便是。你若实在不忍,交给别人,何须自己亲力。”

  李延恭声应是,坐到榻旁,为她轻轻捶起双腿。太皇太后用慈爱而欣慰的目光端详他,渐渐地,眼眶发红,抬手轻轻抚过李延眉眼,喃喃地道:“真像啊!你和你的父亲,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我的乖曾孙,你当年被迫离开长安的时候,才十五六岁,这些年在外,吃了许多苦吧?都怪曾祖母无用。好在上天终于开眼,你的机会来了。曾祖母这许多年来忍辱负重,就是怕等不到你回来的一天。没有想到,小柳氏那蠢物,总算是做了一件有用的事,埋人埋对了地方!”

  几天前,在液池深处的一座野林里,找到了当年传言已和人私奔而走的昭德皇后遗骨。皇帝大受刺激,亲自捡骨之时,呕血不已,当场昏死过去。

  据买通的一个医官的密报,皇帝灯枯油尽,人始终昏迷不醒,应就是这几日的事了。而以公主为首的一群人,极力掩盖消息,显是在等人马抵京。一旦集合完毕,她是何意图,不言而喻。

  “延儿!我的乖曾孙,王彰他们不会叫她阴谋得逞。这回你只管安心等在我这里,再也无须躲藏。很快,明日,最迟,明日的明日,曾祖母便将亲自带你回往长安登上大殿,你名正言顺,是圣朝正统回归,一切都已安排好了,快了,快了!只是,可惜你的父亲了……”

  太皇太后又想到她最爱的长孙,一时伤感无限,落泪不已。

  李延眼眶通红,从榻上挪身下去,跪她膝前,泪目道:“曾祖母是曾孙儿的顶天柱,请务必保重身体。”

  “快起来,快起来!”太皇太后爱怜地搂住李延,当目光落到他面额中央的那一道伤痕上时,目光霎时又转为狠厉。

  “裴二那贼子敢坏你脸面,将你伤成这样!等咱们回了朝,我一个不放过他!定要将他碎尸万段,替你出气……”

  此时,殿门后传来一道略带惊慌的声音:“公主来了!也不说是何事,看起来怒气冲冲,外面人也不敢阻拦,马上就要来这里了!”

  李延转头,见是自己的亲卫首领,李猛跟前的一名副将。

  他一怔,眼中立刻闪过一丝惊骇的神色。

  太皇太后皱眉:“她这时候不在长安,来我这里?”随即安慰道:“延儿你不用担心。我是她曾祖母,她再跋扈,又能奈我何?我料她是为她母亲之事来寻我晦气了。你先快藏起来,勿叫她发现了你!”

  副将禀毕,迅速和李延来到太皇太后榻后的一面屏风之后。

  伴着墙上一道机关所发的轻微的移动声,转眼间,二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太皇太后卧靠,作闭目养神之态。

  絮雨头戴纱帽,步足如风一般朝里疾行而去,惹得身上环佩急撞,玎珰之声不绝于耳。

  “公主!公主!太皇太后身体不适,方安顿下去!恳请公主稍候,容老奴先去禀告一番,免得惊到了太皇太后她老人家!”

  那老媪一路不停地劝阻,她恍若未闻,自顾前行,来到了殿外。

  老媪扭头惶急地看了眼殿内,正待再次提声劝阻,一道响亮的“啪”声响起。

  跟随絮雨同行的杨在恩上前,扬臂一掌,照那老媪的脸直抽了下去。

  “大胆!敢阻公主的路!居心何在?”杨在恩一甩手中拂尘,厉声叱骂。

  这老媪是太皇太后心腹,万万也没想到,自己竟会遭到如此对待,又惊又怒,却不敢发作,捂住脸,低头不敢再动。

  一名宫监推开槅门,絮雨没有半点停顿,迈步入内,径直闯到了太皇太后的卧榻之前,这才停下脚步。

  老妇人亦被方才那一记响亮耳光惊得无法再作若无其事样,她压下心中油然而起的一种不祥之感,慢慢睁目,鼻孔里发出一道哼声:“你来作甚?威风不小,竟敢摆到老身头上?就连你的父亲,他到了我的面前,也照样要下拜,你是要罔顾人伦以下犯上?”

  老妇人质问完毕,却见她一动未动,居高俯瞰着自己。覆面的薄纱静静悬垂不动,如毫无波澜的一片水面。

  这是毫不遮掩的赤裸裸的蔑视,便犹如她此刻看的人,是一团生具有七窍的能动的腐朽烂肉而已。

  老妇人不由勃然大怒,气得浑身发抖,抬掌重重击了下床沿,厉声喝道:“来人!给我将这无礼的丫头赶出去!”

  外面起了一阵杂沓而纷乱的群履落地声,应有一群人快步来到殿外。

  老妇人一手支着身体,另手戳着面前的年轻女郎,朝外拼命探出身体,颤巍巍地喊着宫廷卫官的名字:“快些!将她赶出去!”

  噗噗两声。两颗湿漉漉的裹满污血的人头从槅门外被丢了进来。

  是负责护卫此宫的两名将领的头。

  “太皇太后!不好了!她要公然作乱——”

  方才那挨了一巴掌的老媪双眼圆睁,跌跌撞撞地冲入,话才喊到一半,便被追上的士兵一刀砍下人头。

  老媪那一个嘴还张着来不及闭合的头,从脖颈上歪落在地,喷溅出了满地的血。

  在门外宫女们发出的不要命般的阵阵尖声惊叫里,老妇人也倒吸了一口凉气,目光从地上的几颗人头上挪开,死死地盯住了面前的女郎。

  “你待作甚?”

  她咬牙切齿,“你以为如此便能吓到我?老身活到今日,什么事不曾见过?你这野丫头!我不信你真敢对我如何!”

  老妇人又顿了一下,语气稍缓。

  “老身也听说了液池林子里的事。莫非你怪到了老身的头上?那全是小柳氏那贱妇的罪孽!是她假借我的名义干的好事!我是半分也不知!回长安后,你的父亲半点也不追究,反倒将那贱妇抬举作了皇后,我又能如何……”

  “袁值!”

  絮雨忽然唤了一声。门外悄无声息,走进来一人,停在了她的身后。

  “这个老妇,该如何处置?”絮雨问。

  袁值一双冷漠的眼在老妇人的身上扫过。

  “太皇太后份位贵重,施以人彘甗鼎,未免不敬。奴想起来,从前李延曾驱猛兽攻噬驸马,奴不敢用猛兽,行宫里倒有现成的犬房,不多,养了十几条,不如效仿,将太皇太后也请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