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烟
她揉揉眼睛,迈步进去正殿,走去了韶慕身边,跟着也跪在了蒲团上。
难道该来还?愿的?不是她吗?是她当日跪在这里,祈求佛祖让自己找回记忆,现在她找回来了,可是为什么?有了更多的?苦恼?
“给。”身旁伸过来男人的?手?,白皙修长,上面还?有细碎的?伤痕,是挖土救她留下的?。
韶慕的?手?心里是一个?荷包,里面有钱币碰触的?响声。
这一幕似曾相?识,便?也是上次在这寺里,昭昭给了他一个?荷包,让他捐香火钱。
她真的?拿过来,然后站起来投进了功德箱。
并没有在法岩寺耽误太多功夫,两人出来后便?继续往吴家去。
街道两旁的?人家,俱是贴了红色的?对联,日头偏西,街面上落上浅黄色的?光。
吴家的?药堂的?还?关着,但是檐下挂了红灯笼,预示着很快会开门。
年节本就?是走亲访友的?日子,吴家在抿州也算名声在外,不少人过来拜年走动。
吴高义提起年前的?风寒症心有余悸,因为如果病症压不下,他们吴家的?招牌也就?立不住了。并且好?奇韶慕为何好?的?这样快,帮着把了脉后更是惊奇。
韶慕与几位吴家的?长辈,便?一起在前厅里商量,是否采用一些南疆或者外来的?药材,研讨起医理。
毕竟医理上,不能固地自封,应多研究采纳,取长避短。
昭昭听不懂他们说的?那些,便?跟着吴暨一起,去帮他打理那几棵从?陆宅带回来的?花草。
他把它们养在一间耳房中,烧着暖暖的?炭火,不时?洒上些水。
“也不知道能不能养活,”吴暨放下水舀子,弯腰去捏着一根蔫了的?草叶,“吴家的?医书?上没有记载这种,我记得韶家倒是有本南疆药草集。”
昭昭蹲在炭盆便?,往里添了块炭:“先生总是提起韶家,是在栾安呆了多年吗?”
本也是随便?问问,却不想听见吴暨的?一声叹息。
“起先也还?好?,在那场水灾之后,我就?回了抿州。”他大概这些日子太过忙碌,如今也能看出疲惫,拉了把小凳坐在花盆前。
再次听到那场水灾,昭昭微微一愣。她恢复了记忆,自然知道那场水灾,因为那时?正是先皇病重之时?,宫中和朝中都很复杂,栾安大灾是她大了后才知道,发生水灾的?时?候,她才两三岁,还?没有被父皇带回皇宫。
后面,书?上对这件事的?记载也是寥寥几笔。毕竟先皇驾崩,新帝登基,似乎别的?事情不在重要。
一次次的?听钟伯提及,冯越也有说,但是真实的?状况,好?像很少有人知道。
“那场水灾很厉害吗?”她问道,“比年前的?雪患和风寒症呢?”
吴暨整理花草的?手?一顿,皱眉往昭昭这边看来:“当初,栾安的?人几乎死光。”
他的?声音轻轻响起,内里掺杂着悲恸和无奈。
“很少有人再提,有不愿再提的?,也有不敢再提的?,”吴暨无奈一笑,憨厚的?脸上竟也有几分讥讽,“毕竟新帝登基,谁敢拿这种事情往上报,申请救灾的?文书?不知被压在哪里。”
昭昭认真听着,以前在宫里锦衣玉食,她并不知道外面什么?样,更不会知道有太多人食不果腹。
吴暨大概是喝了点酒,话多了起来:“其实大部分人不是死于水灾,是死于疫病。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可是地方官员不作为,各顾各的?利益,可苦了下面的?百姓。”
“韶家在栾安,所以得病的?人都去找韶家?”昭昭开口,也并不难猜到,就?像风寒症传开,病人来吴家。
吴暨点头,皱眉回忆着那时?:“当时?城被封了,韶家空有一个?医药世家的?名头,可是手?里没有一点儿药材。韶老太爷天天往官府里去找,总也没有个?答复。那种情况下,就?算有通天的?医术,有用吗?”
室内一静,炭盆里爆了个?火星子,噼啪一声。
“大人那时?候,也在栾安?”昭昭问,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韶慕都不曾跟她说过那场水灾。
“那时?候他七岁,跟在老太爷身边学医,机灵又开朗,学什么?都很快,”吴暨道,然后摇摇头,“就?是那场大灾,彻底改变了他。”
韶家是栾安的?百年世族,根基深厚,悬壶济世,深受百姓爱戴。就?连吴家,也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去韶家学习。
昭昭从?第一次见到韶慕,他身上一股端正清明,性情淡淡的?不爱笑,并看不出他开朗。
也是现在,她从?吴暨的?口中,才得知韶慕的?年少时?。
只听吴暨继续道:“那年的?疫病,起先也并不算厉害,如果处理得当,没有各级官员的?推诿责任,是会压住的?。比去岁的?这场风寒症,是轻些的?。可是,可怕的?不是天灾,是人祸,是那些官员的?不作为,甚至趁机中饱私囊。”
“那时?候韶家很难,对罢?”昭昭问着,所有那些灾难,年少的?韶慕亲眼看着,亲身经历。
“对,医者却无药可用,”吴暨点头,见惯了生死,却仍为那段往事觉得心惊,“每天死在韶家的?门外的?人,不计其数,甚至连韶家的?族人也不能幸免,一个?个?的?染上疫病。”
说着,这位沉稳的?男人喉间哽咽了声,慢慢垂下头去。
“韶慕的?母亲也是在那时?候过世的?,”吴暨深皱着眉,话语间很是无力,“当时?,她肚子里还?带着六月大的?胎儿,一尸两命。”
昭昭听得胸口憋闷,心里疼得厉害。她没想到这件尘封的?往事揭开,居然是这样惨烈。
也就?记起冯越说的?话,他说活人等死,尸首成山……原来,都是真的?。
也就?在这时?,她突然明白上来,为何韶慕起弃医从?文。
吴暨缓了缓,而后抬起头:“老太爷也走了,临终前全是遗憾与失望,并说行了一辈子医,才明白真正能救人的?不是医,是权势。”
“所以,他放弃了学医。”昭昭小声说着,两只手?紧紧捏在一起。
他改去读书?科举,去走仕途,他想用这种方式去救人。而他如今也做到了,拯救了整座抿州府。
“瞧,我真是喝多了,尽说些旧事,”吴暨笑笑,站起身来,“你?坐一会儿,我出去看看。”
说着,他拉开门,离开了耳房。
房门轻轻关上,房里只剩下安静。已是傍晚,屋里光线渐渐昏暗。
昭昭坐在那儿,盯着炭盆一动不动。她的?眼睛里映着跳跃的?火苗,以前不懂的?事情,现在全部明白过来。
她明白了为何韶慕不喜欢赐婚,为何做驸马不开心,为何对她冷冷淡淡。因为,在他眼中,她拥有着左右别人的?权势,恰似当年栾安的?那些官员;她还?折断了他的?路,让他十?年的?抱负化?无乌有。
所以他不喜欢。
只因为她自己心中所认为的?喜欢,她和他绑在一起成了夫妻。可分明的?,他们彼此?都不了解彼此?,从?小长得环境也不一样,隔阂着,只会越来越深。
如此?,分开不过是迟早。
昭昭轻扇两下眼睫,仍旧捏着自己的?手?指:“你?,的?确不该困在公?主府。”
眼角一酸,忍不住眼尾泛出红晕。这话她之前也对他说过,那时?候还?未恢复记忆。
是她当初太简单,觉得喜欢就?想得到,因为他的?耀眼夺目。可她忘了,他不是那些死物锦衣华服,他有自己的?抱负。
吱呀,一声开门响。
昭昭回神,这才发现屋里已经彻底黑下来,而身侧则蹲下一个?身影,带着她熟悉的?气息。
“坐这儿不动,是不是困了?”韶慕问,手?轻轻落上她的?后背。
借着炭盆的?火光,他看着少女安静的?面庞,接着,她侧过脸来看他。
“我,”昭昭喉间堵得厉害,好?像有许多话跟他说,可是又完全不知道说什么?,“我不困。”
她略有些懵愣的?样子,像一只才将睡醒的?猫儿,可爱又柔软。
韶慕笑:“走罢,兄长让咱们过去用膳。”
他攥上她的?手?,带着她站起,为她披上斗篷,系好?。
出了耳房,两人往吴暨的?院子走去。垂花门外,吴暨的?两个?孩子正蹲在地上放爆竹,兄妹俩笑闹着。
“你?俩小心些。”韶慕停步,看着吴家兄妹,“家中有孩子,果然更加热闹。”
昭昭站在他身旁,抬头看他,见他脸色分外的?柔和:“韶家的?孩子多吗?”
是否,她看着吴家的?两个?孩子,想到了他那个?来不及出生,便?死去的?弟弟或妹妹?
“韶家,”韶慕脸色淡了些,轻声道,“以后会多的?。”
昭昭知道不该说这些,可就?是胸口憋得难受。韶家,现在人丁凋落,韶慕是韶显博唯一的?孩子。
都说天灾人祸,其实栾安的?事归根结底,不就?是她李家皇族造成的?么??在京城里争夺着权利皇位,千里外百姓的?生死已经顾不上。
吴暨的?妻子做了一桌菜,连着孩子一起,六个?人围着桌子用膳。
年节,自然桌上是少不了酒的?,昭昭的?面前也摆了一盏。她想也没想,端起来喝了。
一旁的?吴夫人见了,又给她到了一盏,并给夹了不少菜过去。
昭昭朝人笑笑,眼底滑过一抹忧愁,又端起了酒盏。
“尝尝这个?,”韶慕见着,夹了肉片给她,“空腹喝酒会醉的?。”
昭昭看他,眼睫颤了两下,还?是喝下了酒。
吴夫人笑着道:“年节喝酒是该的?,瞧瞧过去这些事儿,现在总算能松快些了,醉了就?醉了罢。”
闻言,吴暨笑笑,帮自己妻子斟了酒,双手?端着送上:“这些日子夫人辛苦了,我太忙顾不上,家里事都是你?操劳。”
“相?公?这话说的?,这全是我该做的?。”吴夫人也不扭捏,痛快接过酒盏,一饮而尽。
接着,两夫妻相?对一笑,好?像自然的?有一种默契在。
昭昭低头,看着空了的?酒杯,脑中纠缠着无数的?复杂。
“想喝?”韶慕小声问,指了下小碟里的?菜,“用些吃食垫一垫。”
昭昭捡起筷子,夹着菜送进嘴里。
吴夫人又将酒杯斟满,笑着道:“别听你?表哥的?,来了这里嫂子说得算,喜欢喝就?喝。”
吴暨见了也不阻拦,大概心里知道妻子是有分寸的?。
其实昭昭酒力并不行,以前在宫里,她喝的?都是劲儿弱的?清酒、果酒,抿州位于北地,酒水说起来比较烈。
几杯下肚,脸蛋儿就?红润起来。
韶慕没有在吴家久留,用了膳食之后,就?带着昭昭回家。
吴家给安排了一辆马车,送两人回去。
车上,昭昭目光开始呆滞,随着马车的?前行,而微微晃着身子。
她感到奇怪,喝了酒后居然整个?人放松了不少,好?像没那么?多烦心事儿了。
“你?还?好?罢?”韶慕问,手?往她额头上探了探,“脸这样红。”
他的?手?微凉,昭昭感觉到一点儿舒服,嘟哝着:“我才没有。”
韶慕觉得她可爱,便?就?顺着她说没有,其实看得出,她这是有些微醺了,可能后面就?会跟着酒气上涌。
马车很快到了韶府。
昭昭在婆子的?搀扶下,送回了后院的?房间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