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一夜听春雨 第175章

作者:明月倾 标签: 因缘邂逅 宅斗 婚恋 相爱相杀 古代言情

  除却几个年老的宗室和告老的三公,百官齐聚,外面的宴席铺得如同国宴一般,据说开了几百桌流水席,也只有贺家了,这样的家底,又有这样的如日中天的权势,能办的起这样的宴席。

  这样的热闹下,娄家父母亲自送亲这点小小的违礼,根本就无人在意了。

  就是在意,也不敢提,这是贺大人的岳父岳母了,谁敢挑剔?连宫中的主礼官也没说什么。

  午正一刻,天子銮驾到了贺家,百官都跪倒接驾,贺云章一人亲自上前,行过礼,亲自扶天子下了御辇,旁边早有宗室王亲和德高望重的老臣上来随行,说些“恭喜圣上”之类的话,毕竟贺云章号称天子门生,今日大婚,自然要恭喜圣上。

  官家今日也是抱着消遣的心来的,见他们凑趣,于是笑道:“朕今日是知道富贵田舍翁的乐趣了。”

  就算天子,也是男客,是不进内帷的,好在丽妃娘娘虽未出宫,老太妃却早早到了,外面百官朝过天子,里面老太妃带领三品以上的诰命面圣,只在阶下远远跪着看了一眼,娄二奶奶作为岳母,虽无诰命,却也混在人群中,不知道内侍和官家说了什么,官家笑道:“该请亲家来一见的。”

  饶是娄二奶奶天不怕地不怕,这时节也吓得手心冒汗。

  娄二爷倒是镇定,他当年中举人,也并不高,没有面见天子,只是琼林宴上远远看过一眼,如今天子摆驾在贺家的仲慈厅,召娄家父母过去对谈,实在让夫妻俩都有点战战兢兢。

  贺云章亲自引他们过去,进门时只是微笑着嘱咐道:“泰山莫慌,官家向来是平易近人的。”

  娄二奶奶跟在娄二爷后面进了门,强自镇定,行了礼,果然还没跪下去就让免礼赐座了。

  官家像是真想体验下民间富家翁的生活,还朝娄二爷笑着问道:“亲家今年高寿?”

  娄二爷凳子还没敢坐,又连忙站起来,跪下去回话道:“回禀圣上,微臣徒长四十有九。”

  “倒比朕还年轻十来岁呢,不像朕,胡子都白了。”

  官家笑道,旁边的宗亲和大臣都笑道“圣上英武,比娄大人看着年轻多了。”

  娄二奶奶也是胆大,趁机还偷瞄了一眼,匆匆一瞥,只觉得是个极贵气的中年人,穿着明晃晃的龙袍,蓄了须,容长脸,看起来养尊处优。倒也没觉得十分畏惧。

  官家又寒暄了几句,外面礼官催道:“禀圣上,吉时已到。”

  “走吧。”

  官家起身来,随扈的王室宗亲和大臣都连忙过来搀扶,只听见官家笑道:“干正事去了,朕还是第一次给人主婚呢,要是有错漏,你们可要提点着朕。”

  宗亲和大臣们自然又是连连称赞,说着些什么“圣上英明睿智,事事周到,臣等智慧,不及圣上万分之一……”之类的谄媚的话。浩浩荡荡一拨人,就往正厅去了。

  厅中早已备好席面,要是寻常喜事,当中两张椅子,自然是给贺家的父母,但贺云章亲父母早不在了,名义上的父母也都已去世,贺家的长辈只有一个文郡主,原本是要文郡主受礼的,但天子驾到,自然主位摆上了明黄的龙椅,老太妃在官家面前一直是如太后待遇,椅子摆在官家左侧身后,文郡主反而没有入座了,和观礼的命妇们一起站在斜后方。

  官家进来,见到这阵仗,笑了,道:“这真是喧宾夺主了,把贺家正经长辈都挤得没地方了。”

  “贺家蒙受君恩深重,圣上才是主,臣等都不过是沾圣上的光罢了,自然请圣上上座。”贺云章到这时候才淡淡地说了一句。

  众人谄媚许久,不及这一句,官家立刻就笑开了花。

  “倒也有几分道理,”他朝老太妃笑道:“母妃,那咱们就来受这个大礼吧。”

  老太妃也笑了。

  “贺大人是说笑呢,咱们可别当真,文郡主,快来坐下吧,你是正经长辈,等会新人行礼,还是要拜你呢。”

  文郡主本就是强撑病体来受礼的,要不是官家主婚,她大概就要托病不起来了。让新人二拜高堂的时候拜牌位去。

  听到这话,也只能强撑着对老太妃微笑,缓缓在赐的座位上坐下来。

  随着主礼官唱礼,鼓乐齐鸣,丫鬟婆子们簇拥着新娘子走上堂来,娴月举着扇子挡在面前,缓缓走上堂来,虽然不露面容,但身形窈窕,意态风流,也让人浮想联翩,不由得让人想起京中的传言,说娄家二小姐容色倾城,才让云端之上的贺阎王也沾染了凡尘。

  喜娘拿上红绿牵巾,新人各执一端,娴月被喜娘搀扶着转过身来,朝外拜天地,跪下去时,看见贺云章侧过脸来,朝自己微微笑。

  她知道他是让自己安心。

  不要因为官家主婚而心生畏惧,这仍然是他们一生一次的大婚,她才是今日的主角。

  “一拜天地。”

  礼官唱礼,喜娘牵着娴月转身,对着官家和老太妃以及文郡主拜了下去。

  “二拜高堂。”官家顿时笑了,不知和老太妃说了什么。

  满堂顿时都笑了,娴月也不知是说了什么,只猜想是官家开了什么玩笑,不由得耳朵发烧。

  “夫妻对拜。”

  喜娘又牵着她转身,和贺云章对面站着,引着她跪下去。

  锦缎的垫子上,绣着缠枝莲的花样,万字不到头,福寿延年,当中是满池娇,荷叶荷花,茨菇叶,水波纹,衬着中间一对交颈鸳鸯,情意绵绵。

  娴月的脸立刻就红了,她低下头去,看见贺云章认真地看了一眼自己,然后也低下了头。

  额头碰到了锦缎的花纹,金线微凉,她知道那是绣的鸳鸯的头,金羽辉煌,却有一道白,寓意是白头偕老。

  从今往后,他们是夫妻,世上最亲密也最绵长的关系,共享荣华与富贵,也分担危险与惊疑,京城茫茫人海,千家万姓,他们是彼此最亲近的人,将一起渡过这一生,直到生命的尽头。

  “礼成!送入洞房!”礼官高声唱礼道。

  夫人们簇拥上来,欢声大笑,有开玩笑的,有恭喜新人的,有取笑的,说着“贺大人的耳朵怎么红了”

  “可见到底是结婚难,比捕雀处的事还难呢,把我们贺大人都窘坏了”,姚夫人尤其卖力,大概是早听说官家喜欢自称富贵田舍翁,又受了姚大人的指点,有意在官家面前戏谑,高声道:“不是让‘送入洞房’吗?怎么还不送进去呀,我可等不及要闹洞房了!”

  顿时众人一阵哄笑,夫人们哪里还等得,七手八脚簇拥着新人往洞房去,云夫人竭力阻拦,也只能被推着走,等到官家笑道:“早听说民间有闹洞房的习俗,朕也少不得要看看了。”

  娴月被她们推着进了洞房,倒是布置得十分华丽,内外屏风隔开,内室当中一张拔步床,紫檀木镶了各色螺钿宝石,外面栏杆雕的流云百福,花窗上垂雕蔷薇,里面则是百鸟朝凤,可不是虚指,据说百鸟都有名字,百鸟百德,仙鹤长寿,孔雀美貌,大雁忠贞,喜鹊吉祥,鸳鸯琴瑟和谐……百鸟有一百种好的寓意,拱卫当中的凤凰,寓意百鸟之王,是嫁女的最高规格,也是娘家的宣告——这是我家养出的凤凰般的女儿,嫁到你家,如凤归巢,你家也最好如凤凰一样珍惜她。

  这其实是娄二奶奶为卿云置办的嫁妆,一张拔步床,在江南又叫千工床,因为要三年才能做成,不折不扣,要一千个工日,价格高昂胜过田宅,娄二奶奶当年的嫁妆中本来也有一张,后来家遭变故,做不成了。

  所以她也常遗憾,当初卿云的婚事定下,打牌时夫人开玩笑,夸她命好,她还笑道:“哪里命好,一辈子也没睡过一张拔步床。”可见二十年后还记得这遗憾。

  但她没有的东西,她就做给她女儿。

  先做卿云的,满心以为卿云先嫁,没想到卿云退了婚,峰回路转,娴月先嫁。

  说她真偏心,其实也有点冤,虽说是官家主婚,嫁的贺家,但这样的拔步床拿来陪嫁,足以证明在东西上她待娴月和卿云是一样的。

  果然夫人们就交口称赞,人人惊羡,说的是“到底娄二奶奶疼女儿,这样费工的床,早三年就在准备了”

  “这真是真真的千金小姐了,这张床做下来,赶上城南一个小院子了”,本来京中就有数嫁妆的习俗,有夫人眼尖,立刻道:“还有这些箱笼,这些陪嫁,怪不得都说二奶奶疼女儿呢……”

  官家虽然不懂这些东西有什么稀奇的,但看到民间这样习俗,还是笑眯眯。

  其实闹洞房,看新娘,是难得男女可以混杂一室的时候,除去那些上了年纪的老爷们,亲眷家的年轻子弟也好,孩童也好,都会来凑一凑热闹。

  至于夫人们更是全员出动,像黄玉琴这样订了亲的小姐,也都会过来看新娘,叫做沾喜气,所以连荀文绮她们也在列,只是被丫鬟簇拥着,不站在人群前面而已。

  但老太妃作为长辈,对这样开放风气其实是有点看不惯的,又怕官家看见,觉得民间这样男女混杂,礼崩乐坏,有伤体面,总之小心点总是没错。

  所以不让这些夫人们肆意调笑新人,怕她们说出不好听的话来,让官家听到,于是催促道:“新娘子都坐下了,先却扇吧,探花郎好文才,却扇诗一定写得好。”

  她这话不仅夸到了官家心坎,也给抱着手在旁边的凌霜找到活了,她对于这些数嫁妆之类的事都毫无兴趣,总觉得是在庆祝娴月嫁到别人家了。

  只有却扇诗还有点意思,可以趁机考一考状元郎。

  凌霜虽然整天嫌程筠的学问不精,但程筠今年春闱,低低中了个举,可见科举士子还是卧虎藏龙的,贺云章的探花郎,她早就想会一会了,其实春闱也有大年小年之分,据说贺云章那年还是大年呢,看年纪就知道,他和秦翊贺云章乃至于赵景他们年纪都差不多,他们这一拨王孙是人数最多也最耀眼的一拨,下一拨大概要等他们的下一代了。

  不止她跃跃欲试,连众人也都欢呼,夫人们都叫好,道:“娘娘说得对,早该却扇了,探花郎的文才大家谁不想看看……”

  人群里的小孩,听到要写诗,早就溜出去了,说着“我去叫我爹去,要写诗了……”各自去流水席上叫自己的爹去了,官家见状,也来了兴致,在一旁的椅子上落了座,笑道:“云章今日可是要‘大考’了。”

  都说天子门生,门生的学问,可关系他这个师父的脸面,贺云章的学问他是心里有数的,就算公务繁忙丢下来了,那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提笔成诗不是开玩笑的。

  他坐下来,看见新娘子旁边绕出来一个穿着火红胡服的女子,似乎在跟身边的丫鬟说着什么,丫鬟匆匆出去了,过了一会儿,竟然把秦翊带进来了,秦翊先到官家面前行了礼,官家见他仍然英武挺拔,越发有秦家人的气度了,夸赞了两句。秦翊走到一边站着,和那女子对话了两句。

  “圣上,那就是娄凌霜。”鲍高不失时机地轻声告状:“当初芍药宴,在太妃娘娘面前大放厥词,说了许多疯话……”

  “知道了。”官家淡淡道。

  倒也看不出来疯,只是确实有点不守礼,未婚女子虽然也能闹洞房,看新娘,但到底是大家闺秀,都有点躲在丫鬟身后,站也站在一起,或是靠着柜子,或是倚着屏风,互相依偎遮挡着,不会大喇喇站到人群中。

  她倒好,直接站在新娘床边,如同门神一般,像是护卫着新娘,不让夫人们取笑,连她母亲叫也不理。

  一张脸素面朝天,只盘着个髻,簪着朵火红的绒花,肤色雪白,十分坦荡,简直不像个女子了。

  官家并不动声色,当初贺明煦执意要娶那低门出身的夫人的时候,他也没说什么,那还是正经心腹臣子呢。

  如今看云夫人围着新娘子忙前忙后,见了仍然不太欢喜,觉得这样的女子操持不了大事,徒有美貌,过于轻浮浪荡了。

  很快人都齐了,连对闹洞房毫无兴趣的大人也过来了一些,毕竟是考查探花郎,再加上本来跟随着官家的宗亲和近臣们,真有点春试大考的意思了。

  娴月端正坐在床上,举扇挡面,床四周至少围了百人,里三层外三层,都要听贺云章的却扇诗,也要看新娘子的面容。

  这感觉像被放在烛台下审视,但她并不慌张,反而有种平静的泰然。

  贺云章的学问,她是清楚的。

  况且有凌霜在,母亲也在,决计出不了什么意外。

  “新娘子已经坐了床,请新郎官题却扇诗吧……”喜娘笑着催促道。

  “考官都齐了,探花郎作答吧。”官家也笑道。

  贺云章长身玉立,站在人群中,和坐在床上的娴月相对,带着笑问道:“不知以何为题?”

  他这话问的不是官家,而是站在床边的凌霜,凌霜早放出话来,说今天要考她。但官家只当他是问自己,道:“这还要什么题目,就以今时今日为题,写即景诗吧。”

  凌霜也不敢插话,她虽然天不怕地不怕,皇帝还是知道怕的,知道这时候要夹紧尾巴做人。

  官家也好,老太妃也好,最看不惯的就是她这样不守规矩的人。

  贺云章只答了一句“好。”

  旁边贺泓早准备好笔墨纸砚,抬上小桌子来,他在众人的簇拥着挥毫写下诗来,一蹴而就。

第157章 却扇

  但这时候,那些老大人们和离开酒席赶来看诗的大人们的兴趣已经盖过夫人们了,众人都围住桌子,资历最深的是退下去的老太师董大人,已经八十有七,贺云章写完,他拿起来,眼睛却不很看得清,旁边的礼亲王接过去,站到官家身边,给官家看,代为念道:“帝重光来年重时,今岁何长来岁迟,唯有英明圣天子,怜取青青少年时。”

  众位大人听了,都称赞“好!”

  ,夫人们大多数不知道好不好,也跟着喝彩,横竖贺大人如今炙手可热,探花郎的诗,又差不到哪去,跟着叫好就是。

  官家却有点不买账。

  “好什么?”他有意扮严师,皱着眉头道:“不好,十分不好,寓意古板就算了,怎么还重字了?七言绝句而已,连用两个时字?实在找不到韵了?这才考完几年,诗上面就差到这份上了?”

  贺云章只是微微笑着,虚心听教,并不辩解。

  其他大人也不敢插话,旁边的董大人却慢吞吞斟酌道:“虽然严些没错,老臣却觉得贺大人这诗好呢。”

  “好在哪?处处是漏洞呢。”官家仍然板着脸道。

  “官家说以今时今日为题,贺大人却不止写了今日,还写了当年呢。

  用的典是李贺的典,李贺的原诗中,今岁何长来岁迟,后面跟的是‘王母移桃献天子’,贺大人用在这里,是以王母献桃汉武帝的典故,祝天子长寿,可见贺大人的孝心。

  方才圣上见亲家,感慨年华,我等愚钝,都没领会,贺大人却听进了心里,以诗来宽慰圣上,这是何等的孝心。可见圣上随口一句话,贺大人都记得清楚呢……”董大人虽老,讲起诗来却头头是道,而且句句老辣,不愧是做过三公的老臣,句句说到官家心坎里,道:“一首诗,又宽慰了圣上,又谢了圣上当年对贺大人的知遇之恩,老臣要有这样的弟子,一生都值得了,圣上怎么反而不喜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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