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诗槊
“那这几天就把他们暂时分开谈。你去见张懿和陈念川,蔡维庸就交给我。”元澈一舀一舀地替陆昭吹着牛乳,待不烫了才递给她,看着她喝了。
“太医算过了,生产日期在十月前后。”元澈用帕子替陆昭揩去了嘴角的牛乳浮沫,“到时候你就安心在洛阳生产,我会去看你。”
长安不知道还潜伏着多少势力,元澈也是极为担心,这就要提到让陆昭在洛阳建立大行台的另一个好处。首先,陆昭既为皇后,那么所执掌的诏命便具有政治上的合法性。而整个行台的合法性是仰赖皇后的,这笔行台的履历同样会跟随这些人一生。谁也不愿意在自己的这段任期内出现皇后流产亦或是婴孩夭折等恶劣事件。
如果这一胎是一个男孩,元澈就会毫不犹豫地立为储君。行台安排的所有人,如果想和储君建立什么联系,同时又保证自己的权力合法性,就只能维护陆昭。而现在,元澈将封后和大行台等事也都告诉了楚国使者,其实也是在警告那些与陆昭不和的或是想谋求踩着陆家上位的世族。一旦陆昭出了什么事,即便陆家在后续的政变中败退,那么在国力内耗的情况下,元澈就不得不联合楚国。楚国在魏国的话语权一旦确立,这些世族也不过是为别人作嫁衣裳。
如今,对于陆昭及其孩子方方面面已保护到位,再加上先前利用魏明帝的故事作了舆论铺垫,立子杀母这个家法,就可以彻底在他手里化解。
元澈有力地握了握陆昭的手。此时他红光浮面,笑容里略有羞涩,声音却深沉且富有弹性。浓墨一般的眉宇比平日更添了几分威武凛然的气概,这是将为人父的年轻人独有的英姿。
两日后一个晴朗的天,陆昭则以私人的名义,在京郊的庄园里设宴,邀请陈念川和张懿出席。
陆昭有孕已经不是秘密,且手铸金人仪式的筹备也大张旗鼓。陈念川和张懿各自带上准备的礼物登门赴宴。宴席散后,陆昭特地将二人多留了片刻,引至庄园后的水榭观景。
“西洲大夫和张郞都出于荆南,也算是我们南人翘楚。”陆昭旋即招了招手,两名侍女也旋即奉上礼物,“这是造的冰雪笺,北地时流风雅,也是颇好此物。虽然与蜀笺大有不同,但也颇堪赏玩。”
陈念川与张懿双双接过,只见纸笺莹润无比,乃是加蜡砑光而成。而再往深一层看,则有金色梅花冰裂纹路隐隐潜于一层薄纸之下,几层重复压至,金梅错落,清冶瑰丽。这是造笺术中最为繁琐的重叠烤焙之法,造价与金等同。
陈、张二人用度并不算奢侈,张懿更是识货的,因此二人连忙躬身感谢陆昭垂青关照,甚至连称呼都直接改成了“皇后”。
陆昭含着微笑,道:“倒也不必言谢,其实有些话,大家席上不方便说。楚商困苦,我也深知,左卫将军陈霆乃是我故交,他弟弟陈震就在荆北。对于江表乱事,我也是略有耳闻。这世事艰难,所做所为大半都是出于不得已。你们商贾立世不易,在两国间互有交通,都可以理解。行台方面我多少还能做些主,可以私赠你们一些船舰,另并甲具数百。大江有流寇强盗,还需要大家一起维护,局面安定对大家都有好处,西洲大夫说是不是?”
张懿和陈念川听罢喜出望外。张懿自然感慨自己的放低姿态没有白费,陈念川更多的是看到自己可以从中获得不少好处。
“不过王命既在长安,行台方面我也不能太过恣意,诸事擅专。”陆昭道,“这是咱们的私下之交,往楚国的明面账目上不可能这么多,你们也要体谅我的难处,不要太过张扬。”
张懿激动道:“草民卑微之躯,怎敢道于外,必将皇后之善意告知商贾故友。两国相亲,实乃生民之幸啊。”
陈念川更老道些,知道这位即将执掌大行台的皇后绝对不是什么亲善之辈。自己拿了好处,洛阳行台也要效力,因此道:“我等何幸,得皇后如此关照。请皇后放心,进驻洛阳行台一事,某必会在楚王面前争取,以尽微薄之力。”
陆昭点了点头,随后又对二人道:“这是长久之利,不过我这里还有个私下请求。我即将远行,又在孕中,实在不希望长安有什么大事。楚国公主,就劳烦二位送回本国吧。”
陈念川和张懿相互对望了一眼,这件事其实和他们利益牵扯也不大,确切的说,甚至是稍稍有利的。公主不能够嫁给魏国皇帝的好处,就是加大陈念川兄妹在楚王那里的话语权,这个好处同样还会在陈念川作为顾问加入洛阳大行台后,更加明显。对于出身商贾的张懿而言,好处就显而易见了,公主的一大笔嫁妆虽然由楚王来出,但最终回落到他们头上。公主嫁给一国之君和嫁给楚国本地世族,那花销绝对是不一样的。
“话虽如此……”陈念川还是有些顾虑,“其实这件事也不全取决于我等,蔡将军那里……”
陆昭闻言也立马会意,笑了笑道:“我知道,蔡将军家族势力颇大,你们多要仰其鼻息。既然如此,此事可以再论,来日方长。”
陈、张二人看到自己奔波一天,最后竟只得到了这句不咸不淡的回答,又是因为蔡维庸,心里也不是滋味,连连要把礼物退回。陆昭倒是让他们都收下,只说是私交,两人这才稍安,手下礼物,准备回到行驿。
陈念川和张懿回到居所时已经很晚了,看到蔡维庸的屋子里还亮着灯,知道对方在等着他们。两人不由得苦笑对望了一眼,各自叹了口气,一起迈入了那间屋子的门。
第356章 冷漠
蔡维庸受元澈之邀在前, 陆昭处自然也就无暇顾及。不过他也明白,魏国本身权力架构比较复杂,他们身为使团来此, 各方对于他们的态度,或有亲近疏远之别, 但本质上还是希望利用他们的内部矛盾来达成谈判优势。
时间已经接近子时, 蔡维庸还是坚持在房间内等候,与剩下两人互通消息。
陈念川与张懿行至议事的别室内,蔡维庸与两人的神色都有些拘禁。三人稍作寒暄后, 便互相凝视着,沉默地揣度着彼此的神色。
此时, 倒是最年轻的张懿先开口道:“魏国皇后颇有世家风范,席间与我等谈论南国诸多风流人物, 山川名胜,临行前又赠我等礼物。”说完, 张懿便把陆昭赏给自己的冰雪笺拿了出来,躬身奉给蔡维庸, “将军今日虽未莅临, 皇后也有所赠,命我代为转送。”
张懿在三人之中的地位是最低的,这样的名品自然也不敢擅专。
蔡维庸望着色泽光亮金彩绚丽的纸笺, 也知道自己并无此雅好,对方的赠送对象未必是自己,应该是张懿对自己的示好。
因此蔡维庸也缓和了气氛, 微笑地托起张懿双臂:“皇后看重张郞, 亲昵赏识,这是张郞之幸, 也是楚国之幸。皇后既然即将执掌洛阳大行台,张郞也可借此机会,向皇后言明通商之利。楚国缺乏战马兵甲,若能得解此困,张郞便是谋国之功啊。”
张懿忙道不敢。
蔡维庸引陈、张二人落座,又开口道:“今日某与魏国皇帝见面,也算能坦诚相言。公主已身在魏乡,时日过长也是不妥。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后,陆氏虽得皇帝宠爱,但手铸金人仰赖天成,其未必就能稳居后位。公
主得以嫁于魏国皇帝,若陆氏手铸金人失败,那公主自可以拾级而上,对国家也是多有裨益。这也是对双方都有利的事。”
陈念川笑容含蓄地点着头,颇有看破不说破的味道。楚国公主和世子是嫡亲的兄妹,有了这一层关系,世子日后接位掌权也更加顺利。而魏国也可以通过楚国,稀释陆家及其他世家在朝堂中的话语权,从而在执政上占据主动。
可是若陆氏手铸金人失败,那也就不能执掌洛阳行台,势力也会一落千丈。若如此,朝廷另派的协商人选必然以皇帝的意志为主。如果魏国皇帝再接纳了楚国公主,即便条件上有什么偏向,那也是由蔡维庸一派的人来主导,自己占不到半分便宜。
显然,蔡维庸并不会站在陈念川的位子上有所考虑,继续道:“若陆氏失势,洛阳大行台或许还会有动荡,这几日,陈君还是不要与陆氏交往过深,以免陷入魏国内部之争啊。”
张懿也意识到有这方面风险,但他还是希望蔡维庸能够着眼到商贸部分,毕竟如果魏国能够提供马匹、甲具,也是能够即刻落袋的实惠。政治上的优势他不是不在意,只是这些优势通常见效缓慢。而且他觉得若楚国自己尚不够强大,那么政治劣势就是天然而成,不会因楚国公主的出嫁有太大改变。
因此在本没有插嘴资格的情况下,张懿开口道:“可是若洛阳不建立行台,那么两国商贸部分也会有所拖延……”
蔡维庸忽然打断道:“张郞。陆氏之所以让陈君前往洛阳大行台,不过是为了在楚国进驻盘查官吏。如此丧权辱国之举,我等怎能同意!”
他说完,意识到自己情绪过于激动,便深吸一口气,缓和了语气,“两国求和,并非求辱。如今大势,魏国已一统北方,若以大王之女,却求不得魏国一妃妾之位,这让天下何以目视于我等,何以尊崇于大王?我知张郞受陆氏爱重,只是陆氏其人胸藏荆棘,心怀虎狼,身居高位而曲身待下,实则以曲情惑人。还望张郞仔细辨别,心存明镜。”
“呵,商贾身贱,我亦有自知之明,无论魏楚,俱是如此。”张懿的面容露出了浓浓的自嘲,同时也在讽刺着襄阳本地世家、甚至于整个国家对商人群体的不厚道。
眼见气氛又变得紧张,陈念川赶忙笑着打圆场:“蔡将军并无此意,郎君何必妄自菲薄。”
说完,陈念川又对蔡维庸道,“张郞才华横溢,倒也年轻气盛。如此厌声,本应出自我这老雀之口啊。其实将军所虑,我们在路上也略有思得,陆氏如此区别对待,不过是分化我等。不过此次赴宴,我与张郞也不是全无所获。陆氏答应愿意私赠楚国军马甲具数百不等,以示诚意。只是这些军备,陆氏也不愿意流入蜀国,因此也要求在渡口能够派驻吏员,用以监管。”
“私赠?”蔡维庸有些惊诧。他倒是不怀疑陆氏的能力,毕竟陆家经营西北多年,四五百匹战马、盔甲还是拿得出手的。或许这些东西对于魏国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于楚国的提升还是很大的。
首先,军队的带甲率直接决定一支部队的战力。史书上记载的战争,出兵一万、两万,但其实真正有盔甲装备的可能仅有六分之一,甚至不到,然而这样一支队伍已经堪称精锐,可以立刻投入到战场中。假设陆家可以提供四百甲胄,那无异于帮助楚国形成近三千精锐部队的建制。
至于战马这个条件也是极为诱人,传统的军马都是骟过的。可是即便如此,魏国也不愿意向楚国兜售军马,甚至在各个关口严查马匹,一旦发现有人走私,当即问斩。今日蔡维庸见魏国皇帝,也谈及此事,然而魏国皇帝却笑问他:“楚地大泽之过,多用舟船,若乐居一隅,安用战马?”
此问也让蔡维庸口不能言。
可是陆氏却愿意私赠,那么私下里谈条件完全可以牺牲数量来换去一些可以繁衍的种马。这对于国家开展马政也是极为重要的一环。因为楚国据守荆江,如果日后往北面打,就难以避免平原大规模作战,因此马政越早开始越好。
陆氏既然敢开这个口,自然也不会食言,毕竟一旦把对方惹急了,捅出去,对陆家也极为不利。如果这笔交易可以达成,楚国方面肯定也不会声张,因为他们也希望能够长期交易下去。因此,国家之间的军备走私,一旦开始了,就很难单方面停止。
这种落在手心里的实惠很难拒绝,蔡维庸也有些动摇了。
陈念川见蔡维庸神情有所变化,也连忙借机发力:“陆氏出手阔绰,实则包藏私心。在男女之情上……说实话吧,陆氏曾明言告诉我等,不希望楚国公主此时与皇帝和亲。女子孕期多思,耽于情爱,也是常见。若我等还想要陆氏的马匹资货,只怕在和亲一事上还要有所缓和。其实于礼制上,也说得过去。公主原与渤海王定亲,如今魏国先皇帝与渤海王俱亡,且丧期未满一年,此时提出也难免失礼。即便公主嫁与魏国皇帝,朝野舆论也必然大肆抨击此事。后宫美人年年有,公主一旦入主正位失利,也必然难以自处。楚王和世子也未必称心啊。”
张懿见蔡维庸先前还满口国家大义政治大势,可如今面对这些实利也开始患得患失,不由得有些暗喜。这其中虽然有些阴暗心理作祟,但实际上是高兴蔡维庸对自己的政治价值终于有了认可。
他深知商人对上官府和军队,哪朝哪代哪个国家,都只有挨刀的份,永远都是国家的白手套,世家豢养的奴仆,以及军阀圈起的羔羊。可如今他得到了陆昭的认可,也就同样被赋予了政治价值。
他也明白,楚国这么多大商贾,陆昭不一定非要用他,换一个人,今天这场戏也会一分不差地上演,本身也由不得他自己选。既然如此,自然也谈不上什么亲重,方才那些不过都是虚言,场面话而已。可即便陆昭说的都是虚词,表里不一,但政治扶持却是实打实的。
两国交手,兵锋之下,区区商人又有什么资格来拒绝这种扶持呢?
表里不一的实利和表里如一的实利,对于他们来说又有什么分别呢?
既然所有人都把他们当手套、当奴仆、当羔羊,那么他们当谁的手套、谁的奴仆、谁的羔羊,又有什么分别呢?
无非是看谁出价更高罢了。
赠送物资,也有他一部分功劳,未来商贸上的对接,被选中的也是他。他是有用的,白手套虽然都是可以用完丢掉的,但是白羊皮手套和白犀牛皮手套,你扔后者是要下很大的决心,割掉很大一块肉的。至于陆昭的阴险与不善,只要不是针对他的,说得不要脸一点,还是多多益善的好。
蔡维庸的目光越来越阴沉,事情到这个份上,他也只能默许让陈念川和张懿先去谈判。这件事情他已经没有办法反对了。楚王派出他们这些身份不同的使臣前往魏国,也是意在多一些不同角度的信息渠道。
以地方实力不高,同为外戚的陈家作为太中大夫、最高代表,来压制自己这个地方上最具话语权的实力派,本身就是对蔡家和世子的一种制衡。一旦他鲜明地反对此事,陈念川一定会上书。届时楚王可能会觉得自己包藏祸心,进而忌惮世子,这对于他及他所在的家族而言,都是不能够承受的。
“既如此,那商谈的过程便交予太中大夫和张郞吧。”蔡维庸虽然出身世家,但也颇有大肚能容之量,“此事我也会据实上书大王,恭听王训,一旦大王也有此议,某也愿助二位成事。”
待陈念川与张懿离开,仆从才入屋,侍奉蔡维庸宽衣盥洗。
桌案上的火烛因抖落的衣袖左右摇摆,蔡维庸望着火苗,已经隐隐感到整个事件或许是一场合谋,然而这个合谋注定是他无法抵抗的。
因而他慨然道:“阴谋阳谋,孰与我谋。魏国帝后如此手腕,只怕公主风光大嫁也难以善终啊。”
蔡维庸回到书案前,研墨提笔,除了写下陆氏愿意赠送军马甲具,希望楚王重用陈、张二人,同时也写下愿楚王务必促成公主和亲之事。
为国执政,诚然他是冷漠的,也只能是冷漠的。
第357章 蜻蜓
凯风南来, 凝于宫墙之上的云霞,仿佛刚刚疏理过的马鬃,蓬勃而挺立, 每个缝隙都溢满了绚丽的阳光。然而阳光越热烈,云层的阴影部分便越沉郁, 黑暗与光明协同而生, 呈勾心斗角之势,仿佛要燃尽整个天空。
元澈立于高阙之上,观察着云彩在整个皇宫内的微妙变化。景色诚然是壮丽的, 龙首山和始南山如同双翼一般向东西两侧展开,天空和大地, 湖泊和楼台,都在其所包罗的天地万象中了。而这片奔腾舒展的云影, 此时是唯一一个可以随意侵犯这片天地的事物。
然而掌三辰时日祥瑞妖灾的灵台丞却另有一番说辞,凯风南来, 战马凌空,这是大胜之象。
这样的说辞, 大抵是没有错的
。明日手铸金人典礼, 元澈已经准备万全了。一连几日,他都盛宴款待蔡维庸,随后楚王那里也有了明确的表态, 愿意答应长安及行台方面的条件,至于楚国公主的婚事没有再提。既然协议达成,这些使臣的返程日子也都定了下来, 只是在此之前, 仍作为嘉宾观看手铸金人仪式。
皇帝的步辇从阙台往陆昭的寝殿去。一路上,元澈的精神仍有些恍惚。待行至廊下, 一众宫人跪伏迎驾,元澈这才振作起精神,走了进去。
青梅做成蜜饯,用井水冰镇过,入口微酸,带有一丝甘甜,是孕期适口的食物。陆昭歪在榻上看书,只露出侧颜和侧颈。偶尔她伸手去够稍远的那盘青梅蜜饯,那片白皙脖颈与手臂便延展成一片云。
“陈念川他们果然与蔡维庸不和。”元澈一边由周恢褪下朝服,一边道,“蔡维庸五日后就回楚国,今天我见了他们三人,各自一番场面话,倒说得风雷暗絮一般。想是这几日,你在京郊的那几场筵席办的漂亮。”
“能登堂者,礼数周全,是官面文章。能入室者,不拘礼节,乃是引为亲信。纵观古今,一概如是。”陆昭懒懒地撑起半个身子,看着周恢又替元澈除去旈冕,玉珠在窗下闪着金色细碎的光,“陛下的宴席办的也不错啊。”
元澈此时已重新梳了松散的发髻,笑着扬扬手,让周恢他们退下去了。
礼仪之交,彼此有别,就是树立起敌意。这一次与其说是直接在楚国使臣中挑起争端,不如说是利用差别对待的方式让蔡维庸与陈念川等人,各自为帝后两边站位。帝后的派系之争、利益之争,自然而然地就挑起了两组使臣之争。不过就算是假戏真做,陆昭与元澈都十分清楚,这样的派系之争、利益之争因帝后的不同背景,本身就存在着。只是借着这一次楚国使团的到来,披上了完美的合作外衣。
夫妻二人互相夸赞着,也互相试探着,傍晚的日光变得暧昧,唯有陆昭手里的竹简哗啦啦地响着。
元澈走到床榻边,俯下身吻着陆昭嘴角的蜜渍,长发一丝丝垂落,在两人之间拢出一片半明半昧的空间。他又把视线移到陆昭的身体上,两道勾折的锁骨与日渐鼓胀的诃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将她的手腕放至枕侧,同时望向她的眼睛。她的双目洋溢着严峻笃定的光,脉搏慢而猛,仿佛再如此对峙下去,元澈就要精疲力尽,败下阵来。
春日柔云下的樱蕾,因井水与晚风冰凉的温度僵僵而立。天空尽头的阴翳处,还有必须拨开不可的云彩。这些云彩的阴影下,仿佛有着幽深而密不可测的力量。唯独那两枚纤细的手腕,好似捏在手里的双陆棋子,安分地停在锦缎铺就的的格子里。
然而渐渐的,这样的安分也不存在了。陆昭的十指缓缓反扣在元澈的指尖内,双腿一勾,对方的身体乃至脸颊都紧紧贴住了自己。湿润的嘴唇触碰着,温度淹没在两唇间的濡润中。
承托的手掌逐渐感觉到越来越重的挤压,两具身体主人之间的斗争,似乎也从不仅仅依靠单体的力量。元澈每每要深吻下去时,陆昭总是若即若离地后撤。而陆昭每每挨近元澈时,元澈也开始狡猾地另觅他处。猎手与猎物,无声的拒绝与沉默的诱导,从来都毫无分别。
哗啦。
竹简不知何时散落在地,外面有内侍惊动的声音,元澈恍惚听到那扇门背后有周恢咳嗽的声音。他想爬起来,却又被陆昭扶着肩膀拉在怀里。两人安静地对视了片刻,陆昭先笑开了,嘴角带着诱导他人行事的得逞恣意。“去吧。”
元澈怅然若失地离开了帷帐,地面是散落一地的竹简,原来是串竹简的绳子老化断掉了。他正要俯身捡拾,却发现散落的竹简好似一张占卜之图。周围的竹简,八方围拱,中间一支好似金鼎而居。其中,西南、正南竹简杂乱,东方空虚,似有不稳之势。
元澈深思良久,随后将离金鼎最近那支竹简稍稍东移,北面之势当即开阔严整,如同一尊佛塔,而西南正南的竹简堆仿佛压在佛塔之下的魑魅魍魉。元澈暗喜,抬起一足践踏在南面的竹简上,然而在他踏足的一霎那,鼎图有变,东面的那支竹简与西北、东南的几支竹简遥相呼应,锁住了中间的竹简,一时间竟成困龙之势。
他慢慢抬起头,望向身旁的那扇床帏。月白色的纱帐下,同样望着地面的那双凤目也渐渐抬起。明明只有一纱之隔,明明外面日光仍好,但偌大的宫室内仅有两个孤独与黑暗的灵魂。
元澈默默地离开了。
步辇在阴晴不定的帝王的指挥下,漫无目的地游荡着。一名内侍小心翼翼走到周恢身侧,小声传了话。片刻后,周恢才走到步辇之侧,汇报道:“回陛下,楚国公主一行已经入宫了。宫里头依礼安排了宴席,陛下……”
“不去!”元澈冷漠地打断了周恢。天空中仍旧彩云凌乱,白皙的面容与纱帐后幽深的眼眸在那片云里晃来晃去。料峭春风一阵又一阵地灌入衣领,冰冷的衣料贴上滚热的肌肤,包裹住了一种无可奈何的刺痛。
最后,元澈猛然起身,惊得四周小侍赶紧落下步辇。周恢也吓得一身冷汗,赶忙过去搀扶,问:“陛下这是怎么啦?”
元澈此时才回过神,继而抬头看向远处那片没有彩云凌空的御苑,仿佛找到救赎一般,重新端了端身子,抬手一指:“往那里走。”
经崔谅之乱后,御苑也被修葺一番,只是国库吃紧,没有修得太过奢华。一片小小的清池,不树楼台,只取宽阔舒朗之意,倒也颇为清爽。元澈行至池畔,此时一个娇柔的声音隔着池水,传至耳中。
“陛下?是魏国皇帝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