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诗槊
元澈笑了笑:“太保以为谁可行此策?”
吴淼则重重跪地,道:“楚虽大泽之国,实则釜中鱼肉,臣虽老朽之木,但也尚存几分干柴烈性,愿烹此鱼,奉于君前。”
元澈道:“太保忠心,朕心有所感。只是长安国都,京畿重地,非太保无以镇之。”
长安很重要,老狗看好家。
吴淼又道:“或可以臣犬子与江州试攻义阳。”
元澈浅笑:“司州正试行新法,不可一日无镇东将军。不过可使逸璞先攻义阳,而后还领旧镇。”
吴淼闻言,原本的目光中尚有几分闪烁,现在也彻底消失了。他微微张了张嘴,仿佛还要说些什么,然而最终只是抿了抿黏在牙齿上干涸的嘴唇,而后深深再拜,退了下去。
众人散去之前,初步定下暂不对荆州有所动作,新帝先行前往司州汾阴祭水。毕竟只有水牛的浅滩,水牛才会争斗,一旦猛虎靠近,伸出利爪,利益的厮杀会立刻变成集体的恐惧。要等到所有的暑热都散去,元澈如是想。
吴淼回到府中,夏夜炎热,而他只觉得浑身冰冷。
这是他最后一次尝试去拥护吴家世代所拥护的帝祚,对于成为一个忠臣,他不是没有幻想过的。不然何以孤独日久,自己撑起先帝时期那一个个漫漫长夜。
长夜冰冷,他的内心却还封闭着一团火焰,火焰更适合点燃一封对帝王的慷慨陈词,点燃一场运筹帷幄的政治谈判,点燃边疆万营千垒的明炬,点燃一个忠臣所有的荣光。而今天,他期盼了一生,也被背叛了一生,早已失去了忠臣死谏的梦想与马革裹尸的向往。
那团火焰也终究是熄灭了。
可他到底还是不甘心的,不甘心一辈子就这样活下去,一辈子瞻前顾后两茫茫。他不相信他一辈子所经历的,不过是明白何为不是自己人的待遇。而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因为他在夹缝中的每一次无从选择。
法雨天雷,顷刻而落,如喷崖倒壑,将天空割裂成鳞鳞灰色。
“为什么要诛我的心!”吴淼抬起浑浊的老目,望向天空,低吼着。
蓦地,一片腾云如白色奔马一般,向东而走,霎时,天雷收声。
“曾为伏羲出河负八卦……”吴淼呢喃着,白色憔悴的须发在干裂的唇边微微颤抖。
吴淼默默回到房间内,抽出一抹帛卷,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吴氏所培养的军功宿将们的姓名及任职。
他的儿子既然已经选择了,也就没有退路。既然上了政治牌桌,成败暂且勿论,一副连自己命都不在乎的觉悟一定要有,否则连坐上座位都只是在浪费机会。
“朕如此,会不会做错了?”私下与魏钰庭闲聊时,元澈不由得问道。对于吴淼今日的奏疏,元澈明白,这是太保在最后一次尝试请求合作,而他亲手将吴淼推了出去。
魏钰庭立在阶下,敛袖道:“陛下没有错。那么多功臣宿将,那么多心腹,凭什么要用最晚表态最后投诚的吴淼。若陛下答应了,扬州、荆州乃至整个中枢内部,都会分裂,都会不满。人事即政治,终是马虎不得。”
“况且陛下要振兴皇统,就要独占灭楚的功劳与名望。吴家数朝太尉,根基太深,注定会分走陛下的功劳和名望。他背后虚弱的世族会卷土重来,陆家也可以因此保全。所以这场仗,苏瀛可以挂帅、邓钧可以挂帅,甚至臣都可以挂帅,却唯独吴太保不能挂帅,他的后人不能挂帅。”
然而元澈依旧不能释然:“那日,太保似乎有话要对朕讲。”
魏钰庭沉默有时,随后道:“其实依臣对太保的了解,门阀执政近百年,太保曾是一时英雄,亦是一世看客。多少次宫变,太保都经历了,多少的真相,太保都看过了。参透了玉垒铜梁不易攀,知晓了地角天涯眇难测。太保心中有话,却最终未说,不是对陛下的不满,也并非不愿告知,而是觉得,有些话还是不说为好。”
雨沥沥下着,元澈忽然道:“朕本想与太保为青史留一段君臣佳话……”
魏钰庭遥遥望着帝王,对方的目光里,他读到了这句话的潜在意识,也看到了那种身处高位时绝无仅有的孤独与无奈。而所有的一切,都融进了眼底那片无尽的黑暗。
君臣佳话么……
魏钰庭沉默了。
如果连吴淼这样的臣子都无法与君王成全一段佳话,那么自己呢?
他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二十余岁的年轻人。
那是一个午后,白檀烧尽,斗帐低垂,大魏皇太子元澈把自己召到了东宫。那时候,他刚从颍川郡别驾调任,二十五岁的詹府主簿,如日方升,前途无量。而太子元澈,初历丧母之痛,召他这个故旧,不过是一述积素之心。
看着窗外晕红著雨,柔绿和烟,元澈道:“孤一直想再看看吴国的景色。”
他道:“吴国岂止美在山水。”于是,他便与东朝笑谈吴国宝剑之利,兵将之勇,建邺九陌的轮蹄来往,乌衣巷口的衣冠绮丽。他还告诉他,他手中的宝剑终将征服那片山河风光,取得一个大好男儿应有的一切荣耀。
那时,元澈听得格外认真,带着一分年少意气,待他讲到忘情之处,不免目光灼灼,击掌叹道:“若孤即位,必以足下为丞相。”所幸书房的一众仆从皆被屏退,这等狂悖之语,不曾让人听了去。
其实世间君臣佳话无不如此,年轻有为的臣子,知贤善用的君王,或许这只是随口一说的承诺,但朝野需要佳话,人也需要。
他像在詹事府照料元澈的起居一样,将他的前程照料的妥当而周全,帮助他从世家执政的乱丝繁茧中剥离出来,前往江州。以至于元澈年轻时曾有私言与他:天下才猷一石,魏钰庭独占八斗,王子卿占一斗,剩下一斗与世人。
也因此,他虽有无数的机会完成自家庭门的跃迁,但在朝政上一直正肃刚直。有人说他爱清名,或许如此,但他知道他的心里有比清名更重要的东西。
他一路走过来,对于君臣关系并不天真。
他其实颇羡慕那些一辈子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地从事单一事务的人。他们的从不改变仿佛可与得道仙人媲美。他体恤芸芸众生,体恤那些既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为自己命运抗争的人。但同时他也对这芸芸众生羡慕之极,永远能在一种满足下自得其乐。而他的内心永远无法达到这样安宁的境界。
他仍在期待,期待那个君臣佳话。
君臣佳话,君臣必要,而佳话非必要。而越非必要越珍贵,因为非必要定义着他的一生。
如今,他看到过贺祎,也看到了吴淼,物思此类,他不是不担忧的。
所谓的君臣佳话,走到最后,或许只有君臣罢了。
“朕没有想薄待他。”元澈的手半支着额头,指缝间漏出一抹隐忍的真诚,仿佛要承担一切惊涛骇浪,“我没有想薄待一个老人家。”
第394章 佛图
既然楚国大乱, 长安与洛阳便无相忍为安的必要。
皇帝将于八月祭祀汾水之事牵动整个关陇,但若仅仅是祭祀一件事,倒不足值得如此热议。中枢下令重修桓公渎, 意味着长安不仅向薛氏伸出了合作之手,同样也向汲郡赵氏暗送秋波, 且最终以极为强悍的方式插手了行台的事务。
新政果实低垂, 皇后也将近生产,将其种种结束于金秋之际,再合适不过。
尽管皇后在行台数月已颇享盛誉, 但皇帝既然莅临此地,也自然意味着最高权力将要回归正态。
对此抵抗最大的自然还是行台百官, 譬如卫渐等人。一旦皇帝下令取消行台,那么这些人即便回到长安, 也不可能在享有先前的职位。可若回归到司州本地,没有行台这种高规格的行政架构, 单单刺史府能给这些人提供的位置少之又少。一旦从与卑流,这些人将彻底被清出时局。
是要留在司州引颈受死, 还是开创新的局面, 行台已经不能够再犹豫。
但更不
能犹豫的是陆昭。
面对长安的步步紧逼,如果她本人不能够坚守行台的合法性,那么行台中必然会有人将她出卖给长安。后来者以正当理由而居上, 必要掀起一场浩大的反倒清算。到时候,行台的叛徒会以什么样的姿态与长安的寒门清流们合作,又会有什么样的污名泼在她和陆家身上, 已经不是一个皇帝能够说的算。
“先调薛珪任留行台吏部尚书。”陆昭支着腰, 在殿中缓缓踱步,“薛珪除却以主官待遇视之, 另赐予宅院,配甲士百人,这些人由你洛阳令来出。”
除了给薛珪高规格待遇之外,更重要的是将其锁死在洛阳,必要情况下作为人质拘禁。陆遗明白,因此应是,又道:“听闻朝廷已派人前往荆州面见王谦,为的是东垣公主的婚事。”
陆昭的脚步并未停下,只缓慢悠然道:“再令王俭为留行台七兵部侍郎,假尚书职,待遇同薛珪。”
陆遗颇为惊讶地看着陆昭:“皇后,七兵部侍郎掌募兵之权,为何要给予王俭如此大权?”
“募兵掌兵不相亲,此事我们知道,陛下必然也知道。”陆昭深深吸一口气,“稍后你执我手令,请镇东将军入宫,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行台的体量进一步扩张,但要成事,首先要把陈留王氏和河东薛氏从可能摇摆的位置上择出来。薛珪虽然在抢夺北镇的时候与自己合作了一把,但因其手握公主,仍让有着极大的不确定性。倒向长安对其未必是最好的选择,可但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都要在春暖之前,把这个萌芽扼杀在冻土之中。
至于陈留王氏,其根系太深,她也没有把握将其攥于手中,只能期望能够拖延一些时间。
陆遗虽然应下,却仍道:“话虽如此,只是陈留王氏若是王司空便罢,余者忠奸不明,又何须皇后倾心相付。”
“时人忠奸非决于心迹,非决于善恶……”陆昭此时寂寂站定,缓缓吐出后半句话“而是取决政权优劣,权柄强弱。”
行台的种种动作也都通过明暗两种渠道,到达长安。宣室殿内,元澈凝眸垂视着案前刚刚拆封的公文,而后道:“东垣公主与王氏联姻一事暂缓吧。”
阶下魏钰庭、卢霑和徐宁等人纷纷震惊。
“皇后以王俭假留行台兵部尚书,薛氏为吏部尚书。”元澈道,“若使薛王两家联姻,即便皇后离开司州,其军政也与出于一家无异,且镇东将军与王氏也有联姻。而祭祀汾水,也少不得薛氏乡众另并郡兵参与其中。两人若联手,在郡国兵里安插自己的眼线,朕司州之行,也难得安生。”
卢霑闻言也摇首慨叹:“皇后之策,乃使陛下无张耳矣。”
魏钰庭却喃喃道:“岂非无张耳,更使陛下多一无张耳、曹参的淮阴侯。”
除非王朝末世,朝廷已无力量,不然但凡一个正常的国君都不会让统兵大将染指募兵大权。就算是楚汉相争最激烈的时期,刘邦让韩信独立统兵,但募兵的权力还是交给了张耳,且副手还是曹参。因此刘邦两次强夺韩信兵马,韩信也无任何反抗之力,刘邦对于抢来的兵马也能使唤得动。
陆昭将王俭提到留行台七兵尚书的地位,就是要让长安做一个抉择。如果长安坚持让薛、王两家联姻,那么就要面对司州薛、王、吴三家联合的局面,除非长安能够给出比行台更高的价码。
但在如今,六部除了民部尚书、度支尚书和吏部尚书之外,余者则由寒门把持,算是较为平衡。将陆扩彻底撬出时局,则意味着陆家有理由全盘脱离长安。将柳匡如罢黜,则意味着让赋税度支之权让与王家,与同掌南北物运的薛氏再次合流。至于出身于武功苏氏的吏部大尚书,硬要罢黜似乎也并无不可,但这无异于斩断了关陇世族的上升通道,京畿安全也会有隐患。至于寒门,这个平衡他们又肯打破吗?
价码就在这里,长安需不需要牺牲掉这些,来换取一个王氏旁支子弟来占取一个六部名额?
如果不能妥善安排王俭,那么长安面对的是一个门阀板结的司州势力,和一个集募兵、统兵于一手的镇东将军,其结果可能还不如由皇后掌握行台。
魏钰庭沉思片刻后,也劝谏道:“王氏若于皇后麾下,尚可中立摇摆。若脱离皇后麾下,则必与皇权相争。臣以为,还是暂缓联姻为好。”
每次觉得坏透了的东西,不一定就是最坏的,大多数情况下只是一个折中。
卢霑眼里不揉沙子,听完依旧皱眉道:“中书此言诚是为国,只是如此,荆州王谦必然会作壁上观,我等并无力量逼迫皇后撤离行台啊。”
其实若说无力逼迫,倒也不一定。长安以及西北仍有皇帝军队的力量,如果能联合并州、冀州出兵发难,未必不能一较高下。但皇帝既然选择祭祀汾水,重修桓公渎,就是想坐下来,重新分配利益,来解释为什么一个人该得两斤大米一斤面,而完全不需要通过“造反有理”来解决。一旦涉及到用兵层面,那大家都将面临一斤大米白面都没有的局面,自然是挥刀相向,同时也浪费了一举攻克楚国的战机。
“若说全无力量,到也不一定。”徐宁此时站了出来,“陛下,臣有一法,或可一试。”
元澈示意让徐宁继续。
徐宁道:“世族平衡陛下或许难以插手,但百姓户籍未必不能做些文章。臣曾听闻玄能法师与陛下颇有缘法,且其人在司州也曾布施恩慈,讲经论法,门徒众多。与其置此力虚散,何不化为国用?臣以为可在州郡下设立僧曹,立僧祇户。”
“去年司州大旱,郡府救济不及,理应责问。不若借此机会设立僧曹,有能岁输谷六十斛入僧曹者,即为僧祇户,粟为僧祇粟。丰年众人积粮于都仓,供奉僧众,广播教化,至于俭岁,则赈给饥民,不取分利。此制可设于全国,不仅限于司州。据臣所知,贫民与世族供奉释家本就不少,不如立法规范,也是国民两便。若司州反对,则不容于时流。若司州同意,则陛下可令玄能派遣僧侣下至郡县,所掌民力,也甚为可观啊。”
魏钰庭听罢,却当即出列道:“陛下,此法虽可破司州之局,然长远来看却十分不利。天下多虞,王役尤甚,若立僧祇户,或有百姓世族假慕沙门,以避徭役,使趋利者猥滥。如此抬高沙门,自中国之有佛法,未之有也!”
徐宁则道:“中书,卑职所言也是权宜之计,待来日自然废之。如若不然,陛下祭祀汾水如何成行?即便成行,待祭祀后也无力驻留行台,不过见所见去罢了。”
魏钰庭不好说什么,只拱手道:“既如此,请陛下圣断吧。”
此行是祭祀汾水,适当引入宗教,也是给君主自身的合法性披上一层光亮的外衣,增加天赋君权的神圣性。
然而元澈手中却捻动着金蝉子,脑海中则是曾经的噩梦,思索良久后才道:“可以暂行此法,若多弊端,废除即可。玄能法师乃德高望重之人,统御诸僧,也都洁身清欲,颇有操尚。若能使其执掌僧曹,想必也能布善广仁。朕任用卿等,也是此意。”
魏钰庭听罢却不免有些语噎,同时也有些担忧。他们执掌权力,所以便应布善广仁,为人臣之表?隐藏在寒门清流背后的种种力量与身边的两位寒门巨擘、包括自己都在告诉他自己,这太过理想。仁慈与道德的来源是对世道的责任感,而绝非权力。
“此外还有一事。”元澈指了指最后一道奏疏,“镇东将军请求为朕出使兖州,封禅泰山,不知众卿如何看?”
第395章 迷惑
门阀当政的时代, 皇室封禅绝非易事。山川大泽多已没入当地豪族家业,公有与似有的暧昧边界,很难彻底打破。
先帝时期便有时任地方官员示好皇帝, 请求封禅嵩山。但朝廷上仍是关陇世族当政,对于在关陇境内的嵩山有着难以明说的占有感。最终, 此事以新帝登基, 德业未彰之名,在廷议上罢议了此事。坦言之,乃是整个门阀对皇权的藐视, 也不愿意看到皇帝封禅以正天命。
除此之外,封禅之论也倡自于谶纬学, 此多出于大儒世家。东汉光武帝曾特定其为“内学”,用以维护自己的统治。然而成业萧何, 败也萧何,东汉一脉的桓灵二帝在维护皇权的时候, 便一直被掌握谶纬的世家们碾着打。至今,谶纬学仍把持在几家大儒的手里。
封禅为大典礼, 而封禅文为大著作, 因此封禅文特出一门,文体也十分郑重。即便找卫、柳等世家名流,甚至于南方的顾、陆都不能为之。“颂德铭勋, 乃鸿笔耳”,这便是对封禅文的最高要求。如果元澈想要仰赖魏钰庭等人,根本就无法完成此事。
如今朝廷局势略有不同, 经过几次的清洗, 关陇世族的声势已不强劲。祭祀汾水这种礼仪并不算什么,规格较高的封禅山岳也可尽力为之。譬如司州境内, 皇帝如果强硬要求封禅嵩山,也不是不可以。然而此次却由镇东将军亲自直议封禅,又是泰山岱宗,不禁挑逗起整个皇室对于承接天命的炽热之心。
“自古封禅不易。”卢霑最先道,“吴家乃是兖州世族,泰山位于兖州泰山郡,有本土世族出面,许多事情便好办的多。”
魏钰庭却仍满腹忧虑:“陛下若想要此封禅,自然能成,但臣以为,也要考量吴家为何要作此举,封禅之后又会有什么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