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诗槊
此时侍女雾汐从殿内行出:“皇后有言,司空是旧交,请司空入内相谈。”
王峤衡量一二,也料定陆昭不会拿他怎么样,便整理好衣冠,解剑行入殿中。
殿内陆昭端坐,座屏的后方传来婴孩时而哼唧的声音。片刻后,殿内静默,王峤走上前,行礼道:“臣尚未恭喜皇后顺诞公主。”
陆昭的脸上却不辩喜怒,只淡淡道:“司空所为,似乎悖离前约啊。”
王峤听闻此言也只能继续厚着脸皮,道:“实在是事有不得已。”说完又将江州军报递给在一旁侍奉的刘炳,“请皇后先行御览,再做决定吧。”
“诚然我命。”陆昭将军报读了一遍,脸上却是一副早已知晓的样子,“不过,司空只晓后事,未知前因啊。”
陆昭说完,刘炳同样将一份诏书交给了王峤,正是元澈曾在阵前宣读的《为忠义疏》所改的诏书,而且还非副本抄本,乃是真正的诏书。
王峤对此事虽然已有所耳闻,但细览之后,仍有些懵然,随后目光中露出一丝惊恐。这篇诏书虽说是揭露司马家的得国不正,但里面同样痛斥了诸多世族,其中以太原王氏、琅琊王氏为多。譬如邓艾《徙戎疏》揭露并州戎事,与后期刘渊成势,都赖以太原王氏的王浑王济父子。沉杀兄侄的王舒,乃是琅琊王氏。号称江左管夷吾,但举扇只知“元规尘污人”而不闻江北胡尘,默认王敦行逆并杀周伯仁,也是琅琊王氏。最后叛晋归宋,又在刘宋萧齐诸多大位清洗中耀眼而出的,也是琅琊王氏出身的王弘、王僧亮等人。
太原王氏、琅琊王氏,加起来骂的比司马家都多。这种政治信号他王峤要是还看不出来,也就别当这个司空了。
这份诏令如今流传于数万大军之中,甚至应该已传至荆江乃至豫州。此次,濮阳王胜,整个军功体系的第一波愤怒,都会倾压到他这个陈留王氏的头上。琅琊王氏、太原王氏,这两个王氏怎么看着那么像你陈留王氏呢?届时濮阳王与其他从龙有功之人也能恰好借这个势头,把陈留王氏平掉,降低舆论压力的同时,也留出巨大的权力空白。
陆昭的意思,王峤也很明白。这个危机你陈留王氏打算怎么解决?不用怕,我是皇后,手中有皇后令印,同样有一定的解释权。以前王陆的关系不是很好吗?维护住我的解释权,便维护住你家族的命运。陆家仍有力量。
王峤望向御座,眼见陆昭的笑容也柔和些许,于是道:“皇后殿下,臣今夜多有失礼,还望皇后勿怪。皇帝陛下深陷危机,或失国本。臣请皇后出面,主持大局!”
阊阖门下,徐宁仍在焦急地等着消息。几名内侍、宿卫接二连三的传过话后,徐宁的脸色也不免更加阴郁。
王峤前往浮图所灭火,随后昙静等僧众便被引入皇后居所避难,而王峤更是直入皇后殿中与其密谈,且气氛颇佳。
“看来此番争功不仅要胜,还要全胜。”徐宁喃喃自叹。
此时形势可谓不妙。王峤争取到皇后,也就争取到了皇后令印和陆家势力,权力极大。哪怕他用禁军能够控制濮阳王,王峤也可以与皇后发声,将不符合自身利益的诏命斥为乱命。陆昭的身份不仅仅是皇后,她仍是政治的参与者,也是牌桌上最有实力的庄家。只不过因为这次没有掌握到禁军,被人忽视了。
地方反抗中枢,固然很难,但当中枢动荡改换之时,同样也渴望地方的稳定。而陆昭本人,从未失去过这份价值。
正当徐宁愤懑时,忽听宿卫来报:“濮阳王已到。”
宣光殿之东乃宣政殿主殿,如今已被清理一空,作为濮阳王元湛接见朝臣的地方。在太保吴淼、领军将军冯谏、中书令兼右卫将军徐宁以及七兵部尚书的礼迎下,元湛一路至宣政殿前。
元湛入都并未带妻儿,可见也是心存忧惧,尽管七兵部尚书王俭亲自扶他下车,但在脚落地的一瞬间,仍有踩落深渊般的惶恐。他已数年不曾呼吸长安以外的空气,且久居宫室,因此皮肤略显苍白,身形也有些佝偻羸弱。
“臣等恭迎大王!”徐宁最先拜,且声音最大。吴淼仅止于见诸侯王之礼。
徐宁说完,又后退两步,深跪拜道:“此夜妖僧乱事,又因牵连皇后,尚未伏诛,臣等迎大王入洛,主持大局。”
元湛听到“皇后”二字时,双手下意识一颤,声音虚弱道:“右卫将军诚是为国,但何须作此言?皇后母仪天下,所涉之事,非我等所能决断。且今日用事乃为肃清宫闱,镇定朝纲,以稳国祚,而非弄权作乱,擅兴废立啊。”
说完,元湛的目光中又闪过一丝茫然:“不知司空何在?本王麾下幕僚,多言司空之功。”
眼见徐宁脸色愈发难看,吴淼笑笑,随后道:“江州战事有变,王司空恐内宫骚乱,故前往皇后居所拱护,实在是难兼周全,故派七兵部尚书王俭前来细禀,还望大王不要介怀。”
“不……本王不会,不会。”元湛听罢连连否认,目光则更为忧惧,“值此乱事,司空能护皇后、公主,乃是宗庙社稷之福。”
待各方稍作寒暄后,吴淼便道:“此次行台台臣也在宣光殿,宫禁之中,并无乱事,大王无需忧心。只是北面承明门处,金墉城守将王赫王光奕一心想请回台臣,因此颇有怒言,若不善加安抚,只怕会对大王有所冒犯。臣自请前往承明门,引王赫面见大王。”
元湛听到王赫的名字,有些疑惑,然而还是恭恭敬敬地对吴淼道:“多谢太保全本王体面。”
吴淼带人离开后,徐宁方才再度上前,忙不迭道:“大王久居长安内苑,少见朝堂臣工,臣请大王稍候,中枢并行台朝仕即刻可至。”
元湛略笑笑道:“久不见外臣,人事陌生,礼仪生疏之处,还望诸公提点。”
王俭出身陈留王氏,与元湛王妃陈郡谢氏一家也曾走动频繁,见堂堂宗王如此落魄,心中也颇感酸楚。
寂静的等待中,元湛抬起头,洛阳的殿宇与长安的殿宇似乎并无不同,一样华美,一样压抑。
第421章 面纱
旭日初升, 枯叶好似雨坠。
众臣虽然迟迟入见,但入殿后,还是先行拜礼。在这段时间内, 前线大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各种人事安排也让众人有所猜测。而今日, 濮阳王出现在这里, 也松动了权力的最后一个板块。
权力的掌握永远随时间流动,当生命难以承托权力的重量,框架上所有的零件都会在第一时间寻找自己的出路。重伤甚至可能已死的皇帝, 所有人都能预测得到,又有谁能够轻易舍弃从龙之功的富贵。
待众人起身时, 余光落向座上的元湛。只见他茫然地坐在榻上,深秋入冬稀薄的日光透窗而过, 那张脸上的笑容既苍白又虚浮,透出一股常年浸泡在御沟池水的阴冷气息。而原本濮阳王与今上年龄相差不大, 但两鬓与胡须早已出现肉眼可见的斑白沧桑。
此时,徐宁自然而然地从人群中走出, 先向濮阳王讲述整个事变的经过, 其中不乏禁军介入的细节。徐宁这么说的目的也显而易见,突出自己在整个事变中的功劳,而曝露的细节也能让整个事件和濮阳王捆绑得更深。
说到最后, 徐宁道:“只是僧佞一事,忽生波折。现下王司空正在皇后殿,似乎要力保僧佞。”
徐宁说完, 濮阳王的近臣母家舅舅姜弥道:“大事本当为公, 司空所为,私计颇深, 无顾大局。臣自请出面与司空交涉,说服司空以大局为重。”
姜弥乃姜绍之子,现任濮阳内史,嗅觉亦不乏敏锐。王峤之所以不即刻废后并还包庇僧佞,也是多有考量。其人本身履历上并无禁军背景,因此在政变中掌握的主动权很少。再加上皇帝在前线公布的那道忠义诏书,对陈留王氏的冲击也是颇大。
不要说禁军之中皇后所亲重的王赫部王峤根本不敢对话,就连兵力不多的太保吴淼遇事都要比他刚硬。眼下濮阳王入主宫禁是没错,但局面远远未到彻底盖棺定论那一步。眼前的平静下,更多的是变幻莫测的人心以及多方势力的暗流涌动。一旦在暴力掌控上让人感觉到你的虚张声势,所有的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都会变成天有风云人有祸。
接下来,如果濮阳王不能确定皇帝已死,或者没有把握把皇帝弄死,那么就算皇帝性命垂危,濮阳王的幕僚们在宣光殿里治国治得再热闹,此次夺权也不能称之为竟功。王峤可以与皇后一方达成协议,倒打一耙,铲除徐宁甚至吴淼等人。无论是濮阳王还是皇帝,为了维.稳都不敢对这种事情纠缠,只能听之任之。
不管是暂时站在皇后一边还是控制皇后,王峤都有着礼法上的优越性,且有助于争取时间,积蓄力量,来影响大局的定势之权。
此时,徐宁却向前一步,坚定道:“姜内史怎可如此!妖后妖僧,今日必死,如此方能畅行后事。若与王峤谈判,宽忍让步,对我等大为不利。若等皇帝陛下归来,再受蛊惑,今日大王与臣,必将成为千古笑谈!”
徐宁话音刚落,已不乏有陈留王氏的人怒目横视,不过其余兖州世族的神色却颇为玩味,并不表态。
姜弥之所以想保住王峤,无非是要把徐宁等人撬出禁军,从而加重濮阳王一方所能掌控的军权。而徐宁与其他兖州世族们则更希望将王峤撬开。毕竟濮阳王幕僚已系兖州,且当朝太保也是兖州人。相比于树大根深但禁军方面无法给自己提供保护的陈留王氏,人丁零落但在军方有不少话语权的吴家似乎更可爱一点。
不过徐宁的担心也有道理。皇帝至今生死未知,一旦圣驾回宫,唯一能够击垮帝王的便是将皇后势力从合法性上彻底打压下去,并为自己这一方获得正名。
姜弥此时有些犹豫。
“不过……司空位居三公,僧佞已被控……并,并无大错,何至于诛?”御座上的元湛的身子略往前探了探,似乎已经觉得这个位子并不好坐,“罢了,此座乃居正位,实在非人臣之所居,待我……”
“王峤身为三公,碌碌无为,国有灾殃,其人却擅权谋变,矫大义而行不义。此等国贼,死何足惜!”徐宁再上前一步,直接越过姜弥,将濮阳王一把按回座上,“大王莫要犹豫,随臣出面,号召诛杀此贼。”
元湛此时整个身子都向御座后方蜷起,声音颤抖道:“本王奉诏入宫,是为除僧佞。尔等所言之事,本王实不知……实不知啊。”
所有事变到最后,都绕不开一个政治旗帜问题。濮阳王以先帝皇嗣的身份干预皇家事,可以名正言顺诛杀王峤、僧佞乃至于皇后。牵强与否不是问题,政变闭环才是建立新秩序的第一步。
对于元湛来说,最好的策略就是等皇帝舆驾回宫,不管早死晚死,反正自己已经撬动洛阳权力的核心,那么他就有足够的时间拖延磨合,等到自己名正言顺的继位。事可以让别人先干,事后自己可以再给正名。但如果到了自己亲自上场,诛杀皇后等人,整个事件的性质就完全不同,如此践踏皇权,甚至濮阳王自己本身的权威都会有所动摇。
不过濮阳王自己本身的权威是否有所动摇,并不是大部分臣子所需要考虑的。确切的说,这是大部分臣子所期望的。
徐宁心中暗骂,早先不知,你当然早先不知。若早早告诉你,你连皇宫都不愿意进来。
徐宁此时已经冷下脸来,只有嘴角还保持着微笑的弧度,生硬地拱拱手:“竖逆反道乱常,妖后倾覆国纲,魏祚危败,已在须臾,宁与诸将立誓诛剪国贼,伏愿大王暂临宫闱,以副众望。古今匡扶正道,上弃家族,下舍钱财,如此方可称同心戮力。大王若不体恤我等诚恳,宁虽性命微薄,死不足惜,但请大王再临阊阖门,亲自止遏,昭告百官。两都之间,必有义士,届时臣再发檄文,长安当有呼应。”
元湛吓得一惊,徐宁此时已经无异于拔刀威胁。要么干这一票,要么诏告百官承认自己放弃。没关系,你不行还有你弟弟,扶谁上路对我们来说没有区别。
面对徐宁的逼迫,姜弥也不得不站出来话:“大王今日入宫,斩除僧佞,便是竟功。如今罪名有疑者,不过皇后一人。帝后之尊,远非诸侯王所能加害,且世情总向亲情人伦之道,即便为后筹谋,也不宜为此恶事。右卫将军不妨深思一二,若濮阳王亲赴,即便来日皇帝不予追究,北镇是否不予追究?河东是否不予追究?三辅世族、陇上陇下、凉州益州、荆州扬州,是否都会不予追究?若要追究,其意义已非‘清君侧’三字所能道尽。”
所谓“清君侧”,本质还是对皇权截流权的争夺,即便实施者心态上再藐视皇权,在行为上也必须确保皇权的合法性。但以皇弟杀皇嫂,枉顾地方意见,涉及面如此之广,还是亲自动手,且皇帝本人无法进行后续追责,那么整个魏国皇权的存续,都是一个问题。眼下陆归已逼近襄阳,吴玥也已横渡大江,占据武昌。虚弱重病的狼会被淘汰出族群自生自灭,一个破碎腐烂的中央终究会被席卷天下的暴力夷平。
姜弥甚至可以预想到后面的政治环境会有多么恶劣。下层对上层丧失敬畏,上层对下层毫无权威,因为杀戮、告发、诬陷能够自上而下破坏所有的行政秩序,侥幸者的成功会引发新一轮的效仿,肮脏的末流终会攻击主干,仅留下枯萎与恶臭。
徐宁便是如此。
没错,他是皇帝的脏手套。而所有的脏手套往往既无原则,也无底线。当一个国家利用脏手套把握暴力后,通过诬告、构陷迅速建立起新秩序,其眼界仅局限于解决掉不听话的豚犬,打到政敌,而非建立真正属于国家的力量。有破坏而无建设,当今皇帝还有皇后、吴氏父子与魏钰庭等谋国之人,而濮阳王即便成功继位,其本人,其子孙,除了酷吏与佞臣,也什么都不会有了。
黑暗的末世露出一道细细的门缝,皇权、世族、寒门、百姓都会为之颤抖,只有嗜血磨牙乐于横行其间恶鬼,才会振奋非常。
姜弥悄悄地把这道门缝掩了回去。他的话无疑也在质问徐宁,方镇的怒火,他准备牺牲自己一人来承受吗?就算他想要承受,他够分量吗?
感受到徐宁的一丝犹豫,姜弥也将心一横,转身向濮阳王一拜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大王宗亲之贵,不宜轻涉乱局。臣请领一营兵马,与右卫将军共赴皇后殿,诛杀僧佞与王司空,再请皇后出面,与大王共议国事!”
元湛没有急于作答,而是转头看了看站在另一侧脸色煞白的王俭。
感受到濮阳王目光中的那丝阴冷与策动,王俭牙一咬,抱拳跪道:“大王深夜入宫,不宜操劳过甚。臣此前或有迷茫,如今不敢惜身,当领国恩,前驱杀贼!”
元湛听到这话,原本僵直的脊背微躬了躬,衣料重新贴合在冷汗频出的身体上,此时才感受到真实的凉与湿。他强挤出一抹笑意,挥手将随军分出百余员,皆身着甲胄,乘骥随姜弥向皇后居所而去。
静好的日光透入大殿的窗格,化作一块块模糊的光斑,渐渐蔓延至御座上陆昭的衣角。她闭目端坐在这片旭日的斑斓中,聆听着铁骑声。刘炳悄悄行至陆昭身侧,低声道:“徐宁和姜弥来了。王尚书也来了。”听闻此言,陆昭慢慢睁目展颐,左手轻捷挥落。
刘炳高声下令道:“殿门落锁!禁卫拱护皇后!”
砰砰砰!
一连串重木落下的声音另并刀剑出鞘声,让站在中庭的王峤浑身一冷。他转身向殿前试探性走了几步,却被前方岿然不动的刀刃逼退。
皇后宫禁此时已被王峤所携禁军围拱,王俭走在所有人的最前面,见有人阻拦,当即拔剑厉声道:“濮阳王入宫斩除僧佞,诸多事宜恐司空难决,特命我前来相询,你是何人,胆敢阻我!”
守门禁军听王俭如此气盛,兵众甚多,一时间也有些慌乱。他们奉王峤之命扼守宫门,但王俭毕竟是陈留王氏族人,又是七兵部尚书,能否放行实在拿不准。还未回过身,王俭与兵众早已拔剑架槌,气势汹汹冲向宫门。
眼见宫门已然发生恶斗,王峤所率的人马也开始放弃对各宫室的守卫,渐渐向中庭集中。
王峤面相陆昭所居的大殿,拱手道:“门外逆贼欲闯宫门,臣恳请皇后下令禁军一同守备,同心戮力,再令金墉城王将军出兵相救。若非如此,恐皇后与臣身家性命,皆入他人谋划之中!”
殿门后,陆昭信步意行,语气慵懒道:“司空放心,他们要的只是你的身家性命,而非我的。”
“司空不必惊疑,我如此笃定,自有我的原因。皇帝生死未卜,地方不稳,内部军权仍需争夺,因此大部分时流是迷茫的。当然,包括濮阳王本人,他也仍在观望。至于徐宁、魏钰庭、姜弥,他们的身份背景太单一了,即便杀掉任何人也无法化解大家选择的风险。”
“至于王俭,他的身份背景就复杂多了。他既是陈留王氏,又是行台和中枢的台臣,人事上仍与陆家牵连较深,甚至其一大部分政治威望都要系于我这个皇后。”
“由王俭出面行事,所有人日后站队只需要付出很小的代价。当年八王之乱,来回跳船的人无数,是因为他们有多聪明吗?那是因为在司马氏与司马氏之间有很多回旋的余地,除非自己把路走绝。王俭杀你,是为陈留王氏存续。王俭保我,是为保住自己的身份背景。”
王峤此时浑身僵冷,双手死死握着挡在身前的两柄长矛。寂静宫廷的深处有铁蹄声回响,好似潜伏着千军万马,而他必须拼尽全力,才得以拨开重重刀光剑影,看到那颗立于大殿内沉寂已久、谋划已久的心。
王峤只干笑两声,却难掩内心那片坍塌的空洞:“老夫虽年近甲子,却也知事无既定,人无永从。王俭杀我,也能杀你。徐宁、姜弥,莫不如此。皇后当识时务,以大局为重。如若不然,当年宫闱之秘,我与王赫……”
“司空慎言。”殿内冰冷的声音再度响起,“此言既出,我或可毫发无伤,司空却要做那孤家寡人。王氏危巢,或将倾覆。”
“危巢?”王峤冷笑,“王氏底蕴非你新出门户所能定论。”
此时,门后的声音却不再是为政者的冰冷剖析,而好似故人温语:“几朝几代,多少墙头草随风倒。王司空,我不得不承认,你和你的家族,是生存得最久、活的最滋润的那颗草。多少年来,谁也割不掉你们,谁也伤不到你们。只是,很不幸,今日你们是最后的那片草。你们丧失了随风摇摆的资格,因为后续的天下已经割无可割。常言道,若非雪中送炭,必得锦上添花。可惜,统一大战的最后从无红利,门阀政治的末路早已无花可添。你们,就是最大的红利。”
东方有云团散开,一举耀亮了殿门后的面容。那缕王峤轻慢已久、忽略已久的白檀香气,与阳光一道,自门缝蔓延开来,扼住他的咽喉,缠住他的手腕,最终遮挽住他充满血丝的双目。
“不会!王俭不会如此!一定还有变数……我可以……我还可以……”王峤连连跌退,“去取纸笔,濮阳王一定在等我草拟的废后诏书。是……是了,司空可预皇室宗族事,是我大意了……快去取纸笔!”
“大行皇帝不究眉寿之祚,早弃臣子。皇后教无母仪,既无《关雎》之德,而有吕、霍之风,上不可……”
风起云涌,金光在漆黑的云团中蔓延,光与影将王峤的衣袍割裂出无数的碎片,在宫门被冲破的一瞬间,化为斑斓的血污。
无数支箭簇精确地钉入乱臣贼子的胸口上,是暴雨新一轮的清洗声。涌淌在石砖上的鲜血与骨肉,或曾同袍,或曾同源,如今都已落入尘埃。分崩、厮杀、万中留一的智惠、万般皆弃的残忍,只为滋养千年流传的阀阅与千年不堕的名号。
王俭走向前,目光空洞地望着王峤的尸体,一手执剑将头颅割下。随着头颅与鲜血的抛出,徐宁与姜弥各自对望一眼,眼眸中只有深深的恐惧。
王俭跪于阶下,仰头望向大殿,高喊道:“启禀皇后,国贼王峤,已然授首。此诚危急存亡之际,臣等请皇后临朝,与濮阳王共议国事!”
及至众人清扫庭中尸体,并派宿卫接手皇后寝宫各处宫门,殿内仍然没有任何回音。
王俭意欲上前入殿,然而殿前卫士亦拔刀不肯相让。此时大殿内皇后的声音道:“尚书若今日无愧,请除胄解剑登殿。”
王俭反倒后退一步。如果他胆敢解剑而入,陆昭不会对他做什么,但他身后的徐宁便有可能借此机会、有借口将他与陆昭一同戮于殿中。他之所以出面接下这个脏活,一是要确保陈留王氏还能留在牌桌上,二是在皇帝生死未知的情况下,濮阳王仍需要尽力拉拢各方力量,只有他才能充当这个中间人。
杀了皇后,这天下濮阳王就能坐稳吗?
陆昭所掌握的权力层面太过丰富,经过数年的积累与运作,即便其人身死,他们也很难找到一个独立的支点,以无伤的结果完成对其政治力量的杀戮。那些暂时失去首脑的权柄会在自己的池子里选出新的掌权者。如同曹髦即便杀了司马昭,完成壮举笑到最后,权力也永远不会回到曹魏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