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诗槊
最先注意到的,是元澈身边的人。自停战令下达后,元澈已不再如往常一般,紧锣密鼓地处理政事,在晚饭前结束所有的工作。政令被更加详细的讨论,同时他思考的时间也日益变长。有时,元澈不欲让大家陪着自己如此,索性将大部分案牍劳形之事揽过,独自挑灯阅览。
在回到居室时,元澈也会刻意避开那段回廊,仿佛那里不过是一个储存着杂物的空房间而已。他刻意避开了园子,仿佛不再追寻春日的美景及其所带来的耳目之欲。最后,日复一日颇为勉强的勤政终于让元澈自己也有些受不了,于是他执起缰绳,重新回到陇山与他的军营内。与此同时,也计划着将居所迁移至其他地方,比如略阳,并最终付诸实施。
得知太子鹤驾明日即将离开崇信县的时候,陆昭正在用饭。此时得到消息似乎可以佐证一个事实,她并不在随行人名单之内。几个小丫头颇为她惋惜,她们曾视她为贵人,有着系臂之宠,只待战争平息,她们或许也能一道随她入长安,入东宫。然而这样的惋惜也不过是片刻,太子于她们来讲,也实在算不得太好相处的人。她们原是本地的乡民,尚未褪去淳朴之色,在一番惋惜,与对男人寡情的一番同仇敌忾后,旋即商量起如何在院子里种果蔬,垒鸡窝等具体事宜。
陆昭只专心地听着她们讲,安静地舀了一勺粥吃。
陆昭得到兄长来到别业的消息时,已是午睡之后。随着太子本垒向更为西面的略阳转移,距离陆归所驻扎的安定则更远。再加上在停战后的两月内,己方对于金城方面仍需要做诸多准备,君臣面对面的探讨尤为重要。况且陆昭如今已经痊愈,元澈觉得自己不过是受陆归之托代为照管,如今也该将他的妹妹送还回安定。
至于
为何不直接送还长安,元澈自己也说不准。或许是因停战计策的许多后续还需要陆昭的间接参与,或许是怕她回到长安后,与那个古老而曾经强大的世家更加紧密联系。或许他还在等待着她自己选择去留,或许他已经意识到,如果就真的放了陆昭回到了长安,就和彻底失去没有任何分别。
陆昭与陆归兄妹二人在园中信步闲谈,由于元澈对陆昭极为冷淡的态度,再不踏及此处,连园内也不再派人打理,格外冷清寥落。如此,倒是为两人的谈话提供了足够私密的空间。
古亭四周的竹架上,此时已攀满了紫藤花,南风乍起,惊落一地。如今正是春事酣时,不过是一阵风而已,反倒生出一丝颓然败落的意味来。
听完陆昭对于停战之策的剖解,陆归并没有丝毫意外。经营安定,并且吸纳凉州资源的策略,早在家族内部便已商定。但是对于陆昭此次如此强悍果决的作风,陆归还是有些惊讶。
“我来时便见太子神情态度与以往多有不同,原来是这个缘故。”陆归将肩头的紫藤花瓣抖落,“只怕魏钰庭也要记恨上你了。”
陆昭只手搭着栏杆,袖袂垂垂而落,是霜地颜色。日光将将透过浓云,照在衣衫上,竟似冷风淡月,将人世陵嚣之气淘汰俱尽。仿佛这双衣袖从未呼风唤雨,颠山倒海,仅是人间走,天上来。
陆昭阖目倚栏,淡淡道:“魏钰庭等注定对世家无甚好感,他对你我之类早已痛恨入骨,如今只是发现我是其中之一而已。对待这类人,还是要早防范。”
“这次倒能按住其抬头之势。”陆归道,“只是太子处不得不做出些让步,日后待其羽翼丰满,联合寒门执政,打压世族,也是迟早的事。”
“拖上个三五年,已经够了。”陆昭的头颅轻轻支起,“下一次攻城略地遥遥无期,人生又有多少个三五年呢?魏钰庭已年近四十,带领寒门,在与世族和皇权交手的路上一步步试错,一层层积累。中途一旦出现大纰漏,他这个魁首,这个出头人,官就做到了尽头,命也到了尽头。等到下一个如他这般,有能力,有资历,又有运气的人上来,又要到何时呢?即便有这样一个人,那时候,推翻世家的天时、地利、人和都还在么?”
“或许也会有。”并非存心给妹妹添堵,陆归不过是说出了自己的担忧以及对未来的悲观。
“我在他拿到最好牌面的时候,请他出局,这样的结果已足够。百年后事难料,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担当,功成不必在我辈,于他如此,于我们也是。”她依旧闭着眼,仿佛已如海棠花般,沉沉睡去。
身为兄长的陆归并未被假寐所蒙蔽,相隔良久后,终于发问:“那么太子呢?今年女侍中的遴选,今上已言明为太子选妃,你是否要参选?他如今势头正热,你当知,若你愿意,父母与我、包括弟弟和远在会稽的叔父,都会为你斡旋。无论太后愿意与否,无论今上愿意与否,也无论太子愿意与否。”
陆昭慢慢睁开眼睛,突然从密密云层透出的日光,让她的神情一度恍惚而温和。陆归看着她,此时时间已过了许久。陆归想,若是女孩沉默,大抵就是同意了。然而在他刚要开口的同时,清越的声音也同样传入耳中。
“不。”陆昭道,“我不会去。”似是要再斩钉截铁地确认一番,“我是不会去的。”
话音甫落,只听不远处的草木后,传来一声马儿的嘶鸣,如裂云一般,随之而来的是锐器钝钝插进血肉之躯,而后割裂的声音。陆昭只觉神智一震,愣怔片刻后,忽然起身冲向了那片声音发出的地方。
草木阴翳,藤蔓低垂,一条碎石小径如蛇一般蜿蜒没入庭院深处。小径旁,有几朵白色小花,让陆昭想起那时候她落荒而逃的那片森林。她脚步轻轻,走向小径的深处,愈来愈浓郁的血腥之气,让她的肩颈绷得死紧,如同在森林里警惕环顾四周的野兽。她悄悄拔下头顶那支磨得锋利无比的发簪,侧身转过一个弯,蓦然发现小径的路上渐渐有了斑斑血迹,最后越来越密,拖成长长一条到尽头,黑暗的深处。
陈年的画面一张张回闪在脑海,陆昭举着发簪,锋锐向前,如同手执利剑。再也抑制不住双手的颤抖,在血腥最为浓烈的拐角处,她猛然横身。
泛着金光的冷艳锐物与笔直的玉臂一道,以近乎决绝的姿态刺向了眼前那片绸缎。金簪之利,所经之处仿若无物。然而在刺破最外层的绸缎,下一层的中衣与最后一层贴里之后,它还是遇到了抵挡它的最后一层肉身。即便是紧握金簪另一端的陆昭,亦感受到其柔软与温热。
元澈俯视地看着她,面容隐藏在树叶与竹叶的阴影中,细碎的幽光漫在他的脸上,亦流转于瞳孔之中。他只是看了一眼那支簪,之后身体反而稍稍向前顶,便已具玉山倾颓之势。陆昭的手肘下意识地后撤了半分。
修长而有力的手指覆上了金簪,在几乎要触碰到她指尖的一霎那,陆昭松了手。紧绷的神经忽然松弛,连同气力也不再能够掌控自如,陆昭向后跌了几步,最终紧紧地靠在一个拴马的石柱上。
不需半分力气,金簪被拔出,上面沾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迹。元澈试探而狐疑的目光由发簪转向了发簪的主人。眼前的人,面容苍白,好似冰轮,倚靠在石柱上,如同前朝画家以线条勾勒的花卉,不过伶伶几笔,便有雪色寒瓣,静缀于枝上。即便是惊惧,即便退却,她是映于清池粼波的寒梅,而元澈自己也恍若坠入一片碎琼乱玉。
“你在害怕什么?”指尖轻轻地将血迹擦拭,元澈走近了她,将金簪慢慢插回她的发间,耳畔亦感受到了她并不均匀的呼吸,“陆昭,你在害怕什么?”
陆昭没有回答,只是更加贴近了那个石柱。
“殿下。”陆归终于寻迹而来,然而看到眼前的景象,也不知要作何解释。最后,他慢慢将陆昭拉倒自己的身后,并跪下谢罪道,“小妹无礼,冲撞殿下,罪该万死。”
元澈看了一眼陆昭,只道:“无妨。”旋即,他指了指身后的一头鹿:“今日刚猎回来的,晚上宴席吃。”
第103章 离开
晚宴盛大。除了元澈麾下一众骁将之外, 还有魏钰庭等人,外加已领车骑将军一职的陆归及其麾下将领,在这小小别业中, 已略显拥挤。数百张几案挤挤挨挨,从厅堂最上首处, 绵延至南院门内。
大家三两人围坐, 亲疏有别,成分亦有别。如今陆氏凭借陆归的车骑将军之位以及督安定诸军的实力,坐在离太子最近的地方。其次是此次战役中表现尤为突出的邓钧, 如今他除了翊军校尉之职,还受封荡寇将军号, 领兵万人,着实不负当年元澈提拔之所望。紧接着则是天水、陇西二郡世家所派来有任官的子侄。最后才是魏钰庭等人。
至此, 寒门雨世家首次交锋的结果,便已完完全全呈现在宴席上。
而陆昭, 此次并未在受请之列。因其献策之事已在众人之间流传甚广,乃至于陇西、天水二郡世族皆念其照拂, 人望不可谓不高。最终, 元澈不仅没有邀请其入席,还禁绝了其余人等会面陆昭的机会。
鹿肉味道腥膻,不易烤炙。元澈命人取古法, 以黄酒三分入水烧之,而后用黄泥制胚,于坑炉中烧。最后敲开泥胚, 清洗鹿肉, 佐以调料,根据其部位, 或斩大块,或作精脍。又设箭靶在庭院东西两侧,命小乐班正立于西阶东,奏歌《鹿鸣》。众人引弓比试箭术,两边此起彼伏报着箭中几何,射中何处,赢者受赏,输者罚饮。
众人不乏借此献技者,陆归作为少数几个南人,亦在被推举之列。几番比试下来,陆归拔得头筹,在场皆称其妙。然而陆归却笑答:“将有常径,的有常所,百发百中倒也称不上
精妙。大丈夫驰平原,赴深谷,斗狡兽,截猛禽,弓不虚弯,所射必中,所中必洞,方可称之为妙。”
众人听罢,亦称其壮士快语。
陆归重新回到席上,今日所行所言,他早已有所准备,以此来配合陆昭计策的后续。世人依附世家,世家本身的实力是一方面,但身为世家砥柱所展现的个人实力与魅力也尤为重要。陆归身长近八尺,美姿仪,颇有游云惊龙之态,于容貌上而言,在提高日后声望上有着不小的优势。
且如今陆归辞去封侯之位,又因王谧怒斩凉王使者成遂一事,愤而弃逆,不负良友拼却性命。此事经过陈留王氏在关陇网络的运作,被极力渲染,已经成为风靡长安的一桩美谈。当然,王谧的身价也由此水涨船高,且更胜于陆归。于是,陆昭便以此为基础,建议陆归为自己极力打造一个重情重义、豪言壮语的美丈夫的形象。这样的形象一旦牢固于世人心中,在具有同等水平的世家中,陆氏便会以陆归为招牌,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资源与人脉也会随之而来。
“殿下。”在座中的寒门士子显然不甘让世族子弟拔得头筹,“久闻殿下弓马娴熟,可左右开弓,杨叶命中,猿堕长空。恳请殿下展露一二,也可让我等一睹风采,如此日后见小儿辈,也有谈资。”
在最后的时刻,请宴席的主人,当今的太子,陇地仍旧说一不二的掌权者来展现技艺,可见也是有所准备。即便是献技者并无陆归先前精绝的箭术,届时也不乏描补虚捧之辈。几个寒门子弟还是欲以此法,借自己主君的威严,对陆氏等世族稍作打压。
先前众人敬酒,元澈多饮了几杯,此时已有微醉之态,然而闻此言,起身对冯让道:“取孤的弓来。”
柘材为弓,弹而放快,因此军中多用此法制弓。元澈素日所用乃双石弓,其实即便是三石力的张弓,他也能够信手拉满。冯让将弓取来后,正要重新正靶。然而元澈却摆手道:“孤如今正适酒意,取靶反倒不尽兴。今日崇信县令送鹧鸪数只,你且去拿来。”之后又命人在各处重新添了火把,此时整个庭院已如白昼一般。
片刻后,侍者已将鹧鸪取来,置于铁笼中。鹧鸪一见火光,顿时警醒,在笼中乱扑。待冯让取了箭壶上前,元澈方颔首道:“放。”
铁笼打开,数十只鹧鸪振翅而出。只见元澈一手持弓,一手捻箭,上弦如明月半轮,激箭似流星飞远,霜锋雷电之际,已有数十支箭出如疾雨。鹧鸪乱飞,本无行迹可追,然而元澈动作之迅捷,更使人目不暇接。不过眨眼的功夫,庭院的空中便只有零星片羽,而元澈脚下,惊尘不扬,气势上远比陆归更为雄壮。
小侍们连忙四处寻拣,清点之后呈上,总共十二只,皆命中要害,更有一双鹧鸪横贯而穿。而所用箭矢数,仍不及这些鹧鸪的数量。
在场众人,再度喝彩。
元澈将弓交与冯让,此时他已面呈紫红,醉态比先前更盛。冯让只觉的不过是杯酒之功,然而元澈心中明白,方才他射箭时用了怎样了力道,又动了怎样的杀念。而这一切起因,不过是今日下午转角处的相遇。那样的相遇,带着一丝血腥,又有一丝决绝。锋凌相向的一刹那,对于执刃者深如渊海的心机,对于她清冷狠戾的出刃手法,乃至于功亏一篑时从容不迫地后撤,都让元澈感到恐惧,以及一丝兴奋。
带着这一丝兴奋与意犹未尽的纠缠,元澈引开了弓。压抑得太久的求而不得,强求而更不可得,终究造成了这场艳惊四座的杀戮。他愤恨,且嫉妒。他嫉妒她的兄长,因为当她恐惧与脆弱时,他能将她护在身后。他嫉妒那匹紫骝马,因为它可与她朝夕相伴,亲密无间。他甚至嫉妒那个拴马的石柱,因为她曾信任地把后背交给它,完全信赖,毫无理由。
众人借此更向元澈祝酒,从世家到寒门,酒一杯杯地递上来,他便一杯杯地饮下去。只是他依旧镇定,镇定地分辨出世族那些虚与委蛇却带有目的性的话语,镇定地看着陆归仍旧谦恭地微笑,滔滔不绝地对他的技艺作出赞美。只是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有一个更为清醒的自己,孤零零地站在这方院落中,失魂落魄。他忽然想到两月后便是遴选女侍中的日子,而除了陆昭,他并不知道还要作出何种选择。此时,他仿佛在梦游天姥,而在半山腰,青云梯已经不见,所追逐的海日也抛弃了自己。
时至深夜,元澈已醉到神智难清,因此也不欲再留众人,宣布散了宴。宾客三三两两离开,魏钰庭与冯让又赔了一会儿他,也被他遣走了。此时席间仅有陆归一人,元澈看着他,先前他觉得陆归与陆昭并不相像,可如今他再看,觉得陆归眉眼处有某些东西与陆昭还是所出同源。
元澈醉醺醺地拿着酒壶,此时忽然道:“那匹紫骝马,好马,你,可以带走。”
陆归慢慢将酒壶从元澈手中取下,不欲再让他多喝,一边取,一边道;“殿下,舍妹不爱马,殿下自己留着吧。”
元澈看着陆归,眼前的人,一双眼睛烂烂如岩下电,话音落时,也将一身厉害不动声色地收了起来。所谓闻弦而知雅意,元澈笑了笑,附和道:“是了,孤忘了,她不喜欢。”
最后,连陆归也离去,还是冯让折了回来,送他回房间。元澈脚下虚晃,只觉得素日走的长廊如今似无穷无尽一般。走至一半处,他忽然似想起什么道:“冯让,孤怎么觉得今日少了一个人敬酒。有一杯酒,孤还没吃到呢。”
闻弦而知雅意并不只有元澈。上行下效,耳濡目染,冯让看了看他所停留的回廊,看了看那扇还点着灯的窗,最终叫两个小丫头出来开了门,然后默默地把元澈推了进去,然后遣走了所有人,关上了门。
陆昭正在整理东西。见元澈跌了进来,也不去管,任由他趴在了地上。她想,不去动他,等他睡着了便好。于是她继续将两件素日传的旧衣放在了行囊中,她准备今夜离开。
该与兄长交代的事情皆已交代,在她回到长安处理事情时,兄长也会重点经营安定之地。若京中有祸事,便可封锁黄河渡口与陇道天险以自保。至于兵变入长安倒是大可不必,祸倾之时,只怕父母与自己都会身首异处。为国,为自身,陆归都当保存实力,静观其变。
将最后一件衣物放入行囊中后,陆昭环顾了一下四周。珍珠首饰,绮罗华服,这些都不是她要带走的东西。元澈已酣睡沉沉,屋子里格外安静,只能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
陆昭披上了斗篷,拿好包裹,准备离开。元澈的身体就横在那里,有些碍事地堵住门口。陆昭小心翼翼地抬起脚,跨过他的冠发,迈过他的手臂。只是一瞬间,她觉得衣袍的下摆被什么东西轻轻牵住了。她回头看了看,修长的手指若即若离地牵绊在柔软的织料上。然而她再度迈步,那双手终究因主人的酣睡,沉沉地落回了地上,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他睡得很沉,也好,陆昭如是想。
她悄悄走出房间,又轻轻把门关上。门板开合的吱呀声,如同宣告离别,她忽然还想再推开,然而她看到了身后的兄长,旋即放下了手。
“走吧。我让张牧初送你回长安。”
陆昭颔首。她没有时间回头,暴风雨仍在前方等候。
第104章 春事
春云为舆, 春风为驷,元洸于长安外一青丘古亭上远望,绀青色的飞缨掠过眉眼, 便有山岚拢雾,春水流波之美。在这样一个盛景的春日, 他着盛装, 配宝带,赤缇朱草,牙绯银褐, 若非如此绚丽,如此热烈, 便不足以迎回乘春云、驾春风而来的神女。
因此,当一袭皦玉色身影自青山而下时, 元洸自然而然地张开了双臂,与他携带的两百名带甲戍卫一道, 拥日光而迎。
陆昭只是勒了马驻留片刻,而后和身边的张牧初说了些什么。待张牧初与众人离开, 陆昭方才策马走向元洸。
元洸只是微笑地看着她, 自长安分别后,她于容貌上变化不大。然而在知晓许多内情之后,对于其内心深处的那一丝改变, 元洸是没有料到的,也是他不能容忍的。在他的眼中,陆昭便如同一尊完美无瑕的古瓷, 并非任何人可以鉴赏。而现在, 她短暂地经手他人之后,平白无故在底座添了一笔朱红, 这是任何一个藏家都不能容忍的,现在他要收回她,继续珍藏她。
遵循着传统与本能,元洸意图扶陆昭下马。然而对方也遵循着习惯与成见,从元洸相对的另一侧下来。也只有此时,元洸才会希望这世上可以有两个自己。
元洸一边引陆昭前行,一边面朝她笑着道:“不知县主竟知晓得如此之快,我准备仓促,还望县主勿怪。”
陆昭只是目不斜视,仿佛眼前只有道路一般:“《阁贴》我自认临得比你稍多些,云岫如今安在?”
旦夕都邑,动静清和。想足下使还。元洸信中内容乃出自《淳化阁帖》王右军手信,中间徒多了一句“云岫流缓”,其所指代,不言而喻。
元洸闻言,只做不晓,仅仅笑指天上:“云岫所出,不过旦夕之间,我已觅一上佳之地,愿与县主共赏。”两人行至马车停放之处,最前面一辆乃王盖青车,驾四马,车轮朱红,车盖青黑,涂金缀玉,乃诸侯王所乘。其后一辆就仅仅是双马所驱的青盖车。此时,元洸方道:“如何,我对《阁贴》之悉,也不比他差。”
陆昭自觉登上最后一辆车,对于元洸的挑衅之语并不理会。然而元洸在她登舆之后,旋即紧随。陆昭斜目逼视。然而元洸笑意更盛:“你我入城,还是莫要引起绣衣属注意为上。”
最终,陆昭对于元洸同乘的要求做出了默许。两辆车由一开始的一前一后,在行驶一段路程后,便分道扬镳。王盖青车仍旧由一众戍卫护送,从西门入城,而陆昭与元洸所在的车驾,则是由东门入城。
车内空间并不大,即便不喜,陆昭也不得不忍耐元洸靠的过近的肩膀。他一向如此,不是离人太近,便是离人太远。
元洸并不多言,头微微一侧,靠在车上,只是静静的看着陆昭,仿佛等待着对方发问。第一次,他这样肆意的凝视,因其身份,无法任意驱赶,因其处境,无法悍然拒绝。
然而直到车驾停下,陆昭也未发一语,元洸不得不为自己解围。他走下车,掀起帘幔,道:“令尊在崇仁坊所置的宅邸。”元洸说得颇有些得意,“如何?你大费周章将它卖掉,却不料这宅子卖到了我的手里。”
陆昭只是冷冷横了他一眼:“藩王私购京中宅地是重罪。”
元洸亦回首,笑容极尽灿烂:“写信串通叛贼,诽谤君王,是死罪。”没有给陆昭任何躲避之机,他死死扼住了她的手腕。陆昭冷漠地看了看那只手,缝隙之间,一抹红痕暗生。
在入宫前,陆昭曾交待云岫,一旦劝降事定,便让她把一封写明靖国公府挂白的信送到凉王手上。而另一封信,则写明可以认同的谈判条件与辞去封侯的建议,送到兄长陆归处。届时凉王比会以此信来说服陆归坚定反叛之心,而兄长便可以凉王诓骗自己为由,公开与凉王决裂,不带任何政治包袱。
但陆昭并未曾想到魏帝居然会直接派自己参与劝降,看来她还真是低估了这位皇帝对权力的执念,以及对太子的忌惮。不过显然,这封信,连同送信的人都被掌控在了元洸手中。好在兄长与钟长悦机变敏锐,及时做出了应对之举,效果也是一样。
不过,这封信被元洸掌握后所带来的威胁也是极大,相关人等均被控扼,套供不成问题。虽然信中仅仅言明国公府挂白一事,但发信人毕竟是陆家,目标又是凉王本人,所以其中透露出的意思,便可以有诸多解读。
即便是自己合盘托出引诱凉王与兄长决裂的计划,但如此过于未卜先知,对于先前兄长诈降凉王,反投魏帝,乃至于据守陇山险要,都不在具有正当的合法性。或者说,为此计者背后的目的,已不仅仅是让流落罪臣归于王统那样简单。以一人之力做出足矣撬动整个关陇乃至凉州的布局,光是这份用心,这分手段,便已黑暗到令人胆寒。
这样不纯的动机一旦为君王获悉,即便眼前因兄长之故,家族可以暂得保全,但自家透露出的意图被各方知晓后,在政治布局上毫无出路,无人合作,那么一定逃不过日后的清算。
所以,这一次说是家族的倾覆之祸,也不为过。
不过既然元洸特地留意了自己,将所有人证物证牢牢抓在了自己手中,且并未将此事贸然曝露,说明他也有自己的诉求,他要做交换。
元洸的随从已在四周设好了步障,两人便在步障的掩护之下步入宅中,一如寻常夫妻归家一般。经过重重回廊,元洸带陆昭来到了正堂。
桐间露落,廊下风来,没有带任何多余的仆从,元洸径自将一扇扇窗页推开。此时陆昭远远望见,云岫由绳索缚着,在侍从的押送下,穿廊而过,而后消失在院落的尽头。
窗前景色已是他一人独有,眼前佳人亦由他一人独占。元洸也终于开口:“我想要彻查当年俞氏侵占皇陵一案。”
自重华殿大火之后,陆昭便懂得,这几乎是元洸一生的诉求,即便是在吴国,他的所作所为,似乎也都以此为出发点。一旦懂得,对于他或激进,或乖张的行事风格,陆昭也有了自己的预判。但是人与人之间真的很难感同身受,于此,陆昭只是静静的将自己从元洸的世界中剥离出去。
对于情绪起伏不定,形势变幻莫测,且与自己有着截然不同的利益诉求的人,要无条件地远离。这是父亲曾谆谆教导她的道理,而她也一向以此为准绳,更何况她摔过跤,摔得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