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诗槊
“好。”
似是感受到陆归转身去放钱,少女也觉得再无甚可说的话,打算顺着原路,先返回到佛像处,再回到内室。可是一回身,她便有些晕头转向,正堂空旷,少有物事可以依凭来判断所对的方位。她想了想,终究也没有开口,一股脑地只往前头走。
砰的一声,几案摇摇晃晃,一支浄水瓶就这样落了地。她抿着嘴,没有作声,显然也不想像任何人求助。
陆归曾在宫中司乐见过一些身有残缺的琴师,当年母亲怜悯,允许他们在宫中习乐器,以作营生,而这些人总是比常人有着更为超绝的技艺。
天赋使然仅仅是原因之一,但在某一方面的缺失总会引起更为强烈的自尊心。拒绝怜悯,拒绝优待,必要付出比常人更多的苦工,习得比常人更为精湛的技艺,以磨平世间对他们的偏见,以及自身对自身的偏见。
陆归没有过去帮忙,他知道此时伸出援手,无异于给她带来痛苦。
一片片碎瓷晃银一般在地上微微颤动着,或许凭借了这样细微的声响,少女捕捉到了正确的方位,向左错了两步,终于摸到了佛像的石台。
陆归看着她,此时才笑着道:“小师傅的耳朵当真灵敏。先前便听见了我的铠甲声,猜到了身份,如今又从万敌之阵中脱身而出。”
少女听罢,心悦尔然,自然地笑开了,然而不过片刻,笑容便凝固在脸上,确切的说,变得不自然了一些。她有些慌张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她的乳母曾告诉她,眼盲的人最好不要笑,未经过对镜的训练,总也不能调整至一个得体的角度,抑或拿捏出动人的姿态,放在旁人眼里,不过呆傻而已。
她这么想着,连同神色也寂寥了起来,就在这样的茫茫黑暗中,一尊小瓷像落在了她的怀里。
“你摸摸看这观音的脸。”陆归道,“垂目者慈悲,又有微笑恬然,小师傅笑起来,静如凝思,竟比寻常人好看十倍。”
少女摸了摸瓷像,似有已被触碰过的温暖:“将军误了,这是佛的,不是人的,凡人总有七情六欲,总有开怀的事情。”
“是了,是我误了。”陆归笑着,“雨过天青,你会坐在廊下笑着听铁马滴水,月色溶软,你会莞莞倚栏靠在你同伴肩上,黑发长及半腰。到了秋日,果蔬捧在你的手里,你会笑着闻它上面泥土的香气。冬天,拢个汤婆子,怀里抱着经书……”
“经书不好。”她微笑顺着自己的心意反驳着。
“那就捧碗粥吧。”陆归此时也不由得想象着,“粥里比平日多放一勺糖……”她仰头听着,仿佛已尝到了他所说的故事中淡淡的甜,“你不爱经书,你家师傅终于有一天受不了你,逼着你还了俗。你心里偷着笑,重新着了红妆翠靥,添着珠衫罗裳。灯烛下,你以扇遮面,光就透过薄薄的纱,照在你的眼睫上。然后,一个玉郎君没忍住,握着你的手,移开扇子,便也笑着看着你一生一世。”
一字一句到了头,陆归也就怔在了原地。纤巧而细白的双手与暗金色的阳光一道,抚上了他的脸颊,如同一片雁羽,试探着,抚触着,似倾诉,如遮挽。“他的笑也如你一样吗?”
佛灯熄灭,有风,青烟的影子在石头袈裟上袅袅而动。她看不到他的注视,但此时她知道,她在被他深深注视着。佛前寂静,他们皆不想惊动。
院子的门轻声落了锁,院后也有了寻找他的声音,几近破门而入。陆归慌张地佯作参佛,少女亦然。
开门的小师傅满腹狐疑地望着正在顶礼参拜的两人,最终在少女的无言沉默下,要求陆归报上姓名和军号。
“姓郑,姓郑,在太子麾下任职。”陆归本是出逃,因此也不想多事,胡乱解释着,便带着一群人逃也似的走出了院子。
“皇兄和父皇有事吗?”她小心翼翼,仿佛重新拾起了一个叫雁凭公主的身份。
“都平安。”真正的小师傅重新关上了屋门,“陈四他们这时候竟然还偷懒,等吃完了饭,我去教训他们。”
雁凭默默点了点头,而后用本无光感的双目望着那尊佛像。屋门尚有缝隙,一线光恰恰投在佛像眉间的白毫上,正如佛像下他给她的那一丝温柔的情意。在无边的黑暗里,这是佛给予她唯一的仁慈。
元澈离开后,冯谏则作为元澈心腹仍据守大司马门与武库,在崔谅领兵到来之际,也并未做抵抗,几乎是心平气和地交出了二地的掌控权。
崔谅初入京都,再各处所遇抵抗可谓顽强,关陇世族的权力根基此时仍在与他针锋相对。因此,对于冯谏的顺从,崔谅还是将战略意义不重的城南宿卫左领留给了他。到底他还是太子的母族,在没有确定是否可以与太子达成一致之前,也不能过于苛待。
因未央宫已烧毁大半,皇帝等人便被移至长乐宫内,而丞相府则成为崔谅的衙署。此时陈霆、陈震、蔡永等亲信班席而列,商讨着都中善后事宜。
战事上的胜利与政治上的胜利不可等同,崔谅深知,他此时清除的不过是禁军中的力量,但只要国家还要运转,官僚这个庞大的构体就会为关陇世族源源不断地提供力量。毕竟,十年前,他曾亲手被这个体系排除在外。
除却关陇世族本身,雍州之外还有着不少力量。太子方面自不必说,其掌兵数万屯军陇山,即便能回到略阳,也不得不面对凉王那边的战事。
而荆州的苏瀛要面对的情况也不比太子好。扬州地方的豪族不会给他太多的实力援助,所依靠的荆州,也因为自己出征带走了大部分兵力,如同空巢。说到底,苏瀛是比寒门还要不如的庶族。如果他能在中枢为此人争取到一个足够显重的名位,想来拿下此人也是易如反掌。
东边司州的情况则更为复杂,渤海王与王叡屯兵洛阳,但同为崔氏的崔道成如今任职地方,且与陈留王氏王安,在吴国蒋周兵变时就一起共事过,有着不错的交情。如果能够加以联络,司州虽说不能完全归心,但至少不会兵祸骤起。如果说唯一需要他发力的,那便是沿函谷关一带仍在关陇世族的掌握中,长安物资输送会有些问题。
最后他才把目光转向陆归所在的安定。崔谅对于陆家的重视,远胜各家。他太清楚陆家的底色,尤其是那位女侍中曾经在长安,以八面玲珑之貌玩弄权力于股掌之间,要说陆家是什么纯臣,实在可笑。贺家的死,陆家至少也要有一半的责任。且陆家也曾和自己的心腹陈霆有所沟通,想开放西阙,彼此合作,只是最终两家诉求不同,未能一致,也只好就此作罢。
但是对于陆家各人的能力,以及其所掌握的军事力量,崔谅并不敢小觑。如今他清洗长安,摘了陆家的桃子,总也要再探探他家的想法和诉求。此时他已端坐于丞相几案旁,而陆家却如同头上一把看不见的刀,随时都可迎首而来。
头上悬着看不见的刀,永远比一把直逼心口的剑来的可怕。
将各方都权衡一遍后,崔谅道:“眼下大功未竞,雍州未明,须得安定各方,来日才能坐论封侯。所以眼下该要有何作为,尚需诸位集思谏言。”
第148章 答案
陈霆位居崔谅帐下司马参军, 战前兼领魏兴郡主簿,再加上其本人乃是前任丞相陈凝的远亲,对于京中形势更为熟悉, 因此率先发言。
“主公如今挞灭权奸,理应先奉中书印至丞相府。而后面见今上劝政, 得以正名, 方能行实。此后效武侯故事,为今上下诏各方,加以安抚。太子未在京中, 想来不日也要回到略阳。凉王力战西藩,主公居后, 太子难免心有忧虑。主公可使人联络亲善,并缴治粟内史所掌司农印, 调度各方粮草,支援陇上。”
崔谅点了点头, 若先前能将太子擒于禁中,自然不会有这样一番说辞。那时候控制宫禁, 使人接手陇西事宜, 再成女儿与太子的婚事,才是他所期望的完满。
而如今,他不得不面对当初违背太子意愿而直驱入宫的事实, 从而抓取更多的事权,拉拢更多的力量,为的只是打造一个柔而富有张力的绳索, 把太子从陇西虚虚荡荡地拽下来。
“派人去王家与何家取印信来。”崔谅不假思索地下令道。
陈霆之弟陈震亦谏言:“主公如今控制京畿, 禁中不乏门阀子弟,其中以车骑将军的父亲靖国公, 与北平亭侯之弟王峤,之子王谦尤为重要。主公应携大势,遣使拜访两家。另外吴太尉处,主公也应有所安抚。”
崔谅闻言称善,王氏自不必提,先前贺氏掌权,王氏在中枢的经营可谓艰难。如今他既然执掌禁中,那么王氏在中枢的要求,他都有能力得以满足。吴家本朝未见幸于天子,无论是地方还是中枢,他都可以让利,但前提是要逼这老狐狸交出禁军方面的力量。这两家,他都能够有所谋划。但是对于陆家,他实在摸不准能够达成怎样的利益交换。
中枢?以往陆家在中枢的发力几乎全部借由身为女侍中的陆昭来撬动各方。但其家经营所在乃是扬州与安定,安定离长安已经足够近,而陆皇后名下也可录女侍中,对于中枢权力是否真的那样迫切,他却不甚清楚。
如今陆归不知去向,陆明身在扬州,他甚至连谈都不知道找谁去谈。而靖国公本身早已脱离了陆家的执政中心,陆氏子弟相继离都,龙归大海,只留下一个深不见底的长安和陆侍中曾在都中搅风弄雨的恐怖传说。
思前想后,崔谅终于道;“既如此,还劳烦你先前往禁中,与陆振交涉。”
长子崔敬亦道:“京畿城坊虽井然有序,但各坊内巷道狭窄,不利于管控,倒不利于置兵太多。除固守京畿,不妨将槐里与泾河、渭河各个渡口作为据点,把控外围以及周边水网,日后进退,也得从容。”
崔谅帐下众将纷纷开口,但也多言军略布防之事。庶人出身的他们对于政事上没有太多见解,也都认为既然入了长安,那自然是各方里当之无愧的老大。日后封官加爵,仰赖主公一人,必不会有任何差池。
此时,在一旁沉默不言的蔡永站了出来,他出身于南阳乡里,对于南阳豪族可谓深恶痛绝。家中田产在一次次战争中几乎被这些豪族侵占干净,自己的大伯沦为荫户,若非他母亲卖身于一家豪族的族长,他连苟活于世的资格都没有。
他望着在崔谅面前喧嚣的一众人,忽然冷冷道:“主公,卑职以为那些世家旧族不可不防。前有贺氏盘踞都中,后有陆氏操纵各方,陈留王氏与汉中王氏各自经营太子与渤海王,薛氏虽黯然一时,本家却仍据守豫西故道,摩拳擦掌,以待来日。这些人是何居心,终不可测啊。”
崔谅闻言便倒吸一口凉气,贺祎虽死,但死因未明,这些人家有谁参与过,实在不好说。此时,席间众人也纷纷受到撩拨,腾起一股杀意。聚在这里的人,无论是寒门还是落魄的世族,亦或是最底层的庶民,多多少少都受过这些人的冷眼,直接与间接的戕害。在城郊扫荡的过程中,也不乏有世族组织私兵部曲,将部众战友屠戮于乡野与巷道。
他不能枉顾部下的意愿,包括他自己在内,当初起兵,也是不满于这些世家把控权力,尸位素餐却目中无人。如果他真的一味包容,那当初起兵意义何在,这些人只怕也会离他而去。
想至此处,崔谅也有些后怕,先前入长乐宫寻找女儿,这些人为泄愤,荼毒苑中士女。对于部众的怨气与世道的戾气,他都无力束缚,只能看着眼前的一幕幕发生,而后安静地寻找着女儿的身影。幸而,有一名宿卫告诉他,他的女儿已经被太子带走了。
面对众人的愤慨,崔谅开口道:“请蔡将军领兵扫荡城中,再遇反抗者,格杀勿论。”
这是允准士兵针对某一方进行屠戮的宛转说法。
崔谅说完后,迅速起身,仿佛这把椅子上有暗刺一般。它的前人主人早已身死,它的后继者似乎也注定不能善终。来到长安的他,比在荆州的他,更加迷茫,更加不安。
陆昭与元澈一行赶了一日,不敢放慢脚步,甚至在淳化县都不敢多作逗留。行至陇下郊野时已尽黄昏,众人这才稍稍放慢了脚步,在四周寻找可以安营扎寨的地方。
如今兵事四起,农桑尽废,不乏饿殍死骨。一
行人继续向西搜寻许久,却只看见了更多的尸体。老者手中截断的半支木杖,青壮手中的铁锹耕犁,无疑告诉他们,这些人在耕作时惨遭戕害,而春耕的时间,早已去凉王入侵三辅之时久已。
对于平民的屠戮,元澈无法容忍,他命大半精锐护住陆昭等人,自带了两百精骑前往四周搜寻元凶。不过片刻,枭首便已被刺于槊下,两百人也无一伤亡。陆昭望了望不远处方才还有烟火人气的一个世族庄园,只沉默地随其他人去看顾刚刚搭好的营帐。
无论表面有多光鲜,那份存在禁中的谱牒有多么完美,世族壮大的历史,永远是黑暗的。如今的陆家、贺家早已不用去做这些事情,但是无数想成为陆家、贺家的世族会不断的效仿。上位者早已为他们打好了样子,背后的发家史皆是不可言说的肮脏与黑暗。只有完成了资本与政治的双重积累,才能顺利迎来下一次跃迁的时机。
夕阳斜下,尚未被陇山完全吞没,如同善与恶一样,黄昏与黑夜似乎只在一念之间。当陆昭已经决定一个人在篝火前坐上一整夜的时候,元澈走过来,靠坐在她的旁边。
带有血腥气的铠甲早已卸下,发间有河水及青草的味道,他执起陆昭的手,闭着眼吻了吻,如同沉浸于黑夜。“七年前,我的父亲刚刚成为太子的时候,魏钰庭入禁考核,落在了我的门下,见了我第一面就说,‘殿下,这个世道只怕要变得更坏了。’君臣易位,上下失和,高门弄权,军阀用武,寒伧无路可走,百姓血肉谢世。我那时候觉得他说的一点也没错,我见到的每一个人,都在将这个本就不堪的世道,往泥里践踏。不过想必那时候在你眼中,这个世道一定大不相同吧。”
陆昭笑了笑:“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君臣易位,上下失和,高门弄权,军阀用武,寒伧无路可走,百姓血肉谢世。这是对世族来说,最好的世道。”
元澈失笑,他等到一个情理之中的答案:“昭昭,我又杀了一个世族,但却不知道这个世道会不会因此就能够好一点。”他仰倒在草地上,静静将陆昭拢在怀中,杀戮未能平复的东西有太多,而他能做的仅仅是抱紧她。“我害怕心中的大治之世永远不会到来,我也害怕寒冷的刀锋终有一日会落到你的身上。然后所有人告诉我,这样做是对的。”
他闻着她身上一丝一缕的白檀香气,亲吻着她的一肌一肤,同时把自己的气息留在其间。他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与她的联系,因为他明白,如果连这些都不能存在,除了君臣之分,便是皇权与世族的刀剑相向。
星月沉辉,天地反旋,元澈的气息落在了陆昭的颈间。不同于白天的那份炽烈,此时她只感受到了一丝温凉,恐惧与茫然有之,孤独与绝望兼得。
风头正起的皇权与势将更迭的世族此时皆需要一个马前卒,而他背后的过往与她背后的家族,皆不允许他们言退。她尚且迷茫,他却来找她寻找答案。她转头望向他,他那一双眉眼便成为夜幕中星空的一部分。
“殿下,这个世道永远都不会有大治。百年之前如此,千年之后亦如是,总会有人受苦,有人流血。被迫害的人会有所不同,但迫害的本质全然未变。”她贴着他的胸口,心跳声逐渐急骤,她也一样,“殿下一定明白,世道不会因为杀了几个世族就会变好,陆家也不会重蹈贺家的覆辙。如果你我真有刀刃相向的那一天,那便是你我皆看错了对方。”
第一次,陆昭轻轻地抚了抚元澈的额头。她知道自己无法真的给他答案,或者说,无法给他一个令他满意的答案。感受到了对方甚少表现出的温柔,元澈反身抱紧了她,吻似繁星跌落,化为火海。心魂的震慑尚未平息,情感上的贪恋亦无永尽,这样的缠斗,何其残忍,又何其沉沦。
第149章 是非
夏风吹得惬意, 树上的蝉声鼓噪如雷,明明没有雨,却也让人觉得湿润的草地徒生了一股雨气。陆昭已将近两日没有合眼, 被吻得实在是倦了,也就任元澈一个人闹, 自己沉沉睡下。
梦里有云, 托着她在天穹星河中打转,一瞬间有松弛般的愉悦,后来她落了地。梦中的堕落丝毫不会让她粉身碎骨, 但另一个清醒的她却在冷眼旁观,时不时摩挲着手腕那道疤, 如同江湖里的任侠,磨着那柄永不老的剑。
她望过去, 剑上的白光便晃了她一眼。
陆昭下意识地从梦中惊醒,不远处似有人语声, 周身的疲惫不允许她坐起而看,挣扎了半天, 也不过唤起了眼耳鼻舌。
一道光由帘帐掀开的缝隙灌入, 旋即又因帘帐的落下而寂灭。外面是两队人马的嘈杂声,隐隐有“车骑将军”,“淳化”等字眼飘过。她身在帐内, 躺在一张竹榻上,周围是用以驱蚊虫的香草味道。
躺在榻上静静地想了一会儿,陆昭还是觉得不能犯懒, 要亲自出去一趟才好。她慢慢坐起身, 腰背有些酸楚,大抵是长时间骑马的缘故。但是颈至锁骨处是一片火辣辣的痒, 她没忍住,挠了一下,皮肤竟像是发了疯一样刺痛起来,似是在对这种破坏情.爱证据的行为进行抗议。无奈,她重新抓起了榻上的那件氅衣,严严实实披在了身上。
“怎么不睡了?”正与陆归交谈的元澈见陆昭走出来,便问道。
这唬了陆归一跳,继而猜想方才她是从太子的营帐里走出来的,继而又猜想太子应该是看着她入睡的,接踵而至的继而在陆归的脑子里炸开了锅。
陆归刚想找个机会和陆昭单独聊聊,元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旋即揽过陆归的肩笑着:“车骑将军先随孤来,孤有重要的事情要交待给将军。”
是夜,陆归自上林旧苑北上,路径淳化县,打探太子的消息,却被告知太子只是经过淳化,并未入城。思前想后,便领了陆放一同追了过来。一路上不乏携带大量军需粮草及部分郡国兵,拱卫是一层意思,将大量粮草输送到略阳以作表态是另一层意思。
见陆归与元澈两人离开,陆昭索性找到陆放单谈。陆归的性子,陆昭并不担心,他们兄妹一样的天生反骨,如果有合适的机会必然割据可以说是一种本能。对于忠义的淡薄,对于利益的活络,也是天性所趋,生而有之,再加上后天的父母教育,历事改造,兄妹一武一文,放在乱世就是绝对的权力战车。
而陆放多受陆明教诲,其家族地位上是需要尊崇吴国皇室,职能上也只是辅弼。所以面对如今各方叫嚣的混乱局面,在作为上会更趋向于保守与稳定。但其所居的淳化县,从地缘上却注定不可能是一个保守与稳定能够掌控的地方。
泾水自西至东,穿过淳化县南,其西北四十里有姜源水,更有大峪河、南河、水帘河、洪龙河等诸多灌溉水系,全部流入于泾水。泾水水量大,可走大型粮船,西北有高渠渡口,乃东西物流之要冲。而淳化县东西两侧皆有屏山,稳稳蜗居在一个安稳角落,可想而知当时凉王打淳化受了一肚子气,在淳化县令不降之后,屠了县令满门。
这样一个囊括农桑、物流与地利的一个地方,注定会受到来自京畿的过分关注。因此在崔谅发兵之前,她就牵了陈霆的线,让两人彼此有个交涉。对于陆放的能力,陆昭并不担心,但是在日后涉及的诸多决策上,她毕竟不能时时与他面对面的交流,不得不先提前给他交个底。
陆昭与陆放聊的,首先是来自长安城内的消息。自她与太子离开长安后,不过半日,崔谅便已将长安内外囊括掌握。舞阳侯等人仍作为冀州方面安插在京畿的内线试探着各方举措,秦轶本人在崔谅处暂时未得到重用,这也意味着长安外城的彻底失守。
陆昭听罢只是淡淡点了点头,并不过分关注。禁军城防是崔谅立足的底线,舞阳侯也没有足够的利益可以与崔谅谈判。
此外,城内各家在这一日之内多有逃窜,留在城中的一些旧族却难免受到了乱军的□□。贺氏满门斩于东市,头颅悬挂在城门前,半城欢喜半城忧。其妻女的下场犹为凄惨,贺存之妻卫氏惨遭蔡永等人的毒手,衣不附体,自撞颅于桓门前。贺存的三个女儿,除了远嫁冀州秦氏的长女之外,另两人也被乱军掳去,再也不知去向。卫遐虽从城内逃脱,但为保护女儿,也死于与蔡永部的交战中,身穿数矛,可谓惨烈。
陆昭微微叹息,而后道:“需得奉卫氏等人的尸骨出来,护送至安定,卫冉日后的去留先不必议,服斩居丧,先看他的意思吧。”
弄到卫氏的尸骨并不难,如今长安方面的消息几乎全靠陈霆所获,如果给予足够的利益,陈霆不会不卖他们陆家的面子。毕竟仍是前丞相陈凝的旁支,单论家世,可以说比祖上涉及了史书狱案的崔家还要好上几分。
在长安吃过见过的人不会没有野心,想要获得更高的权力与地位,光跟着崔谅,希望着实有些渺茫。
除非崔谅行司马宣王故事,但当年司马宣王可是录尚书事、统领禁军同时手握大司农印,最后还得指着洛水放了个屁,才勉强按死了曹爽。更不要提后面还有淮南三叛等着他的儿子们。崔谅怎么看,和司马宣王比都差了不止七个司马朗。
跟着崔谅在荆州这些年,荆州刺史早已被分润出去,陈霆兄弟上升的路几乎被堵死了。如今靠着陈凝和祝雍这一层关系,顺着彭家向陆家靠过来,可见对于权力有多么欲求不满。
对于陈霆的信息来源,陆家仅仅许诺事成之后,可在车骑将军府出任掾属。得到这个允诺之后,陈霆几乎将崔谅处的情况日日奏报。
车骑将军府的掾属是个养望历事的好去处,开府尊仪堪比三公,如今贺氏已没,能走陆家的门路,几乎是可以和卫冉等一众豪门子弟相可媲美了。期满之后列位台臣,那简直指日可待。
此时陆放也理解了陆昭的用意,无论如何也要将卫冉控制在车骑将军府。这个人在这里的意义,已不仅仅于之前与关陇世族的换利。如今卫冉已然是一块给关陇世族们仰望的招牌,在为陆家源源不断地做政治引流。
人事问题理清之后,陆昭还询问了崔谅兵力调动的情况。据知悉,京中宿卫如今大半已落入崔谅的手中。由于贺氏的陨落,扶风县的诸多原本微弱的力量,也都被崔谅裹挟,在清理贺家在扶风郡的残留势力的同时,人数也在不停地增长。只要崔谅下一步能够和薛琬等河东世族完成交涉,这股力量就会甘于为其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