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诗槊
佛教受奉于世族,利用百姓对宗教的狂热来引起太子对此的关注, 从而清理北凉州教门, 带出世族们劣迹。盛怒之下,太子借兵清扫北凉州, 魏国也算是能有一片不为世族与宗教浸润的净土,作为皇权最后一片根据地。因此,他挟持部分禅院僧人,胁迫道弘在此处弘法,除了在战略上拖延时间之外,也是要激怒太子对清扫北凉州的态度。
并非他好战嗜杀,天下向来是打下来的比较安稳。战争从来都是上位者最严酷的考卷。智慧、威望、随机应变的能力,抓住时机的气运,统统通过战争有所考察。不合格的统治者将在此地无立锥之地。战争之后,便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千里荒芜的萧瑟下,亦是百废待兴的希望。
他害怕凉州以世族集体投降而和解。这不仅意味着太子即将接过北凉州所有的弊病,还要收买这些世族为自己打理地方甚至摇旗呐喊。而门阀政治,一向是强弱更迭你方唱罢我登场,在一次次利益交换的下面,是愈发疲敝的国力以及权力深层的隐患。
凉王抚了抚剑柄,事已至此,他的死已不足惜,但若因他的死亡而使凉州世族瞬间投降,顶级掌权者倒下,看似太子夺去了低垂的果实,但背后却有在暗地嘶吼的世族——第二层的掌权者是不甘的。
可是如今,他也不得不面对一个问题,那就是在失去世族支撑的同时,他并没有足够的人来填充这个藩国的运作架构。春播时无人劝农,夏织时无人劝桑,民皆畏怖战乱,不见来日,只浑浑噩噩活在当下,以至于他身为一国之王,今日听陆昭所言才有所察觉。他的爱人亡系世族,他自己亦败因世族,可此时,他自己倒不知是否该对世族报以杀心了。
况且每一个世族也并非都是唯权唯利,视小民如市价之物,竭小民以牲畜之力。若他为中书,奉太子之令解决道弘一事,或许便让陆归领兵围剿,将道弘等人定以乱教邪门,而后借此将从教小民化为罪民,最终在郡府内充当徭役,以公济私,帮助陆家在安定站稳脚跟。这些前例并非没有,东晋王舒经营会稽腹地,便是以此为琅琊王氏侨门在吴人故土打下基业。
凉王转身,在城墙遥望着陆昭远去背影,或许曾经掌权皇族的人在沦为世族之后,也会有不一样的思考与体悟吧。
“大王,按原计划,咱们该出兵了。”凉王身畔的一个副官道。将灵岩禅院一众僧人推到舆论前台,若道弘失败,凉王借此出兵以宗教乱政为由对世族再次进行围剿,乃在本次计划之中。
凉王道:“领兵整队,束口衔枚,将世族庄园粮草劫掠至城中分发给百姓,至于那些世族,驱逐出境即可。”
没有土地的世族便难称得上是什么威胁,而那位陆中书或许可以盘收这些世族的力量,加以利用,将凉州这片弹尽粮绝的死地焕发出新的生机。
凉王领众人出城急袭,而杜真并不在此列,甚至大部分辖兵也被凉王征用。望着已经行远的陆昭等人,杜真毫无办法,但当他望向那些远行的僧侣时顿时找到了怒火发泄的方向。
次日道弘被戈矛刺穿的尸体,也在西面不远的石桥下被发现。发现的时候,几名凉王麾下的士兵正用大石欲将尸体掩埋。
金城,西北远眺,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与郊野,尽头几点金色在黎明骄阳之下,更甚金钿花箔耀眼。东南回望,则是零星的城郭与池泽,人烟蔓延至天际之后,容于云岚,而云岚之上则是骊山,那是比美人眉峰更胜一筹的妩媚。说不上无数英雄折腰于此,一个日夜,几行史笔,数万男儿的生命便有了了结。
凉州兵悍绝非虚言,如今一方惨胜,一方惨败,太子与宗王未必不明白国力会在一次次攻城略地、对垒争锋中消耗殆尽,但是战斗依旧惨烈。这自然是维翰保国的表经贻范,亦是江山权欲的最佳诠释。
作为胜利者统帅的元澈来不及为苍生往者悲悯,此时在内衙中等待他的是一群摩拳擦掌的将军。这些急于上位者几乎不去管一群贱民的生死,征兵时期除外。但是抛开战场上严酷的生死铁律,对于他们而言,有战争就有意味着有良田美婢,俸禄爵位,这才是属于他们的诉求。
城破后,元澈就地修整,勒兵不进,因而金城玉京宫便成为了元澈的军府,内外亲兵把守,将士入内一律解剑。礼数虽然从简,但是等级之森严,防范之谨慎,毫不含糊。此时自王济、陆昭等两位中枢台臣已位列两侧,魏钰庭等则随之其后。右列乃是参战的各个将军,自车骑将军陆归之后,是以督军事之名参战的彭通,随后则是牛储、邓通等人。
殿内气氛不佳,金城鏖战六日,城破后诸将劫掠甚多,难以禁绝。对于屠城劫掠之事,身为战役主将自然不愿乐见,经由此时,原本朝廷可以吸纳的人口便要减半,而对于尚未攻克的武威等地,只会在之后的战役中奋死抗争。
然而凉州战役所涉势力也有不
少,车骑将军、南凉州刺史以及陇右各个军阀全体开战,而江东、汉中两地也作为此役后勤的鼎力担当,世家也不乏捐输之功。因此,各个势力都指望着攻破金城掠夺宫室,把前期的投入一口吃回来。门阀执政,朝廷式微,指望事后朝廷的封赏来填补所出,根本就是罔顾现实。城破后朝廷根本没有力量与立场,来堵住这些军阀张开的血盆大口。
而到了车骑将军、征南将军等级别的军事重镇执掌者,已经不是方方面面都完全听命于朝廷与太子的了。每个军府下都有着盘根错节的复杂关系,利益的割让与交互,姻亲同乡的包庇与共荣,位至高者,永远不会是在军营里热血沸腾思想单纯的大头兵。
现下,城内外的劫掠基本已经平定,王济即刻命令一众文员对金城死亡人数进行盘查清点。首先便是要将城中尸首移至城外,以避免滋生瘟疫。其次在各家认领尸首后,由掌籍者进行核对,最后将未有人认领的尸体烧掉。
这些事虽然都是王济这个尚书令来主理,但是元澈第一天便任命邓钧领金城郡守,而魏钰庭幕下诸多寒门文吏也随之调走,最后掌管户籍一事也就落在了邓钧的头上。最后,地方官员在县令等职事上,竟是大半寒门就任。
对于太子强行诏人整理凉州人口账本的时候,世家也在隐隐做出反抗。许多当地豪族在凉王的劫掠下流离失所,缺衣少食,逃至各地,而陇右各个世家也就借机收纳这些流民,纳为荫户。据陆昭所知,光一日在安定寻求庇护的北凉州豪族,便有数千人之多。而世族聚集,则难免要发声议政。
有人议论金城及定,凉王逃窜武威,已经不足为虑。眼下应集中兵马,准备下陇,收复京畿,以全忠孝。因此太子在此战中虽以布置得当、英勇善战而得名,在清望上着实不高。
人口分流两方,朝廷与世家即将酝酿新的暗战,而陆昭则把目光重新聚焦在粮食问题上。显而易见,今年凛冬即将有一场□□。
“陆中书,随后还要有劳制诏,分令诸公执掌地方。”元澈见陆昭对当下极为敏感的人口话题并不十分关注,反倒时而神游,便忍不住要吸引一下对方的注意力,“此番任命,中书若有拾遗,不妨言道。”
和陆昭相处日久,元澈也渐渐习惯了此人作风,如果她沉默寡言,在鼎之将沸时不作任何举动,很明显,她不是在避事,而是在筹划着什么。
此语一出,众人便将目光齐齐落在位于前列的陆昭身上,其中彭通等人的眼神尤为热切。陆昭随在太子近畔,执掌中枢,但论其出身和背后利益,仍是世家的发声点。
陆昭闻言,自是先辞谢太子的劳苦抚慰之语,在停顿片刻后,忽然请询:“如今北凉州凋敝,海内名士,近者沦亡,远者苟活,人伦难存,皆如虫兽。尸身埋于粪壤,形骸浮于沟涧。请置县令治理各方,乃是当务之急,应有之意。只是凉州素有旱情,早先荒废春耕,如今已至初秋,朝廷虽可接济,但百姓仍需自耕。殿下是否要设大农及僚属,抑或从曹魏故事,在诸郡县置典农中郎将、校尉、都尉等屯田官?”
第187章 阶级
战役每到一个阶段, 都会有一批奖赏与分封。攻克金城在伐凉战争中可以说是一个阶段性的标杆,虽然不足以赏以名爵,但是可以提职作为奖赏。这种提职性的奖励在世族与军阀领兵的年代, 甚至可以在开战前提前与主将讨价还价。
元澈如今为了控制凉州的人口与土地,先以基层地方官指给了寒门文员, 唯一一个高层郡守也是他趁大胜之威, 极尽全力安插在了邓钧的头上。
对于其他人的奖赏,元澈打算先拖延一阵,等到北凉州稳固, 攻克武威之后,进行一次名爵上的赏赐。这么做主要是给这些基层地方官扎根的时间, 并且在自己的军威加持下,迅速成长壮大。毕竟官职意味着责任, 大部分寒门文吏只在江东对庶务有过几年的接触,但任职县令, 还是稍微勉强了一点。
如果此时同时分封典农中郎将、校尉、都尉等地方屯田官,或是大农等财政中书官员, 那么以世族在行台的影响力, 从而反噬地方,插手土地人口,会使刚刚搭建的寒门小班底一触即溃。面对陆昭如此锋利的侧面攻击, 元澈想,他甚至可以许以这些人之后略超规格的大封,但只要将职事把握在自己的手中, 日久天长, 北凉州会成为朝廷最□□的后盾。
“如今行台所涉不过凉州一隅,为大农之要而增设僚属倒是不必。”元澈微笑地看了看王济, “尚书令本有度支之要,还要多担些责任。”
这是元澈的一次颇为强硬的尝试,如果今日他携七万军队,大胜之威,加录尚书事与司农印,都无法在世族环伺的北凉争取些许成果,那么待日后行台归都,只会受到更大的掣肘。但是在陆昭的话语中,他也看到了世族强大的阻力。如果世族只是要夺财政权,他还是守得住的,将一些细枝末节的工作交付尚书台,也只是损失少许权力。
这个回答已让在场的许多世族大惊失色。陆昭的地位如今相当于皇权与世族们的一个缓冲地带,如果陆昭出面为世族发声,几乎已经意味着世族这边滋生出了极大的不满。而如果对方直接驳斥了陆昭的诉求,那么也相当于驳斥了世族集体的诉求。
而陆昭作为这个中间人,一面获得了世族的人望与政治支持,另一面自然也要承受太子对世族的所有怒火。
站在前方的陆昭微微抬起头,锋利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向了上座的元澈:“那么殿下可要先行封功?”
元澈此时已感受到陆昭的针锋手段。如果他此时不准备用职事来奖励世家,那么就必须以名爵的形式,用金钱、财货、土地一次性划弃。
但要做到这些,行台移至金城郡,有能力掌控的也只有金城郡和先前魏钰庭曾插手过的天水郡,所以目前只能从这两个地方调动钱粮。然而一旦为此,地方的储备便会极其空虚,地方官无以为政,届时还是要反过头受世族遥控。
他可以推掉这次的封赏,但他也要承担相应的代价。那就是世族在既不掌握职事,也没有爵位的情况下,是不会向朝廷进行任何捐输的。
场面正胶着时,王济忽然出列,和手道:“殿下,臣以为时下乱事未定 ,冒然封功,未免稍显仓促,不若等行台归都,郊祀祭祖,到时候再大行封赏,方是正理。”
陆昭看了看身旁的王济,目光中露出一丝噱意,这个老滑头着实坏得很。王济这样说,相当于直接替元澈把封职封爵两样都给辞了,这个台阶递下去,元澈是不下都不行了。这样做,看似是王济帮了太子,但实质上是提前让世族和太子进入了一个对峙的局面。元澈接下来必须要在粮食短缺爆发之前拿下武威,而后迅速让行台归都,封赏之后,世家也就有了捐输的情面和体面。
但是要做到这些少说也要三个月,粮食问题极大可能在此时爆发出来,到时候以朝廷的能力根本无法抑制关陇地区与凉州的粮价。到那个时候,朝廷只怕还要以其他代价来换取世家的支持,除非朝廷为了剔除北凉州世家统治的局面而放弃一部分没有存粮的百姓。一时之政与一世之政,在个体的层面很难讲孰是孰非,政治的抉择实在是有太多“怎么选都是错”。
只是王济所说的借口实在是太过冠冕堂皇,有没有这份大义之心陆昭不知道,但是她能确定的是,汉中王氏和自己一样,手里还握着大量的粮草。
王济这一番操作,不仅要分得其中利润,让自己做了坏人,还要趁机削弱整个凉州的人口,这也是为日后伐蜀做一个布局。毕竟凉州人口削弱,兵源减少,那么汉中王氏便会在未来伐蜀中拿下大头。背后可能也是给陆家拒绝两家联姻,做一个小小的警告。
不过想要在她这里占尽便宜,却也不能够,她手中也同样握有大量的粮草作为筹码。本来先前她谏言可以让各家皆有所得,但既然汉中王氏要以百姓性命做一场豪赌,玩赢家通吃,那她也没有什么可客气的,反向押注即可。
元澈深吸一口气,目光冷冷望着王济,随后望向一旁的魏钰庭:“魏詹事以为如何?”他最后向这个寒门魁首寻求援引,世家那里他先前拒绝了一次
封职的提议,此时已经不好回头,王济一句话又彻底让他无法放弃威严而寻求退让。此时唯一可以缓和的方式便是由魏钰庭这个寒门领袖出面,让寒门主动稍退半步,届时他也能从陆昭先前所言切入,稍作缓和。
魏钰庭凝思片刻,只垂首道:“臣以为,粮草尚足以支持攻克武威,此战也宜速决。”
第一次,元澈对魏钰庭露出了浓浓的失望。他可以理解魏钰庭的难处,寒门已是既得利益的一方,作为寒门的魁首,若此时出面退让,必会损失人望,造成内部不和。对于没有乡土财货与大范围联姻的寒门来说,唯一的晋升之资,便是仕途。而一旦行走于仕途,那么官场上每一个人,无论是世族还是寒门,都是他们可以蹬踩的跳板。魏钰庭所为,是保住那些僚属,同时也是自保。
然而即便理解魏钰庭所做的一切,元澈也意识到了一点,当他有意扶植的某一个势力到达一定阶段的时候,也会成为束缚自己的枷锁之一。寒门与世族一样,不会感念他为他们做出的牺牲与庇护,当权力赤裸裸的摆在餐案上的时候,所有人都如蚊蝇一般争相扑食。
“既如此……”元澈的手指在膝头一圈一圈地划着,终于在看清每一个人的面目后,失去了耐心,戛然而止,“那便迅速着手攻伐武威吧。”
议事既散,众人也各自归去。魏钰庭信步回到自己的衙署,见身后跟随着的一名年轻僚属神色恹恹,便让其余人先行回署衙办公,自己则与此人在苑中缓步而行。
“张沐,你似有不悦,但说无妨。”魏钰庭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后生,心中对其所言也猜出了七八分。
“詹事。” 张沐道,“北凉州百姓春耕不足,来日粮食短缺,我等已经算过,光金城郡,已近有三成缺口。来日粮价若上扬三成,以行台的存粮,只怕不足以抑制粮价了。”
“三成?”魏钰庭苦笑道,“只怕不止。三成的粮食缺口则意味着当三成的老百姓饿死,粮价才会停止上涨。况且世家屯粮操控粮价,一贯钱一斤卖出去十斤,和一百贯一斤卖出去一斤,让剩下的九斤烂在粮仓里,你猜他们会怎么选?粮价谁都控制不住的,待行台归都分封各家,各家捐粮赈灾,能救多少救多少吧。”
张沐神色悲戚:“如此岂非要饿死许多百姓?为何不用陆中书之言,先行册封?”
魏钰庭听罢也有些不忍,然而在政坛浮沉多年仍有着清醒的认知:“无论如何册封,寒门都会难以立足于北凉州。皇权兴也好,世族兴也罢,每朝每代遇到这样的大事,都会苦一苦老百姓。哎,老百姓是太难了啊。”
张沐望向自己的属长,但是看到的并不是和言辞一样的悲悯之情,他微微错愕,而后似发誓赌咒一般轻轻低语:“若要以我权柄而易百姓性命,我宁愿不为此。”
魏钰庭忽然停下脚步,冷冷一喝:“世族当政,盘剥百姓,未必就是善果。王济所作你也看到了,此番恶果,皆是世族铸成。”
张沐却仍有不服:“世族盘剥或许翻身无望,但若为你我权柄则需交付性命。”
一记掌掴忽地落在了张沐的脸上,魏钰庭此时已是怒极,他何尝不知王济的险恶用心,又何尝不知有无数的寒门在他身后摩拳擦掌,试图取代自己,成为新的魁首。无论怎样,他也算是付出了与太子的君臣情分,以换取寒门执政的生存空间。是,百姓是要死,但是在寒门与世族斗争至此的时候,如果他轻易退缩,一旦世族得势,等待他们的又是怎样的血腥清洗?
“你若要也和那个老法师一样以生殉道,那就尽管去。”魏钰庭戳指着眼前这个自己已无力教导的后辈,“你要知道,这个世道永远是分阶层的,也永远是分先牺牲和后牺牲的。你我若不争为此,来日也是百姓,后代也是百姓,永远都是先牺牲的那一群人。”
见张沐垂头无语,魏钰庭的语气也有所缓和:“寒门哪能有一日不读书啊,你我终日所习四书五经,不正是为此么?”
第188章 颓意
南郑县曾为汉高祖封国之都, 南郑居剑阁之北,为成都之喉嗌。褒水南至南郑入沔,从中分流设渠, 灌溉四方,是以南郑素有地沃形险之称。汉中王氏原是侨族, 定居之后便以此为根基, 开垦良田千亩,又因其地势,乃是王氏宗族产业中重者之首。
然而此处却并非仅有王氏一家, 汉中不乏豪宗,同时盘踞在此处的还有杨氏与张氏。此时杨氏的族长杨瑀正在自家庄园内陪伴来客行走, 只是面容上不乏颓丧之态。
“小儿不幸,丧命略阳, 你我两家婚事,到底是未成啊。”杨瑀所陪来客乃是同出汉中郡的张勉, 年前两家议婚,却未曾想杨瑀之子趋附王泽, 在略阳被捕, 事后王家也未营救。感慨一番后,杨瑀也明白张勉来此的缘由,因道:“贤女尚少, 令择他人也是理所应当,世兄切莫因我家福薄儿为难。”
张勉闻言颇为感动,其实略阳一案他家也受损颇多, 只是他这一房没有出错漏, 见世交悲戚颓丧,也不免同悲慨然:“贵子为汉中王氏门下, 俱为同乡,守望相助乃是应有之义,却未曾想王氏为一己之荣,竟将你我抛弃。实不相瞒,我内侄也受牵连,如今仍在牢中,生死未卜。乡中王门竟在此时趁人之危,将其田产侵占,家业尽毁,旧情俱丧,实在是不忍观之。”
两人正谈话间,忽闻园外有喧杂之声,杨瑀即招人来问。仆从去园子外探寻一回,才返回告知,原来是王叡将娶新妇,褚氏已派人送女在汉中城外暂居,不日便要成礼。
杨瑀闻之冷笑:“王门素有礼仪,怎得如今这般着急?”
张勉却知内情:“王子卿已任渤海相国,经营洛阳,褚氏乃阳翟大族,故而结为姻亲,大抵是想在东南经营。”
杨瑀目视着自家庄园,先前打点略阳方面,家中已投入颇大,为此不得不遣散一些闲置的家丁,并出售一些庄园内的饰品与货物。此时庄园早已不复早年繁荣,甚至因白发人送黑发人,不乏萧条之感。“他家已将爪牙伸至益州之外,你我却仍苦守片掌之地。”
张勉亦同仇敌忾:“他家将娶新妇,我家女儿却已失去一桩好姻缘。”
杨瑀越想越是气愤,丧子之痛仍萦于心,望着那锣鼓声远去的方向;“乡仇,家恨。”
张勉见杨瑀已是愤懑非常,加之自己对王门仍有私怨,因此言谈中不乏激昂:“世兄若有需要,某必来相助,绝不做旁观之态。”
杨瑀素知张家部曲强劲,凶猛悍战,于是也不再客气:“有劳世兄助我一臂之力,今晚便备下菜酒,你我合力,我报家仇,也定要为世兄贤侄解救遗孀,夺回土地。”
入夜后,杨瑀和张勉均已部署完毕。褚家下榻之地乃是王氏最为壮丽的一处山水庄园。先前庄园规模并非如此盛大,但后来并入了张家所占的前溪水脉,因此又扩建了一倍,在溪水附近建了楼阁水榭,挖掘湖池,蔚为壮观。
现下门庭出口与庄园围墙皆由王氏部曲把守,只是并未披甲执刃。所谓乡斗,看似凶狠,但由于不配备兵刃,因此杀伤力无异于农夫打架。官府对此类事件也不管制,毕竟世家常年杂居,难免会滋生怨望与戾气,也需要一个途径疏导发泄。但如果某一方持以兵戈,那便是挑战郡府的底线,必要时也会被定为反叛乱寇,最终被郡国兵绞杀。
张勉对被侵占的庄园地形十分熟悉,早已派大量部曲抄了山路,在一处隐蔽之地埋伏下来。而杨瑀则从正面强攻,吸引王家部曲的注意力。
“快披甲,披甲!”庄园的望楼上,有人望见杨瑀率众气势汹汹而来,月色下,部曲之中亦不乏兵刃的反光。部曲中的老人已意识到,这或将是一场血战,因叫来一个身形轻捷的年轻人道:“速去通知阴平侯和世子!速去!”
王门准备也是极快,知道对方此番不打算善了,因此从园中搬出了两个军用床弩,架在栅门前。
园内寂静,褚家娘子正在后院前溪欣赏月色,一众侍女莺燕一般聚集在辇榻四周。藕荷色的纱帷在风间流动,时而掀起,露出了辇中独坐的佳人半面惊鸿之姿。忽而不远处有人声躁动,月色虽明,但几位仆从也未看得清楚,只闻得有人涉水。
“是谁在那里?”褚家的仆从客居于此,虽然警惕,却仍怕失了礼数。然而对方并没有应答,当人群越过清溪后,忽然步速加快,待至面前,手起刀落,仆从早已魂飞。
虽是入秋,金城白日里却仍热得离奇。薄薄秋云煞不住秋阳天光,时而掩隐,时而洒露,日影便如长街上迎来送往的伞盖,片片金光接踵而至,拂落肩头。
占领玉京宫后,行台也就设立在此处。相比于略阳狭小的武兴督护府,玉京宫几乎可以为整个行台提供足够的空间。如王济、陆昭等一属长官,已不必与同僚挤在同一个房间,有属于自己的办公区域。而玉京宫后大片的苑林与宫室,也为诸多臣僚提供了居住之所。
如今太子所居,乃是凉王曾用过的殿宇,而陆昭则避开了元澈的住处,选择了先前王韶蕴曾为她安排过的居所。由于内宫没有受到太大破坏,因此部分宫女与内侍都留了下来。而陆昭仍居于旧所,对于这些人来说也并不陌生,言谈纷纷扬扬传至宫外,陆昭便有颇念王韶蕴旧情的影子。
元澈仍于晚饭后来看陆昭,分宫别居,虽是在群臣面前避险,但几日下来,他也觉得二人疏离了不少。朝堂的争斗无止无休,行台如今在金城彻底搭建而成,相较于略阳那座土坯搭起院墙,玉京宫的青砖玉瓦,无疑是在两人之间构起了更高的壁垒。而这些有形亦或无形的高墙,足以令人心生颓意。
屏风后,陆昭正褪衣衫,朦胧的帷纱上,昏黄的烛火打出一片微光。垂头解带时微低的脖颈,剥去袍袖时弯折的手臂,帛带与腰线分离的间与隙,让这片暖光有了弧度,让这一把纤影有了细腻的手感。姿态的自矜与肢体的叹息,透过帷帐与屏风将诱惑成倍投影,穿过房内的碳炉,细细密密地洒满四肢百骸。
陆昭听他进来,便从屏风后探了头,一笑,那种有意无意的侵略,似是非是的冷漠,似将所有欲望抛却,仅留给别人去想:“稍等。”
再出来时,陆昭已换了常服,却没有招呼元澈,而是径直走到窗边篦发。元澈便坐过去,倚在她身旁,帮她把半堕的发髻理在肩边。细长的雪颈上,是一抹暗红色的伤痕,乃是陆昭在法坛时被平民投石掷瓦所伤。元澈初见时只觉触目惊心,内心深恨小民,乃至于当攻下金城的时候,他竟也有那么一丝冲动,想要揪出那些法坛伤人的民众,一杀泄愤。
如今伤痕已愈合大半,结了痂,元澈依旧熟稔地从妆奁的小抽屉内取出一盒药膏,取出一些,替她上好了药。抹匀后,指尖仍有大半,元澈便在自己手臂上的剑伤处随意抹了个干净。
陆昭瞥见了,嘴角一弯,笑得格外柔婉:“我说这盒膏药怎么用的这样快,原来不单是送给我的。”
元澈重新将药盒收好:“孙策伤面,悲愤而亡,我不愿为此,令卿卿守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