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阀之上 第90章

作者:诗槊 标签: 强强 相爱相杀 市井生活 古代言情

  “不过找了这边的一个女史,现学起来。”崔映之语气中带着自足,又怕自己这番话太显卖弄,忙补充道,“丹青自在,水墨无方,纵使落笔时心有失意,画中却可得圆满。你看,多好。”

  陆昭闻此言也兀自笑了笑,现实的扭曲歪斜,经由墨笔自可构画以新,人情冷暖浓淡,也自有诸般色彩调和,诸多可能性,原就是希望本身。

  “昭昭,你既辞了官,不如也来映之这里学画。”彭耽书建议着。

  “她的性子是学不出来的。”崔映之一边洗笔,一边道,“丹青这行事,须得挥洒豪迈,不拘常理,颜色用得大意,清水染得不拘。她呢,惯是会做中书令的,只是他们那行事有谋略,有规则,时时刻刻都是针锋相对的算计。她能画出来,那满儿也早成名士了。”

  说起庞满儿,彭耽书也想到先前存了半盒香要给她,不便久留,旋即又和崔映之说了宴请的事。意料之中,崔映之谢过了并不去。彭耽书目的也是周全礼数,另送了兄长沿路带的特产,种种色色,与送给陆昭的倒没有半分不同。陆昭也把东西带到,另送了兄长猎的两张狐皮与她过冬裁衣。崔映之对两人去留也不多问,开心收了东西,送别时到底还是有些一一不舍。

  回到了住处,陆昭才算是真的开始收拾东西。搬家不啻为一场盛大的豪杰,小小的院落下人来人往,那些用惯了的、不曾碰过的、早先丢过的、现下尚陌生的,统统普摊开来与陆昭面面相觑。

  这项甄别工作比案牍更令人劳形,陆昭最后只倒在榻上,不想去看。彭耽书带的东西不多,收拾的也快,旋即便来帮忙,恰巧庞满儿也来了。两人替陆昭挑挑拣拣,大到被褥,小到花钿,哪些要带,哪些要留,只要不过分,满儿的意思是都带走。

  趁着满儿挑拣的功夫,彭耽书悄悄走过来,将怀里的东西放到陆昭枕边,拱了拱她的手臂。原是那只血玉镯和那本字帖。

  “这本字帖上沾了你白檀香,想来你是常看的。”彭耽书对当年元澈送陆昭字帖入金城的事情知道不少,笑语间又带了一丝玩味,说完又道,“镯子是数月前是冯将军交给邓将军,邓将军又交给江恒,最后转到我这里来的,让我交给你。”

  “绕这么大一个弯子。”陆昭拿起来,在腕子上比了比。许是自己又蹿了一蹿,先前带着还有点大,如今看来却是正好。

  彭耽书笑了:“想来冯将军是怕直接给你你不接吧。”

  陆昭想了想,还是顺势套在了手腕上。彭耽书又望向眼前一片狼藉道:“带这么多东西走,这是不打算回来了?昭昭,你不想和他在一起吗?”

  陆昭沉默着,倒是一旁拿着花钿比来比去的庞满儿笑着说:“耽书姐姐这事你问昭昭?倒不如去找南街那个算命的算上一卦,或许知道的比昭昭还多些。”

  陆昭则起身笑着走过去,戳了戳满儿丰润的脸蛋,道:“成天在南城混,何时才能出名堂。”

  其实此次离开,即便不住在玉京宫,陆昭只怕也没有多少空闲回来。安定等地还需要诸多布置,另外后续她也要有诸般大动作,此时辞官全名,倒也便宜。

  如今彭家与邓钧还有着合作的这层关系,太子也在北凉州经营,那么陆家也不好在西边过分插手,南边动作时也要留有余地,因此经营的重心主要还是偏东偏北。如果能和北地郡还有淳化的抚夷督护部有所联合,那么反攻京畿获取军功这条路,或许也有着诸多可能。

  为彭烨办的家宴兼接风宴,到底还是弄成了官宴的架势。尚书令王济难得出席,王谧因任大铨选一职,不好公然参与,但也派人送了贺礼来。前几日彭家与王家议亲,彭通的庶女彭慕画与王友议亲,已下了小定。

  陆昭与彭耽书收好了东西,一道乘车而来,如今她在金城并无住处,彭通却已在金城购买了宅邸安家,也是为了一双儿女平日方便。陆昭也有心购买,奈何实在钱上捉襟见肘。如今为了河运一项,陆家已泼金洒银,外加为南人安置产业,供养自家部曲,也是耗费颇多。自己在陇西唯一一处房产还是靠元澈默许收受贿赂而得,可谓悲哀。

  陆昭对于北方世家大族往来交际还不甚习惯。江东本土世族面对新官上任通常要赠送大笔安家费,待本地主官离任还要送上巨额的盘缠。自家对待外任官如此,那么自家子弟官居别地时也自会受到同等礼待。一来一去,动辄百万钱的流动。

  而作为上位者的自家对此也并非束手无策,如果急需用钱,派亲信亲族上任地方收钱即可,等回到建邺再上交,充以国用。

  陆昭在车里隐晦问起彭耽书此节,彭耽书也有些不好意思道,北地风俗,或有不同。

  这一问下来,陆昭也是颇为咋舌。北方四战之地,不及江南富庶安稳,因此太守刺史离开时会在地方贪墨一笔,等新太守和刺史来到地方,先要给上一届官员平帐,等到自己离任时,也可自取一笔。

  “这种事新官上任一般都不会去追究前任官的贪墨,仗说打就打,钱粮说要就要,有这功夫上书弹劾等着中枢回复,还不如赶紧把权抓到手。平账不过是几个月的功夫,何必把事情捅上天,那叫不上道,吃不了亏。”

  “对了,你们那是什么样?”彭耽书问陆昭。

  陆昭只笑得意味深长,乱世求存,大哥不说二哥。张沐说他们是国贼,却是没冤枉。

  两人正攀谈着,只见车已停了,而外面并不喧闹,寂静一片。彭耽书与陆昭由侍女扶着下了车,只见彭通率领彭氏一众族人,亲自从府门迎出,深躬施礼道:“恭请陆侍中赴宴。”

第211章 家宴

  西北民风开放, 金城虽有宵禁之令,但也仅限于玉京宫周围。彭家所购置的宅邸乃在金城东,规模宏大, 西造榭池、别馆,如此气派几乎已是笃定日后要为彭烨谋求可居金城的主官之任。

  此时站在彭通身后作陪的也不乏名流, 刘庄自任上赶来, 另有一二现任著作郎,都是年少履任清职。站在最显眼之处的乃是陆昭的表兄顾承业。

  如今顾承业亦要上任中书侍郎,同样面临着暂无住所的困境。彭通自然是乐得揽下雅客, 并让不少在陇西的子弟北上,来金城同在园中常住。毕竟顾承业曾力辩秀安, 清谈功夫亦是不低,偶尔求教沾染, 来日也可自成一番气象。

  而王济作为尚书令,排场更是宏大, 身后陪客首当其冲的便是卫渐,而立于其身侧的正是吏部尚书谢云。王济与王泽的母亲乃陈郡谢氏, 谢云是王济的嫡亲表弟, 其女已嫁淄川王为妃,而兜兜回回转到顾承业身上,又算是谢云父亲的授琴门生。而谢家既也上了台, 园中近百名宾客也就不足为奇了。

  门阀网络的延伸无边无垠,连家的概念也变得颇为宏大,也不外乎人人都有化家为国的梦想。虽然眼前半个行台的头面人物都来了, 但陆昭意识到这的的确确就是家宴。

  彭通此次宴请之所以弄出如此大的排场, 一是感念先前陆昭在张沐之事上对他做的回护,二是如今陆昭声望实在颇高。

  张沐是否与南凉州有所勾连, 已涉及到太子私府是否被南凉州渗透这一问题。事情可大可小,然而一旦盘查,惊动各方,谁也不知会是怎样的局面。作为站在浪尖的彭家,无论世家整体胜负为何,总是受害最深的一方。

  陆昭身为中书,又是凉州乃至于益州世族的魁首,在这样一个关节上,自己担当起了所有后果,于世族、于国家都有着难以估量的功劳。

  如今陆昭虽从中书退位,但其权力本身已不完全仰仗于官位,即便是她连女侍中职位都无,身边也一样不乏景从之士。

  陆昭因整理行装迟到,身为晚辈,又受众人迎接之礼,以此也连忙回礼请罪:“晚辈因苑中羁绊迟来,令贤长恭候,实在不该,望请恕罪。”

  饶是谁都对有才谦逊的后辈喜爱,说实话,若非陆昭声名盛极,爵位显贵,彭通也愿将陆昭视作自家女儿看待。只是如今陆昭虽是晚辈,但与台辅阁臣臣们的关系,已非后起之秀逐浪而追那般简单。彭通听罢微笑道:“麋集于此,或立或坐,既观玉树东归,又赏琼花逐席,此乃风流适意之事。”

  王济在一旁笑而不语,虽说看上去彭通仍是说陆昭,但其实连带着自己的女儿也夸赞了一番。老骥甘为女儿驽马啊,王济心中笑叹。

  陆昭随众人一同入园,宴席的名义原是为彭烨上任而办,如今彭耽书新升女尚书,名位上反倒远胜于刺史别驾,也算是此次主角之一。只是彭耽书去日新封,各家准备礼货也都极为匆忙,反倒是邓钧所备甚是足全。

  前线军情来的急促,邓钧随军出征自然也无法如约出席,但仍命刺史府的人将礼品奉上。不同于魏钰庭等寒门清流,邓钧到底是军功加身,封赏都是一等一的好,让人打作礼品入乡随俗,场面倒也颇为可观,连带着近日最恼寒门的彭通也愿意给来使假以辞色。

  “这一份是单送给彭娘子的,恭贺娘子荣升女尚书。”李锴身为刺史府私臣此时正殷勤介绍着礼货,“西域诸国产的乳香和降真香娘子暂且将就着用,这蔷薇水却最好。”说话间便见随从捧出一只蜡封的琉璃缶来,不过片刻,便有馨香满室,“西域工匠用白金为甑,采蔷薇花而蒸,屡采屡蒸,再加上异域蔷薇香气辛烈,故而积香不败。”

  说完,李锴又调来一张大架,上面是清一色的毛皮料子。轻盈盈的灰鼠大绒,如同西北浓云一般阴郁华美。柔滑的狐腋清白亮眼,仿佛披上此物便有月光缠身。另有厚厚的黑夹褐的猞猁狲,体贴按压着一切。“这些是刺史前些日子猎的,天冷,娘子裁衣穿。”

  李锴说完,还不等众人回过味,先撤了下去,片刻后才走过来对陆昭道:“侍中和车骑将军那里,我家刺史也备下了,只是不知车骑将军喜好,侍中可否拨冗参详一二。”

  陆昭知他有话,所幸在后面排队奉礼的人也有不少,因此也不做多问,抽了个空便随他去了。待至苑中人烟罕至处,李锴忽然跪地道:“卑职是来替邓刺史向侍中请罪的。”

  陆昭心里已猜出了一二,然而依旧听李锴继续道:“先前将军得报,苍松县令请降,魏侍郎当时留中未送达东朝视听,而是拖延了一日才上交。”

  拖延一日,便正巧赶上自己休沐,若当时元澈顾念自己休沐而不让入朝听事,只怕魏钰庭等人会提前发难。届时自己再做布置,也会十分被动。留中扣押素来也是中书弄权的常用手段,不过要做到完全没有痕迹也并不可能,毕竟邓钧上奏的时间点在那里。魏钰庭即将随军远行,中书仍在关陇世族之手,这件事情被有心人纠察出来,也是早晚的事。如果魏钰庭有意,大可拉邓钧一起下水,联合抵抗。

  不过以陆昭看到李锴这番做派,也知道邓钧是要私下找自己说清楚。不管事情究竟如何,其目的都是撇净嫌疑,只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陆昭也懒得探究,只道:“刺史为国辛苦,也是颇为不易,迟一天晚一天的,只要不误事,倒也无妨。”

  李锴又陪笑道:“魏侍郎处也请侍中手下留情。”

  陆昭定定看着李锴,此时北风吹得廊下的灯笼溜溜地转,那些光或从屋檐、或从枝丫间漏进来,那些鲜妍、辉彩且各有隐喻的影像也在陆昭的身上翻腾起来。

  邓钧在中书没了倚仗,仰人鼻息,阿附世族连遮遮掩掩都省却了,反而像是光明磊落利国利民一般的大大咧咧。

  “魏侍郎是做了什么需要我手下留情?”陆昭静了半晌,方笑了笑道,“大家都是相忍为国。中书这摊事,已经搅得我糟心极了,既退了任,也懒怠管这些。倒是盼你们大军早日旗开得胜,反攻京畿。我思父母心切,也欲早归家。”

  李锴见陆昭话说得圆滑,却藏了三分厉害,便也奉行言多必失的道理,不再提此节,因而道:“卑职自会替侍中把话带到。对了,那批礼货部分已送往车骑将军处,侍中这边也暂时入了彭刺史的园子,其中部分有太子殿下的赏。”

  陆昭亦回身致礼道:“替我谢殿下的赏,谢你家刺史的礼。”

  该说的已然说完,李锴折身返回。片刻后,廊下渡处一抹人影来,却是卫渐。大抵是要与顾承业同席而列的缘故,今日卫渐并没有效仿其穿衣风格,而是换回了素日所穿的鹤氅。既见到陆昭,旋即道:“尚书令正让我找侍中来,说是大尚书也在席,不知侍中现在是否正忙?”

  大尚书乃是吏部尚书的别称,吏曹原是尚书省下一部,又因其职事之重,故在前朝单辟于尚书之外。虽然尚书并不完全掌握官员升迁渠道与具体职位,但所有官员名籍也是多由吏部保管,若谱牒不入吏部,便算不得入士履职。如此超然之位,拔于诸部之上,也难怪主官都要被称一声大尚书。

  “尊长有请自当速回。”陆昭应道,旋即又补了一句,“实不宜令尊长为我担忧。”

  自己毕竟也是与邓钧僚属私下会面,未免引起不必要与不好的解读,陆昭也算提前表态。彭家与王家刚刚结亲,如今邓钧对彭家大献殷勤,又背地里把自己叫走,实在很难不给以王家一种孤立的感觉。王济或是担心,让卫渐出来探探风,想来也是有的。

  卫渐了然一笑,目光依然望着离开身影消失之处,道:“邓刺史只怕要比魏钰庭更加难缠啊。一出手就是给彭家这么多礼货,莫非是真想依附?”

  陆昭冷笑一声:“这么大的场面,邓钧花了这么多心思送了礼来,背后必然是有太子默许。”

  卫渐点了点头:“没想到魏钰庭落寞,此人反倒站到了台面上。”

  陆昭一边随卫渐走着,一边道:“这些从深渊谷底爬上来的人,其辛酸、其艰难,乃是你我穷极一生都无法想象的。平民百姓跃至富庶,尚需才智,寒门晋升入士,已是精英中的精英。而那些以此身资载入史册之人,闭上眼睛想想,何其可怖。他们的目光如鹰,嗅觉如狼,心智可摧折玄铁,手段更是辟山斩岳。一旦我们与这样的人对上,所拥有的优势不过是阀阅与财资。”

  陆昭深吸一口气道,“现下仍不能放松警惕,以后亦不要轻易和这种人对上。一旦遇到,必要倾尽全力,在初显之时扼杀。”

  “是。”卫渐道,“稍后我便回去,与中书通个气。”

  廊下烛火幽微,两人轻身一转,重回到光明境地。

第212章 旧俗

  陆昭随卫渐归位, 宴席已开多时,几轮敬酒下来,彭通已是满面通红。陆昭与卫渐等人奉酒又贺了一轮, 归席时,只见王济一手倚案, 若有若无之间正向自己频频挥招。陆昭又命侍者再满一盏, 之后才向王济走去。

  王济此时与谢云并坐,见陆昭过来,便亲自引荐道:“侍中可曾识得大尚书?”

  陆昭先前与卫渐归席前也略有打听, 并非不知谢云大尚书其名,而是好奇他为何会在此处。原来谢云早在长安出事前便已称抱恙, 暂时告假,于京畿庄园内将养, 因此并未受长安乱局影响。行台建立后,其人也是因京畿纷杂, 家中事务颇多,也未急于前往略阳。

  世事大多如此, 世家盘根错节, 枝蔓网联,许多大事一旦有了一丁点的迹象,够资格的人早已能够知晓并做出自己的判断了。谢家因联姻淄川王元湛之故, 对于长安宫变自有消息渠道,而又因与王家联姻,也得知略阳方面会因新中书上任与益州的出拳有一番动荡。直到行台转移至金城, 谢云才上陇任职, 而尚书令就是王济,交接不难。

  只是谢云如今面对的是与王峤一样的困境, 先前表态不明确。毕竟宫变这种送命的大事若非杨宁、王谦这种天子近臣根本无法逃脱,或是像陆家这般急需通过高风险的参与与高调的表态来获取政治利益,实在不需要介入过深。待胜败有定后,无论是哪一方,为了维.稳,首先要拉拢的都是自己这样的世族。

  只是万事皆有利弊,再度拉拢虽是必然,但是否还是第一补位便不一定了。如今谢云在台中已经谙声自处了一段时日,太子等在官吏任选时基本全都绕过了此人。至于行台归都后是否还可胜任大尚书,也都要再论。

  想到这一层,陆昭也大概猜出了王济盛情邀请谢云来此的用意。以前执掌中书的是自己这个南人、外戚与世族的结合体,算是各方所推出来的一个“共主”。“共主”的责任是维持稳态,并且在维持稳态的过程中,继续平稳地产生利益,平稳地分配利益。

  可如今这个“共主”已易,中书落到了关陇世族手中,而关陇世族与王谢等人交情并不算深,甚至经年可能还会有龃龉与不满。大尚书在行台归都后注定是天子近臣担当的实权派,炙手可热。

  关陇世族执掌中书,很有可能借此将谢云从大尚书上撬出,即便不现在动手,至少也会有所铺垫。在何弼假中书丞,接手并熟悉各项事务之前,王济和谢云还是希望通过陆昭这个前人中书对关陇世族出身的何弼施加一些影响。

  不过转过头来,要说陆昭见过大尚书谢云,却也不能够。先前贺家掌权,丞相霸府,尚书令尚且需要与皇帝相互依存得以喘息,像大尚书这种可以直接参与官员遴选的实权派,又怎么可能不被关陇世族打压。两千石官员遴选,那是丞相府东曹掾该做的事情,大尚书不过是掌管谱牒宗籍而已。就连陆昭履职,也是走的女官路线,人事信息直接送到保太后手中,而非一个大尚书手中。

  陆昭手持酒盏,谦恭一笑道:“两台行走,晚辈不敢唐突。却忆今岁春朝玉兰花开,恰路过吏部院墙处,庭中清风解意,吹沾故衣,是以留馨日久。”

  王济悬起的一颗心旋即放下,遂笑道:“花香留馨,人亦留心,因缘际会,当是如此。”

  卫渐立于陆昭身畔,微笑地听着几人清雅之谈。他虽出身于关陇世族,但对陆昭以晚辈之身对王谢等人所表达的谦和恭敬之态并不反感。关陇世族当时之所以鼎力支持陆昭,正是看重她对老一派旧勋的尊重和回护。即便贺氏这棵大树已经轰然倒下,但关陇世族在她手里也获得了最大的保存和利益让渡。

  的确,这个世道是纵向的,分南北、分地域、分派系,但更是横向的,分长幼、分资历、分阶层。无论南北士人、东西世族、高门寒门还是最普通的平民百姓,都有老去的一天。在老者感叹沧海桑田、前浪后浪的同时,也都无一例外地希望自己曾经的辉煌被尊重、被善待。

  谢云闻言也是一笑:“侍中雅量恢弘,襟胸独具,落花流水皆有著意,清风送香,理是自然。”既然对方已谦恭有礼,自己也算有求于人倒也不必时时以长辈之资倚老卖老。

  此时院中已设投壶之所,亭台水榭间也有世家子弟开始玄谈辩论。王济遂指向不远处的顾承业,问一旁的卫渐:“那边可是顾散骑?”

  卫渐应是。王济道:“顾散骑玄理深奥,不知关陇之家,可有对手?”

  面对略带怂恿的话,卫渐连忙拱手:“关陇虽崇玄者众,亦知益州有王大家。”

  “呵。”王济笑意慵然,时人以王大家称呼自己,也是数十年前的事了,“我已非年轻盛时,且藏拙意吧。卫郎君后起之秀,何不试一试?”说完便强拉卫渐离席了。

  王济与卫渐都适时离开,陆昭明白接下来便是自己与谢云兑子儿的时候了。果然,谢云从身侧取出一方漆匣,道:“听闻侍中属意北镇,这些乃是侍中任中书时调用的千石以上的人事文移,或许日后也可为车骑将军所用。”

  北六镇的人事文移是否调用过陆昭最为清楚,显然,王济是把自己有意借北六镇用以兵事的谋划向谢云透露过。如今谢云来这里做一个人情,也同样是希望收获一份回报。

  千石以上的人事文移已足够让陆昭对北六镇疏理出一个大致的脉络,其中的工作量想必也是颇大,毕竟长安陷落,这些档案不可能运到金成来,也是谢云凭着自己的记忆乃至联络各方送上备案,最终才整理出来,可谓珍贵非常。

  陆昭重礼谢过,而后道:“秦州内政,车骑将军也是仰赖枢部颇多,幸得两台顾念,郡长官曹也都有所补全。日后北镇诸事,只怕还要有所请教,烦请贵部举荐贤才。”

  来兑换这份人事资料,陆家自然也要有所付出。不过如今行台尚算平稳,自己又是初从中书之位退下,倒不好置喙。如果中书的关陇世族想对谢云出手,陆昭既无必要也无立场为谢云发声。唯一可以帮忙的地方便是让谢云转任地方,出任安定等大郡太守。待回攻京畿的时候,秦州便是西北的桥头堡,谢云也可以借此挣一份军功,洗刷自身的污点。

  但秦州如今已经满员,不大可能为谢云挤出一个太守之位。而秦州大铨选陆昭与兄长商议后也有共识,打算继续和陈留王氏合作,让王谧兼任,而非交到一个外人手里。其实如果不看谢云在长安宫变中表态不明这个污点,其资历已足矣备选三公,如今沦落至此,也是唏嘘。

  听陆昭话里话外的意思,谢云也知道秦州运作有难,但却隐晦地提到了让谢家参与北镇的建议。这让谢云惊诧万分,他敏锐的发现陆昭利用北镇,并非仅仅引导秦州因不能参加武威之战而积压的不满,而是要利用北方六镇的力量,立一个足以让一个大尚书洗刷不忠污点的军功。那么要立这个军功,必然是反攻京畿,且是最先攻入宫城的主力!

  然而这也让谢云万分警醒。北六镇多是鲜卑贵族,其没落完全是因门阀执政之故,而且本身更是带有宗王背景。引宗王入局,作为世族本身的谢云虽然嫁女于皇室,但心中仍不乏警惕。

  于是谢云微笑道:“北镇人事上车骑将军必有权宜之选,倒是那里的一桩旧俗,不知侍中可曾听说过?”

  “大尚书请讲。”

  谢云道:“天赐年间,道武皇帝曾定下祭祀之策,于元春之日,集百官于平城西郊祭天。是日置方坛,设七根主木,东设二陛,四方设门,以白犊、黄驹、白羊各一为牲。皇帝列东方青门,皇后率六宫自北黑门入,而鲜卑贵族等帝部十姓遴选七人执酒,百官则在最外围。祭祀时,女巫升坛摇鼓,帝后百官尽拜,而后杀生,七人以酒洒天神主,如此往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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