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诗槊
薛琬沉默片刻,正欲重新组整言辞,然而刚要开口,却听陆昭厉声喝断道:“住口!你若真有忠贞之心,济世之才,缘何皇后不问谕令,君王不予衣带。名器不假,不过德无可彰,重任不付,唯因才无可扬。城外纷乱,居官而生民不治,宫城有隙,无任而巧夺事功。如今罪行难逃,尔只知泼污自净,天道有全,君独欠扪心自省。才行有缺,德行有亏,不知正道,不辩是非,生为人恶,死为鬼嫌,又有何脸面居此城阙,何不速速自缚,下城就法?”
此时薛琬已是目眦尽裂,口不能言,在众人或鄙夷或惊愕的目光中,颤颤巍巍地取出了皇帝手书。他环视四周,一把拉过一个交情尚算不错的大臣,道:“许令,你,你去。去宣旨,让下面那些人看看,我有皇帝手诏,手诏啊。”
城下王峤只作未闻,慢慢扬起手,下一刻那些执刀者便会将这些薛氏家臣的头颅砍下。
那许令看了一眼,却不敢接过。这上面既无皇帝印玺,又无中书印玺,即便是有,就眼下而言,宣诏是要犯众怒的。密诏这种事情不能这么玩,皇权是大家的,如果没有所有人的认可,拿着一张纸冲进去喊一声密诏,对陆家这种方镇中枢俱有力量的门阀来说,想都不用想可以直接砍了宣诏的人,然后直接将诏书烧掉,根本不必论真假。
“斩!”
未等城上之人再做决定,陆昭便厉声下令。刀锋冷辉闪过,数颗人头齐齐落地,猩红色的血蔓延至石阶下。然而不等众人回过神来,陆昭已命众将列阵,随时准备破门登阙。
此时许平纲的脸色已经差到了极点,他知道,这些人日后论罪也是个死,之所以拉到这里来杀,就是杀给他们看的。陆昭敢带头得罪薛琬这种首屈一指的门阀,不怕被清算,这一刀刀的背后是家族的实力与自身的威信,也是她身后一众世家相继追随的原因。都说自己受皇帝诏,对方现在也在向自己这一方拷问,你们的魁首敢不敢把陆家得罪个死。
许平纲知道,自己不可以贸然动作。既然已归王化,那么万事皆有统序,只有拿着皇帝手诏的薛琬发令击退这些人,他所做的一切才完全合乎统序。自然,这一切的后果也需要薛琬来一力担当。但只要他们击退这第一波人马,来为宫城内争取时间,那些大臣们必能施压,突破陆振和陈霆等人,进而守卫皇帝身畔,夺回殿内禁卫权。这样他们就有了与城外勤王军队谈判交易的空间。
许平纲望向薛琬,沉声道:“薛公,你若下令射杀此獠,我等必百发百中,让这些人死于城下,不能得进半步。”
薛琬闻言忽然大叫:“怎么是我呢!是太尉命我来此,尔等……尔等速去大司马门请太尉手令啊。是他让咱们守好此门的。”
许平纲的目光愈发黯淡,这是他最后一次对高门的信任,可是这个高门却是这样的不堪,可以说毫无担当可言。没有人想要当叛徒,可是他不过一介寒伧,如果没有其他高门的保护,没有皇权的加持,当面对陆家这种世族时,他的结局只是早死与晚死的差别。他也理解太尉吴淼独立难支,但是将薛琬这样的人摆在这样一个位置,背后怎么可能会没有一点报复之心。永远都是利用,永远没有信任,而他已经无力周转其中了。
他现在仍有两千兵马,许平纲如释重负地笑了笑,而后扬了扬手,对部将道:“把这些人都捆起来。”
话音刚落,薛琬等人慌张失措道:“等等,你们要干什么?许平纲,你受皇命……”话未说完,却见许平纲一掌掴在了薛琬脸上。他曾经鄙夷这些形如猪脬的世族,但因主公崔谅之命,而未能报复分毫,如今在自己失去自由之前可以一泻心中怨愤,也算大丈夫痛快一回。
一旁的王赫心中却长舒一口气,他早已看到城下人群中吴玥的身影,虽然不知道他为何在那里,但若真动起手来,他也实在不晓得要如何做。王赫对许平纲道:“薛琬大而无当,城下有我兄弟,还望许将军允我一同面见故友。”
许平纲既打算投降,闻得对方在陆侍中处似有门路,也便同意了。不过他本是崔谅部下,自然不可能和王赫一般面见王师。他慢慢解下护臂与铠甲,佩剑与短刀,最后脱去外袍,袒露后背。几名部将也即可会意,将许平纲两手反剪绑起,缚上一根带刺的荆条。
城门下,许平纲跪地低首,寒风一阵阵如刀刃般割入肌肤,舔舐着他曾经引以为豪的伤口,以印证今日落败的屈辱。
“罪臣许平纲,愿领罪受罚,归于王统。”
黑暗的章服顺着手臂抬起,带刺的荆条沿脊背抽出,棘齿倒勾,在皮肤上划出一条又一条血红色的新痕。蓦然,一抽落下,细小猩红的血珠顿时溅了满背。
“你敢……”众部将正欲上前。
“住口!”许平纲当即喝令,禁止这些人再上前来。鞭笞之刑对他来说已是万幸,假设今日身死,若能保得一家老小安然无恙,他也无怨无悔。
许平纲跪在地上,生受数鞭,直到最后,他的后背已然麻木。汗水滴在积雪的地面上,形成一个又一个小小的坑洼,而他只觉得这样的人生荒唐而漫长。
不知何时,对方停止了抽打,继而一条裘衣盖在了自己的背上。纤白的手递至眼前,头顶上,一个清越的声音对他道:“许将军请起,今日既归王统,大义献城,必可将功补过。我等速入永宁殿,解救皇帝,届时御前阙下为将军陈词请功,来日改换新颜,亦不枉为臣子。”
小惩而大保。许平纲慢慢抬起头,目中尽是泪水,此时此刻,只有这位陆侍中在不遗余力地保他。
“卑职必当效死!”
第229章 秩序
永宁殿前, 陆振自立于廊下,目视陈霆领一众将士将如潮的群臣堵在殿门外。天色一片铁青,四方皆兵, 阵势汹汹,而他披甲执剑, 只可向前, 再无折退。
陆振不愿此时入殿面君。女儿领兵入宫,执何旗帜,执谁手令, 杀了什么人,又救了什么人, 已非他可以干预的了。再险一步,待城外长子攻入城中, 领兵将宿卫与朝堂彻底清洗,也都是一念之间的事。若女
儿真走出了那一步, 他宁愿在第一次进殿以威势之姿入内也不愿以一日改两颜的姿态立于青史。
此时只听北方一声巨响,金红的火光将浓云撕开一道裂隙, 这道光芒在陆振的眼中熠熠闪耀, 仿佛复国的窗口在这一刻徒然打开,而这一刻的天地同协力可能以后再也不会有。然而片刻后,火光在陆振的瞳孔中渐渐消散, 隐藏在背后的英雄不自由,也从陆振的脑海中推演出了水面。
这是一个国家啊,不是城北卖货郎的摊儿, 一个人吆喝。所有方面的利益你都交割清了吗?国家权力的网络你都渗透到了吗?天下那么多的州, 那么多的郡县,舆论上你让各方感受到平稳的过渡了吗?
复国之光闪亮的那一刻, 又有多少人知道它的空花梦幻。而现在,是否寻光之源,寻利之诱,全在他的女儿手里拿捏。只是水势就低,人心向高,江山权欲的膨胀永远没有极限。他的女儿扛得住吗?
大司马门上,吴淼已身着甲衣,身上尽是血渍。四十年军旅浮沉成就了如今的威望,拿下大司马门与武库也算侥幸成功。现下他已集结两千余宿卫,只要守住此门就能静遏内外,把控住内部出诏的合法性与话语权。如果那个小貉子在拿下许平纲部后攻打司马门,那么他就可以立即判定陆家想要祸魏复国,无论如何他都会尽一切力量,把貉子的余部射杀在此门外。
廊桥凌空,冬雪化为冬雨簌簌而落,在许平纲等三千名宿卫的围拱下,陆昭一步一步,拾级而上,走向廊桥的拱顶。她如今只需要跨过它,等待兄长的军队与自己里应外合,就可以把帝国最后一块实质性的壁垒打下。
湿气幽微,连带着烛火也明明灭灭,此时抬头望向拱顶处,竟如同悬崖一般,所见仅有天宙,并无彼岸。当登上拱顶的那一刻,陆昭看到了豁然开阔的两宫,并无灯火璨金,大司马门黑压压落于正中,静默之中,唯有死寂。
陆昭慢慢探出手,在一片死寂之中感受到冰冷地雨水正在自己的手心汇聚。远处的司马门那样矮,那样小,只要她一覆手,便可将上面唯一的火光浇灭。
可是,这死寂的皇权,在风雨中摇晃的残破楼阁真的就差这一手吗?
当年的琅琊王氏有多强,王舒、王彬、王含等各居方镇,王导坐镇中枢,天下兵甲王家掌半。可是当王敦第二次作乱的时候,为何结局是那般大败?甚至如果在第一次王敦之乱时,司马睿没有去动江东世族的人口账簿,王敦还能昂首挺胸地走进朱雀门吗?
是,现在是门阀政治,皇权艰难地抬起了一点头,只要她陆家想踩下这一脚,皇帝也逃脱不了吃泥的命运。但这个皇帝却并非可有可无,因为所有当权的门阀,他们所执的权柄并非凭空滋生,而是来自于皇权。在皇权微弱的时候,门阀对整个权力网络进行了截流,共同分享着这个皇权。
一旦皇帝垂危,皇权不稳,所有的门阀势力都会随之摇曳。当她贪婪地吞噬它的时候,粉碎它的时候,同时也扼杀了自己的一部分力量。那些曾经来自于皇权的名分与借由皇权产生的力量会瞬间流走。然而这些力量不会凭空消失,继而那些原先服从于陆家、追随陆家的势力大半会拾起这股力量,成为陆家新的掘墓人。
陆昭停在廊桥上,没有回头,她不敢看身后王峤的眼睛,许平纲的眼睛,薛琬的眼睛甚至是陆冲的眼睛。她知道一旦她踏过这一步,脱去皇权给予自己的最后一件外衣,背后便会有刀扎进自己的胸膛。
此时此刻先不要说复国,只是安安静静地把皇权赋予的自己的力量剥开,审视自己真正所剩,便可知道最好的结局不过是换一个人囚禁在这深宫之中。百年的皇统写在史书上,终结不过一个“篡”字,可是其力量或许衰微,但秩序仍在,正如许平纲的低头,元丕的服从,他们并非向陆家或是皇权的力量低头,而是向秩序低头。而她如果想走的更远,现在要做的是要告诉所有人,秩序已经归来,并且早于所有人开始着手构建打着自己烙印的新秩序。
陆昭瞟了一眼这一捧雨水,无论她的手指并得怎样紧,涓涓水流都在不停地沿着指间的空隙漏出。陆昭笑了笑,落了手。黑压压的人群中,吴玥也将放在匕首上的手落了下来,他目视着陆昭转身。在那转身的一刹那,天光涌出,死寂的皇城恢复了稀薄的色彩。
“侍中缘何不踏出这一步?”在趋往永宁殿的漫漫人群之中,已至陆昭近畔的吴玥忽然问出了口。
陆昭停下了脚步,凝视着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吴副尉:“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吾有吾道。”
永宁殿前相互僵持的两方,从先前的一方列阵严整、一方散漫无从的局面,渐渐演变成双方气势汹汹的混乱抵抗。
“陈霆你这逆贼,竟敢挟持君上!”
“南国貉子阴险,欲挟君南下复国,我等不能让他们守护皇帝!”
听着眼前的咒骂声,陆振的脸色已经越来越差,放在佩剑上的手慢慢摩挲着剑柄,似是在安抚与烦躁一同升温的杀意。此时陈霆趋步至廊下,一手抓住陆振的衣袖,歇斯底里道:“靖国公,你们陆家到底是要做什么?你现在去听听那些外面人说得话。我投诚的可是帝王啊,你若敢害我……害我至此,我必将你千刀万剐!”
陆振明白此时的陈霆已几乎到达一个忍耐的极限,现在长乐宫北门与长安北门攻破的而消息已经陆陆续续传了进来,所有的人都是陆家势力,这难免不让大家有所猜想。早先王谦也帮忙出殿劝阻,然而收效甚微,反而被众人骂携关东大势淮颖水带联合貉子复国,总之是怎么脏污怎么骂。这些人的嘴脸在这一刻也都暴露无遗。随后皇帝又送出手书一封,虽是给众人看,却也是在安抚陆振。此时陆振更加坚定,无论女儿如何选择,皇帝都不能落入这帮豺狼的手中。
陆振此时只能尽力安抚陈霆:“崔逆在宫城势力不浅,各家心怀鬼胎,我儿虽破城门宫门,但也难免被托住。”
“拖住,拖住。”陈霆已是欲哭无泪,苦笑着将兵戈扔向地面,“靖国公,我不是你,你的妹妹是皇后,你是外戚,你的儿子执掌方镇,你的女儿是西北首望。我不过是个背主的不义之人,曾经谋逆的乱臣贼子。你让我,去拖住他们?”
陆振明白陈霆此刻遭受着怎样的压力,如果陈霆在外面对抗的太狠,来日即便可以重归朝堂,未必就能与自己一样安然无恙。
“陈公,陈公。”陆振弯下腰,执起刚才被陈霆扔下的兵戈,亲自交到陈霆的手中,“再给我半个时辰的时间。如果王师仍不能至,你我一同前往大司马门请见老太尉,由他出面携群臣拱卫皇帝陛下。至此你我不论功勋,不论曾事何主,仅论这一年来你处处保全我老朽的这一番情谊,就算是我身死,也要保你得立一处善地。”
陈霆心中不忍,忿忿一叹,夺过陆振手中的兵戈,重新回到了永宁殿前抵挡这些朝臣。
陆昭与一行人离开廊桥,已近永宁殿,此时从东面亦有一众人马奔来。
“是崔敬。”许平纲沉声道。
意识到对方的调虎离山之际,崔敬也是匆忙赶回。他为崔谅嫡子,素被爱重,此时也带了颇多兵将,虽数量不如陆昭多,但胜在有马。
“列阵,迅速列阵。”吴玥与许平纲反应最快,纷纷命众人重新整列队形。他们这一行人无马,对方冲杀进来,必须要有足够牢固的阵型才能保证不被冲散。好在这一行人中有大量宿卫老兵,片刻后一个完美的枪阵便已列出。
崔敬骑在马上,看着眼前被围拱在其中的陆昭,冷笑道:“一只母貉子。”正在众人随之哄然大笑时,他忽然看见不远的后方亦有一支百人骑兵渐渐靠拢过来。
“昭昭?”
一如一次又一次的没有作别,元澈再一次唤出了她的名字。他与她数年前的邂逅相遇,如今想来也未曾做过什么努力,原来不耕而收乃是最高境界。就这样见到了心里一直所期待的人,一直所思念的人,无需努力去调整内心的情感,脸上的表情。倾盖如故的喁语,即若相逢的诗句,从古至今,永无断绝,说得不过是一句——“原来你在这里。”
元澈骑至陆昭身边相护,而后狠狠看了崔敬一眼。
“伧子?貉子?”崔敬不知来者身份,怒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元澈没有理他,轻轻俯至陆昭身边,话随热气呵至她微红的耳畔:“卿卿,我们骂他们什么?”荆州军居天下腹地,既不算南人,又不算北人,因此大江南北都骂。
陆昭强按下自己跳动不安的心,片刻后从脑海里寻出了一句颇有地域歧视的称呼:“傒狗。”
元澈笑了笑,举槊指向对方,喝道:“傒狗受死!”
第230章 喋血
函谷关下, 王叡神色颇不耐烦地坐在营帐中。函谷关守将甘奕要价要上了天,要做司隶校尉。可司隶校尉原本是他想给自己安排的职位,这样一个把控东都, 政治符号极强的职位,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让给一个家世不著的守关将领。
场面正僵持不下时, 一名亲信递上书信。信之署名乃开国阳翟县主加女侍中昭, 内容则是京畿已克,命余部清缴叛乱,勿使崔谅逃匿。
王叡读过信件, 喟然慨叹道:“北海公尚且如此,我等亦无进望。”他闭上眼, 把整个事情思前想后捋了一遍,摇了摇头道, “谢云志大才疏,终究误我世家大事。”
谢颐失手致使六镇生变, 北海公元丕接手六镇随后被迫从东面灞城攻打长安。崔谅必会以为元丕部众离心,想趁乱击溃元丕, 随后东面战场必然胶着。现在王叡想也不用想, 便知陆家从北、西两面趁虚而入,直接从内部收复了京畿。
一旁的门生袁壸则颇为不解道:“是谢颐小郎君阵前误事,缘何要怪罪于大尚书。”
王叡道:“谢颐既不能统兵, 谢尚书理应配合我父亲,将六镇镇民散为普通户民,加以粮草接济, 免去赋税, 如此即可大安。这些昔年更化改制,吾也与其商讨过。今不用我策, 而贪图人口牛羊与收复大功,终致六镇大乱,想来谢小郎君前途亦暗淡无光了。”
袁壸皱了皱眉:“都是世家自己人,陆侍中……”
袁壸虽比王叡还要年长,但自王叡担任中书令起便为门生跟随,资质和忠心都为王叡看重。此时王叡也有意点拨,因此说的也就多了些:“陆侍中终是要拉拢一位宗王过渡,在掌握整个西北之实之前,不使自己过分显眼局中。北海公论年龄、论资历便是最好的人选。打压了谢氏,既遂了北海公的心愿,又削减了淄川王元湛在时局中的分量。你看,现在盘面上能拿的出手的宗王,只与陆家派系有瓜葛。日后谢家再要发力,一是要靠我们,二是要依托顾承业,这不又转到陆家头上了。”
袁壸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王叡继续道:“现在我们还没有勤王,便与函谷关守将扛上了,日后少不得忍受中枢问责,只怕也自顾不暇。这时候想要稳住吏部尚书之位的谢家就不得不走陆家的门路,进而帮助陆家在行台归都这段空期调整布局。”
所有的布局都有所呼应,一环套着一环,直接将自己锁死在了关东。现在他为了破局,也只有一种选择。
王叡深吸一口气,而后起身系上披风,对袁壸道:“再留此处无益,去通知王安,与我合杀崔道成部,此为机密,不得外泄。”
武关夹道,风雨如晦,一队不足千人的骑兵于关下而立。为首者奉上自己的符印、通关文牒,随后在关下一处尚可作遮挡的墙根避雨。雨水的鞭笞下,元洸的披风与袍服皆已湿透。一路仓皇奔来,不知多少次差点从马上跌落,不知多少次遭遇了山匪与流民。剑与衣摆早已饱尝血腥,那些外在的、内在的血泡,因连续杀戮的紧张与心中的焦躁沸腾着。
陆归与元丕领兵南下,元丕东困于战场,彼此早已熟稔的青梅竹马,不,大概是前世冤孽,元洸太明白陆昭接下来会出现在哪里。每一次在她的目光中跌落,那种失意与对自己的愤恨,都化为两人之间满无休止的斗争。这样的无法臣服、无法征服,终于再一次催促他离开固守的城池,来到这里进行最后一搏。
武关的大门轧轧打开,守将亲自下来迎接。青骢马略过跪迎的身影,如桃花妖魅的双眼在一回眸的瞬间,涌现出了梦魇一般的杀意:“夺关。”
灞上。
经历一场鏖战后,北海公部与崔谅部各自暂退,双方都有不同程度的战损。将士们陆续归营重整,脸上没有任何情绪,甚至连疲惫都没有,所剩不过对待生命的冷漠与麻木。忽然一声惨叫,只见其中一名士兵拔出随身佩戴的一把短刀,奋力贯入自己的胸口。零星士兵跑上前,向同袍呼救,而余者只是掩面而去,不忍再观。
劫后余生并不可庆,向死而生的行走,让此刻片刻的呼吸都倍感煎熬。
随后,听闻消息的崔谅骑马赶来,而后跪在那名无法忍受压力而自杀的士兵面前,哀哀痛哭。
“厚葬了吧。”崔谅抹掉脸上的泪水,面颊上尽是血与泥的痕迹。他冲锋数次,累死了两匹战马,终于凿穿了元丕的阵型,重新夺回了灞桥的地利。
然而元丕的老谋深算崔谅亦有所悉,如此不计成本、不遗余力的进攻,在感慨北镇宿将凶猛的同时,他亦心生疑虑。然而此时他根本不敢退缩,因为他太清楚两方或许兵力强度自己略胜一筹,但是在士兵组成上,自己实在输不起。
荆州军自有当地部曲,自己的嫡系虽然占据了半壁,但另一半仍是或大或小的军头。而北海公元丕部乃是北镇镇将,鲜卑旧勋,成分统一不说,更是要靠这场仗一血当年吏改之耻。因此对面是愈挫愈勇,而自己这一方一旦有败,那些军头便会各奔东西了。因此他宁可拼上性命亲自上战场,也要保持军中的凝聚力,为长子回防宫城争取时间。
“蔡参军回来了。”营帐内报信的士兵传话。
崔亮闻言快步进入了大帐内,只见蔡永跪地叩首,哭泣谢罪道:“主公,卑职前往关东,崔道成已被王叡杀害。那薛家粮草还未到达渡口,便言金墉城已架王旗,封锁交通,因此不再运送。”
得知这个消息,崔谅不由得脸色煞白,跌坐在了交椅上。他原本期望能与关东合力,届时渤海王元洸入主长安,由他和王叡来筹谋易储之事,怎得局面会变得如此不堪?
崔谅点了点头,事已至此,他也只能接受。“速速收拾余部,与我撤出灞桥。”崔谅下令道。他必须趁着胜势,在崔道成的死讯传遍军中之前回到长安,这才能有与各方对话的机会。
正当亲信去传信各将领收兵时,崔敬奔入营中。先前与太子交战,他实在不敌,身负重伤,好在家将一力拖住,才争取喘息之机,让他从长乐宫逃脱。只是这数百名忠心耿耿的家将也要注定死在了长乐宫里。
看到崔敬的身影,崔谅也大概猜到了结局,只对那名亲信道:“去,把赦儿也叫过来吧。”崔赦乃是他的次子。
营帐内,崔谅看了看两个至亲孩子,对崔敬道:“把宫内的情况都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