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佛罗伦刹
杀一个不会功夫的姑娘有多容易?
在这个时代,比杀一个贱民更容易的,是杀一个女人。
因为能杀赵鸢的法子太多了,胡十三郎反倒难以选择,他琢磨着,这姑娘不是恶人,待他不差,得给她个轻松体面的死法。
“对不住了,你太聪明,又太多疑,我没法留你。”
胡十三郎边自言自语,边将赵鸢放在地上,让她背靠土丘。
而后,他从靴子里抽出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
“我师父是屠夫,我从小跟他学宰牛,西域最厉害的刀客未必有我厉害,看在你待我不薄的份上,我给你痛快一刀。王爷看到你的尸体,一定很高兴。”
“王八蛋!”
伴着一声叱骂而来的,是一记飞石。在这样昏暗无光的环境下,那记飞石准确地击中胡十三郎的匕首,将其打落在地。
一黑衣身影灵敏地扑向胡十三郎,胡十三郎立刻赤手还击。
“西域第一盗?谁封你的?盗盟可曾同意?”
胡十三郎被对方压在身下,于是他拿火折子去烧的脸,在火点燃一瞬,微弱的光亮照亮了对方的脸。
胡十三郎难以置信道:“六子?”
“你爷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江淮海。”
不论是对江湖还是朝廷而言,盗盟都是个特殊的存在。盗盟中人,似藏在泥土里的蛆虫一般,不见天日,却格外团结。
这名字听起来威风,可仔细一想,哪个靠正经手段能吃饱饭的人愿意去做盗贼?
盗盟成员,十有八九都是主人横死,无法谋生的贱民出身。对盗贼们来说,不论身在何处,为谁牛马,盗盟永远是他们的靠山。
和其它江湖门派一样,盗盟的老大一定是其中最厉害、最能令人信服的人。
胡十三郎听到“江淮海”三字,惊愕不已,一时忘了还击,正好给了六子狠狠揍他的机会。
“赵大人是短你吃喝了,还是把你当奴婢使唤了?你这狗东西竟然恩将仇报,真是盗贼之耻。”
六子一掌揍向胡十三郎的脸,这一掌太过用力,收手的时候,手上粘了一串毛绒绒之物。
六子抬手一看:“娘的,你胡子怎么粘我手上了?”
他再低下头,只见身下的胡十三郎双眼紧闭,一脸羞愤。
剥了胡子的胡十三郎长了一张极其文秀软糯的脸,皮肤像剥了壳的鸡蛋般滑腻。
六子立即想到:这不会是个女人吧?
不,当然不会。他俩同吃同住,共用一个起夜壶,胡十三郎是货真价实的男人。
但既然是真男人,干嘛戴着一副假胡子?
六子把胡十三郎的胡子转了两圈,“你光长腿毛,不长胡子啊?”
胡十三郎拼进全力去推六子,对方全是巧劲,他完全不是对手。
胡十三郎恨道:“你不如杀了我。”
六子垂眸思索该如何处置眼前的场面,这时土丘的方向传来一个冷淡的声音:“放他走吧。”
六子立马松开胡十三郎的衣领,跑到赵鸢身边,“赵大人,没事吧?”
赵鸢看向胡十三郎:“既然你对晋王忠心耿耿,我不为难你。”
胡十三郎踉踉跄跄站起来,没了胡子,一张幼嫩的娃娃脸如何都不显得可恨。
他已然十分了解赵鸢,她看着天真单纯,实际上是个狠人。
她能不借任何人的力量先后出去司徒县令和王道林,最后还落得一个好名声,这样的人,最是虚伪可恶。
可偏偏她又是那样真挚,甚至让他有时产生错觉:他们是朋友。
胡十三郎道:“晋王是我主,他救我之日,我就发誓终身效忠于他,赵大人,对不住了。”
赵鸢道:“还不快走?你要杀我,我若还容你在身边,岂不太傻了。”
胡十三郎犹豫不决,最终还是朝着赵鸢抱拳行了一礼,加快脚程离开此处。
“赵大人,后会...有缘再见。”
胡十三郎一走,六子立马把他的胡子扔到地上的沟里。
赵鸢仍然坐在地上,背靠土丘,她疲惫地叹了口气。
六子打趣:“赵大人,你该不会吓得腿软了吧。”
赵鸢道:“我想在此歇一会儿。”
“随你,你不怕自己靠着的是人家祖坟,想歇多久就歇多久。”
听到“祖坟”二字,赵鸢立马跳起来,“失敬失敬...六子,你为何会在此处出现?而且如此及时?”
“哈?哈哈?猜不到么?”
“李大人让你跟来的?”
“不愧是赵大人,我看这普天之下的聪明人,除了李大人,就只有你了。”
赵鸢道:“咱们虽是朋友,但该道谢的地方不能含糊,六子,多谢。”
“朋友...和盗贼做朋友,赵大人,你不怕辱没自己的名声么?”
天是一片黑,地也是一片黑,混沌中,传来赵鸢轻轻的笑声。
“我得先给你讲一桩我读书时的趣事。那年我九岁,裴瑯教我在抄书时作弊,被我爹发现,他将我关在书阁里,我不认错,他就不准我吃饭,结果那日我饿晕在了家中书阁里,我娘得知后,和我爹大吵了一架,当时我可真是恨死了读书了,我娘说,我是富贵人家的姑娘,不必为了读书吃苦,一直以来,我也是这么想的,直到我读了更多书,然后考了进士,来到太和县。”
她习惯性地昂首寻觅月光,却不知自身就是光明。
“我终于知道了读书入仕的目的,正因为我读了万卷书,行了千里路,我眼里看到的,不再是尊卑上下,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哈哈哈哈,赵大人,冲你这句话,我认定你这个朋友了,有我江淮海为你护驾,你尽管杀尽贪官污吏,还天地一个公道。”
别说六子了,就连赵鸢自己也沉浸在了她的人格魅力中。
“六子,风大了,回去吧,今日不睡,怕过两天秋试,更是睡不着了。”
赵鸢朝着被她靠过的坟丘作了一记大大的揖,“兄台,您若泉下有知,就保佑我太和县举子一切顺利,不求他们一举登科,但求能被公平对待。”
六子惊掉下巴:“赵大人,你相信有鬼?”
世上有那么多不讲迷信的清醒姑娘,但赵鸢不是她们。她不但迷信,甚至到了见到神佛鬼怪必拜的地步。
赵鸢道:“宁可信其有...”
赵鸢是被胡十三郎扛来荒野的,回去的时候,她和六子二人是步行。盗贼有盗贼的故事,官家小姐有官家小姐的奇闻,二人有说有笑,甚至能找到许多共鸣之处。
“赵大人,你有没有闻到一股糊味?”
赵鸢道:“是有人在烤田鸡么...”
“赵大人,你抬头看看...”
赵鸢依言仰头,远方的天际已被黑烟笼罩。
不等赵鸢明白这黑烟是何,六子脸色骤变,他沉默了半晌,呐呐道:“赵大人,你真是命大,又躲过一劫。”
“方圆百里不见人家,那起烟之处...”赵鸢怔道,“是我们落脚的农家。”
六子还来不及劝,身旁的赵鸢已飞奔向农户家里。
女学的先生曾教她姑娘家的步伐要步步生莲,款款而来。这场大火没有烧死她,却烧尽了她学过的礼数。
她的鞋踩在泥里,衣角高高扬起。可她用尽全力跑到农户家前,只剩一片烧焦的残垣和无声的浓烟。
六子敏锐地闻到了焦尸的味道。
“赵大人...你等等我,我进去探查。”
赵鸢腿脚无力,向后瘫倒在地。
六子迅速跑进残垣里。显然意见,这场火起在夜里,所有人都在睡梦中,来不及逃脱。他先是找到了农夫农妇的尸体,又找到了举子们的尸体。
这些尸体安安静静地躺在土炕上,毫无反抗的痕迹。六子根据经验判断,是有人先迷晕了他们,然后放了火,这样一来就断了所有的生还可能。
他在震惊时,余光瞥见一片未烧干的纸张。六子蹲下来,捡起那张纸,辨出上面写着的“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字眼。
这一定是某个举子睡前读的书本,也是这群举子留下的唯一遗物。
六子捏着这片残纸,本想拿去给赵鸢当个念想,仔细一想,这不是念想,而是负担。
受过高温的纸变得格外脆弱,六子轻轻一揉,它就成了灰屑,化为乌有。
六子从火灾现场离开,赵鸢就站在不远处。她痴痴站着,眼里无光。
六子曾发誓,他绝不会对任何贵族产生怜悯,只是这一瞬间,天地无一物,赵鸢孤零零地站着,他不免同情起她。
只因为她走了一条无人走过的道路,就要承受无人承受过的风险。
“赵大人,我看过了,是个意外。这些日子天干物燥,随时都有可能起火。”
赵鸢的目光慢慢汇聚在六子脸上:“是么?若是意外,不至于无人生还。”
六子不想赵鸢内疚,仍继续欺骗她:“赵大人,你是没见过火灾,那火势说来就来,不是想逃就能逃的。”
“本官好歹是进士出生,今年参加科举共三千八百七十六人,入围春试的贡生有二百三十七名,最终进士登科的,只有十三人,本官很愚钝么?”
“不是...”
“那为何要骗我?”
六子见她穷追不舍,只好说出真话:“我不骗你,难不成要告诉你,这些举子和农舍一家是因你而死?”
生命的重量足矣压垮一个人,而且足足是十八条人命。
“因我...而死?”
“赵大人,万物在你眼里是平等的,可在他人眼里不是。谁教你生在这个不公道的世上,命有贵贱,里面躺着的十几具焦尸加起来,就是不如你的一人的命贵重。”六子叹气,“看开点,好歹...你逃过了一劫。”
赵鸢望着那片焦土,愤怒流淌在她血液里的每一寸。
“冤有头债有主。”她呢喃着,同事屈膝跪下,双手举过头顶,朝着那片焦土顶礼大拜。
“若你们真是因为赵鸢而死...赵鸢替你们手刃仇人。”
六子从她口中听到“手刃”二字,不知是可笑还是可悲。
她那双贴在泥上的手,看上去像羽毛一样柔弱缥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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