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佛罗伦刹
赵鸢话未说完,门口出现一个板正的身影,她立马上前行礼:“父亲。”
赵家从前朝起就担任着帝师之职,赵家先祖,有死于污名,有死于忠义。赵邈年幼时,正值王朝换代,他背负着的不止是赵家的家声,更是赵氏一族的兴亡。
他一己之力救活了赵家,也因此少年老成。
赵鸢同她的父亲赵太傅,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头脑里是父亲的思想,肩负的是父亲的责任。
赵邈进了屋,正欲讲话,赵夫人道:“先给谨辞上香。”
谨辞世赵鸢故去兄长的字。
赵太傅道:“人都死多年了,上香有何用。”
气氛变得紧张,赵鸢气都不敢出。赵邈直接看向赵鸢:“方才京兆府的主簿周禄来找我写荐信,无意提起他前段时间替京兆尹巡抚陇右时,遇上了你。”
赵鸢后背发紧,“他...他还说了什么?”
“说你同太和县丞私情甚密,此言真假?”
赵鸢心中冷笑——无意提起?这个周禄,恐怕为了告她和李凭云的状,写了几十版腹稿了。
“父亲!您是我的父亲,怎么能用私情二字来污蔑女儿?那李县丞是一个男儿,女儿是个女子身,这二字若让旁人听去,还以为女儿不清白了。”
赵鸢的情绪骤然高昂——当然,是装的。
这自然是从李凭云身上学的招数:反咬一口,转移矛盾焦点。
赵母也冷冷道:“让女儿去做官之前,你就该料想到后果,怎么,结果不如你意,就要怪在女儿头上了么?”
赵鸢趁机充当好人:“母亲,父亲只是担心我,你也知道他这人,向来不善言辞。”
赵鸢用的这一招,赵邈自然一眼识破。但他并未揭穿赵鸢,而是淡漠道:“世人的目光和口舌向来对女儿家不公正,你更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
又是这一句——赵鸢耳朵都生茧了,既然知道是世人的目光和口舌出了问题,为何不劝世人管好他们的眼睛和舌头,而是要教女儿束手束脚?
“父亲,女儿一直记得这一点。我同那李县丞的关系,绝不是周主簿说的那样。他是县衙的元老,品级比我高,我与他往来,全是为了衙门里的公事,若说私教,无非向他请示了几回处事方法。”
她说着明晃晃的谎言。
赵鸢素不喜欢那些说着冠冕堂皇之言的人,可眼下,她连自己的父亲都骗。
她在害怕。
怕那比山还要沉重的父权压下来,自己就要断了对李凭云所有的想念。
“前些日子的退婚书,又是怎么一回事?”
赵鸢料到父亲肯定会问起此事,她早有对策:甩锅。
“这事您该问裴瑯才是,问问他当初送我去太和县任官,都做了些什么。”
“裴瑯这孩子性子是散漫了些,但为此退婚,你实在太过冲动。这婚事是先皇定的,你私自退婚的事若被外人知道,整个赵家都要落一个抗旨不尊的罪名。”
“哈哈哈...”赵夫人忽然笑出声,“赵家,赵家,赵家。满口为了赵家,我看你就是要逼死你赵家所有的后人才满意。”
赵邈对赵鸢道:“你先去休息吧,此次尚书省遴选,一考经义,二要述职,内容繁多,你要好好准备。”
赵鸢朝父母行完礼,立马离开,她以自己最擅长的千里耳听到父母的争执——
赵父道:“女儿面前,别再提谨辞的事。”
只听赵母字字如刀:“你是不是巴不得从没有过谨辞这个儿子?你若敢像对谨辞那样对我的鸢儿,我定让你赵家万劫不复!”
赵鸢深深叹了口气,家家都有难念的经,而赵家这一本经,太难念了。
关于这位兄长的生平,她都是从裴瑯那里听说来的。赵谨辞三岁写字,七岁能诗,十岁已经写得一手让赵邈都称赞的文章,用世人的话来说,是个天才少年。
这等天赋,这等门第,可想而知,就算他随便过过这一生,都不会差。别人还在念童学的时候,谨辞已进了国子监。整个长安城的读书人们,对他都是充满了嫉妒与期望,殊不知那就是谨辞人生最后的归途了。
早慧张扬的少年迷恋上了他们的工学先生。
赵邈一生为公,从未存私心,唯这一桩事。他不允许那个庶民出身的工学先生毁了自己儿子的人生,便找国子监祭酒婉言劝退了那位工学先生。
后来的一切,似乎风平浪静。谨辞靠着超人的天赋,十四岁那年便过了礼部试,进了春试,一举夺魁,成为科举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位状元。
科举有个不成文的习俗,登科之后,状元和新科进士们会在一处酒楼大宴三天,那栋酒楼位于长安西市中央,和尚书省对称地分布在宫廷两侧。有七层楼高,足矣俯瞰长安,远眺皇宫。
因它是长安离天最近的地方,被坊间称作凤凰台。
和报喜的泥金帖一起抵达赵府的,是谨辞从凤凰台上一跃而下的噩耗。
赵鸢出生于谨辞离世后的第二年,谨辞的一生是长安一曲绝响,却是她自一出身就被迫背负的责任。
可是,凭什么。
她也是堂堂正正的科举进士,她任过太和的主簿,太和的百姓喜欢她,她结交盗贼娼妓,赢了恶霸权贵,若没李凭云,差一步就她就能成为太和县令了。
凭什么她要做谨辞的影子。
中旬尚书省遴选新官,包括赵鸢,共二十八名青年主簿一早就来到了尚书省大门口,等待各部的胥吏领着他们前去策试。
进入尚书省的机会少之又少,严之又严,仅此一次。六部各部只给一个名额,落榜的优异者,则进入二十四司。各部考核分设在不同的考场,由各自的胥吏领进门。
赵鸢作为唯一的女性,又是太傅的女儿,她一出现就备受瞩目。
太傅的女儿,进入司教育礼乐的礼部,那是再顺其自然不过的一件事了,就在众人都以为她会进入礼部的应试队伍中时,她默默走向了吏部的方向。
第57章 无量菩萨2
尚书省青年官员的遴选要等下旬才放榜,赵鸢暂无其它职事,恰逢这几日是赵鸢故去祖父梁国公的忌日,她陪着母亲去寺庙里,礼佛七日,为祖父祈福做法。
到了七日的最后一日,观音中做法的器具都收了下去。赵鸢本想夜里偷偷来佛堂拜一拜自己的前程,人到佛堂,却看见在菩萨脚下跪拜的母亲的身影。
赵鸢的母亲梁国郡主年轻时出了名的明艳美人,自丧子后,便一头白发,娇颜不再。
赵鸢走上前:“娘,这么晚了,佛祖都睡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求菩萨保佑我儿啊,仕途顺遂。”
赵鸢微笑道:“娘,你不必担心我,尚书省那日,我表现如何有目共睹,仕途自然会顺遂的。”
梁国郡主在赵鸢的搀扶下起身,严肃道:“鸢儿,此次尚书省的考试,你究竟去了何处?”
“爹想我考礼部,我自然是去礼部了。”
“鸢儿,你以前从不跟爹娘撒谎。”
赵鸢后颈一紧,她紧握住袖口,“我...”
赵鸢从小到大,很少被母亲训诫,但凡母亲训斥她,必然是她犯了大错。
她立马跪在蒲团上:“母亲,我想去吏部,也考了吏部,当天尚书左仆射亲口夸赞了明辨是非,对我在太和县所为十分满意,父亲那里,您一定要帮我。”
“鸢儿...”梁国郡主叹了口气,手掌温柔地抚了抚她的头顶,“你以前最听你父亲的话,怎么去了一趟太和县回来,这等大事就敢擅作主张了?朝廷里有什么事你父亲是不知道的,你擅自报考吏部,竟还想瞒过他。”
“娘,撒谎是我不对,但是...此次报考吏部的青年主簿,足有十二人,为何他们能考,我就不能考?”
梁国郡主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吏部是什么地方?每年吏部、户部二部犯事的官员加起来,比其它各部的总人头都多。别人报考,那是因为无人给他们指路。”
赵鸢觉得梁国郡主这番话说不通:因有人为她指路,所以她就必须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么?像父亲的傀儡,像兄长的影子。
赵鸢低头咬唇,等嘴唇快被她咬破了,她嗫嚅道:“娘,我总要学会自己走路,哪能让人永远掺扶着。”
梁国郡主将赵鸢抱在怀里:“儿啊,你不在爹娘身边的这段时间,爹娘担心坏了,现在你终于回来了,你想去哪里就告诉我们,我们会为你选择一条最平安的路。”
明明是母亲的怀抱,赵鸢却感到无比窒息。她并没有把自己当做一个独立的人来看,在她的眼中,自己不过是谨辞的影子罢了,可谨辞糊涂,不代表她也糊涂。
赵鸢将母亲送回屋,自己又回了菩萨殿前。
赵鸢做事追求一个公平,观音菩萨、文殊菩萨、普贤菩萨、地藏菩萨挨个都拜了一遍,最后她停在文书菩萨面前,双手置于头顶,深深叩拜。
“文殊菩萨,请您一定要保佑我仕途顺利,还有...若您允许我贪心的话...”
若贪心是被允许的,她希望和李凭云在这条路上重逢。
等了几日,到了尚书省放榜的日子。赵鸢和一众青年主簿在尚书省外已等候了一整个上午,天要雨不雨的,沉沉闷闷,下午时,胥吏终于将榜文贴在了布告栏上。
赵鸢可挤不过一群臭烘烘的男人,她看到有人欣喜若狂,有人沮丧而归,所有人都散去时,她才上前查看。
她当日考的是吏部,先在吏部一列寻找自己的名字,不料在榜首看到了周禄的名字。
周禄?榜首?我会输给这等宵小之辈?赵鸢不可置信。
她是读书人,谦卑的外表下,是清高孤傲的骨,想那日考试时的表现,周禄无功无过,远不及她。不过尚书省的尚书们,各有所好,也许综合考量过后,认定周禄比她更适合进入吏部,这都是有可能发生的。
未进吏部,还有进底下各司的机会,赵鸢在吏部各司里寻找自己的名字....
没有,还是没有...有了!
赵鸢二字,赫然写在礼部祠部司一列。
跟在赵鸢旁边的小甜菜刚认字不久,好奇道:“赵大人,祠部司是什么?”
赵鸢亦不相信这个结果,她边失魂,边解释:“是祠部司,掌管掌祠祀、享祭、卜筮、僧侣等事务。”
小甜菜知道赵鸢格外迷信,于是拍掌叫好:“赵大人,这可不正如你的愿了?掌管卜筮之事,那是不是你就能见到神仙了?”
“我...”赵鸢回过神来,“我只是信奉,并不代表想和他们共事!”
祠部司,向来是权贵子弟们的最佳去处。祠部的事,看起来好似上管天文下管地理,皇家命数都关乎于此,但其实是一份顶闲的职务。
赵鸢知道这事背后必有蹊跷,正打算回府去质问父亲,周禄从尚书省里走出来,高声道:“赵主簿,听闻你进了祠部司,恭喜恭喜。”
赵鸢停下脚步,换了一副稳重的面色,转身朝周禄作揖:“周主簿,吏部三年才招一名主簿,是该我恭喜您才是。”
“周某不才,能进吏部,多亏赵太傅的荐信,周某正想寻个日子上门拜访赵太傅,不知赵主簿可否先将周某的感激之情转达给赵太傅?”
赵鸢脸色黯如猪肝,小甜菜怕赵鸢被气死,于是装模作样抱着肚子道:“大人,我我我好像...来那个了。”
赵鸢道:“周主簿,女儿家私事,看来我得先告辞了。”
二人回到赵府的马车上,赵鸢立马骂了句难听的话。
小甜菜能看出来,赵鸢近日心情实在不佳,不用说,都是尚书省选官一事害的。
她好奇道:“大人,你就不能老老实实的当你的官家小姐么?我不来长安,都不知道原来你家世如此显赫。”
“官家小姐...就一定好么?”赵鸢笑了笑,如果不是她做了官,永远不知道官家小姐的日子有多么悲惨。
官家小姐被锦绣繁华蒙蔽了眼睛,不知生民疾苦,不知山外有山。
“那您没有进入自己想去的地方,下来该怎么办?”
赵鸢没有质问任何人为何自己的名字最终会落在祠部司,因为她知道,就算她问了,结果也不会有所不同。她的荣华富贵,她的才学机遇,都是赵家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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