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佛罗伦刹
“今年柳侍郎派信给我,说选贺词的礼官换了人,贺词不能再按以前的章法写了。我便找人去探了探这位礼官的来历,此人姓冯名洛,三年前进士及第。”
“难怪...难怪是从牢里面放出来的,这位冯官能活着出来,必有后福啊。”
三年前科举舞弊案,人尽皆知。春闱笔试第一甲李凭云被顶替了名次,结果在殿试上一飞冲天,牵扯出科举判官行贿案,无数官员因此入狱。
冯洛不但是当年的考生,他的叔父更是当年的受贿考官。在当时的情况下,冯洛是否提前知道考题已不重要,女皇要的是杀一儆百的效果。
冯洛叔父被斩,冯洛连坐入狱。
这事当年被称作“冯门案”,只不过,很快这些风波都被“李凭云”这个名字盖住了。
李凭云和冯洛为同年贡生,李凭云来长安没多久,冯洛就被放了出来,冯洛成了今年的礼官,而李凭云提前知道女皇征贺词一事...赵鸢难免长个心眼,莫不成,李凭云和冯洛认识?
若是这样,冯洛选中她的贺词,是否又是李凭云在背后作祟!
那人真是个王八蛋,自己做贼就罢了,非把她也拉上贼船,若她的贺词是因李凭云的关系才被选上的,这功名不要也罢。
此时,冯洛正好唱到了她的贺词。
赵鸢对自己的贺词没有信心,原本想着要丢人现眼了,但当她的贺词伴着乐官们奏弦击缶被唱出时,她自己也惊了。
那真是她写的么?
为何...如此好。
旁边的矮个士子投来惊叹的目光:“赵家娘子,是你写的么?”
“你质疑我么?”
“旁人看贺词,只看字上的内容,殊不知,贺词最重要的是节奏。赵家娘子的贺词下笔豪放,不拘一格,而抑扬顿挫颇有离骚之风。”
赵鸢这人就是不经夸,别人一夸,她就装了起来。
“想来是我以屈子为心中圣贤,多少受了他的影响。”
二人轮流夸了一通赵鸢,赵鸢开始洋洋得意起来。可遥遥祭台之上,冯洛念完了她的贺词,忽然扬声对大臣们道:“今年收到了一份特殊的贺词,贺词内容与其它颇有不同,故唱词时不需礼乐相和。”
乐官们停下奏乐鸣鼓,偌大皇城忽然安静。
随着冯洛高声唱出拿份贺词,皇城愈发沉默,也愈发神圣。
虽为贺词,通篇却无一个“贺”字。因为那篇贺词,写的是生民疾苦。
在遥远的大邺边关,听不到皇宫里的琴瑟和谐。
因为近处北凉人的马蹄声盖住了遥远长安的礼乐声。
因为旱天黄土上满是饿殍挣扎。
因为贪官脏手掐住了无辜百姓的喉咙。
生民之苦,无需奏乐,本就是一曲万古悲歌。
赵鸢听罢,对另外二人说:“这篇贺词,真是让我无地自容。”
她曾是边关的一名百姓官,当她膜拜皇城巍峨时,却将她的百姓抛诸脑后。
女皇见群臣鸦雀无声,缓缓走下祭台,对百官道:“昨夜,冯卿将这份贺词送来,朕看罢了 ,只觉得无地自容,便想拿来和众卿分享。往日,朕做决定,都要经过众卿反复斟酌、衡量,今日是朕寿辰,便不顾陈俗,擅作主张免除边关五年农税。”
此时的赵鸢还不懂什么叫作“政治作秀”,她的身影没入百官之中,与他们一齐叩拜,高呼:“吾皇万岁。”
“此文为新科状元高程所作,大邺如今正缺这样秉笔直书的人才,吏部听命,今任命高程为监察御史,监察百官,诸卿可有异议?”
监察御史隶属御史台,直接为皇帝所用。百官就算有异议,也无权提出来。
高程能去御史台,赵鸢比任何人都高兴,只是...高程的前程定了,那她的前程呢?
女皇转身走回祭台,百官面面相觑的时候,无人注意到天上的动静。突然一声尖利的鸣啼划破长空,所有人抬头望去,一只隼低空掠过百官的官帽,立马有武将大喊:“拿弓箭来!”
话还没传开,那只隼竟掠过了女皇面前。
它松开爪子,一粒石子儿似的玩意落在祭台上,御前侍卫惊慌失措地去护驾,女皇看向祭台上落下的那枚物体,是一颗菩提子。
大邺尚佛,菩提有智慧之意。
未等御前侍卫来得及护驾,那只隼已向高空的云层展翅而去。
冯洛大呼:“此隼乃天兽祥瑞,将有大吉!”
赵鸢是祠部司出身,祠部司有一项职责是将各地的自然征兆解释为祸福吉凶,她不得不怀疑眼前的景象是有人故意为之。
这马屁拍的,她心服口服。
无论这“祥瑞”是真是假,女皇是龙颜大悦了,特地为百官加餐,就连赵鸢这席也没落着。
宫宴,除了流程更繁琐,场面更宏大,和普通的民间宴席说不出其它区别。赵鸢心里只惦记自己如何才能让女皇注意到她,她端着碗筷麻木地送着饭,丝毫无心歌舞。
此时,表演场上的乐官退下,换上抱着胡琴的乐师。礼官道:“陛下,这是安都侯特地为您献上的歌舞。”
说裴瑯是整个长安城最会享受的人也不为过,裴瑯为女皇寿辰准备节目,也是理所应当的事。场上胡琴、琵琶、排箫、箜篌、战鼓齐鸣,胡乐和汉乐交叠奏出大气磅礴的邺宫礼乐。
今年状元高程的胡人混血身份,再次引起胡汉融合的话题,裴瑯进献这样的表演,倒是别出心裁。
赵鸢边吃边想,裴瑯这次是下定决心要改变自己在众人心中的纨绔形象啊。
“嚯!”
一旁吃食的胖子大喊一声。
赵鸢仰头看向表演场上,只见那舞娘腾空飞起,绷着脚连转几十个圈,身若惊鸿。
这是把杂技团搬来了么?赵鸢寻思着。
赵鸢和表演场相隔太远,看不见舞娘的身姿,只能看到她转到战鼓旁边,拿来鼓槌,铿锵有力地击了三击鼓。其它的奏乐听闻这三声击鼓,瞬间停止演奏,鸦雀无声。
那舞娘再次来到表演场中央,她双手合十扣在胸前,弯膝下跪,掷地有声道:“北凉沮渠燕,率北凉臣民心意为陛下贺寿,祝陛下寿比天齐,大邺千秋万代。”
赵鸢险没拿稳筷子,当然,没拿稳筷子的不止她一个。
沮渠燕的父亲北凉王正是垂危之际,沮渠燕她兄长手中夺来了北凉军权,她作为北凉实际的操控者却称大邺的女皇为陛下,这意味着臣服。
“北凉愿臣服□□,请求□□庇护。”
收复西域都护府,这是几代皇帝所谋之事,在女皇这一代终于实现了。
她放声大笑道:“今日果然有大吉!来人,请沮渠公主上座!”
赵鸢眼睁睁看着宫人为沮渠燕在上座加了单席,而自己只能抬头仰望这一切。
今日她怕是没有机会能和女皇说上话了。
沮渠燕落座前,忽然道:“陛下,臣女有两个不情之请。”
比起收复藩国的功业,任何代价都不值一提。女皇慈爱道:“沮渠公主请讲。”
“第一个请求,是为北凉境内百姓。请女皇能像爱护自己的子民一样爱护北凉百姓。”
“既北凉愿意称藩,北凉的百姓,就是我大邺的百姓,不论是孤还是各位大臣,都会对他们一视同仁,那你的第二个请求呢?”
“第二个请求是为臣女自己。臣女如今已过婚嫁之年,想为自己在大邺寻一门好亲事。臣女与安都府裴侯,一年前于边关相逢,一见倾心,斗胆请陛下为臣女赐婚!”
女皇思忖一会儿,道:“公主可知道,裴侯与我朝太傅有姻亲之约,这是先帝做主的婚事,太傅为大邺鞠躬尽瘁,朕不能因为你而委屈了太傅一家。”
安都侯一族是开国勋臣,若能与北凉联姻,对稳定西域大有意义。
沮渠燕忽然看向宴席上的宾客们,高声道:“赵家姑娘,你可愿意将裴侯让给我?”
赵鸢是万万没料到,自己竟然是如此进入女皇视线的。
她惊惶地站起来,在这匆忙瞬间里,已经想好了说辞。反正父亲就坐在女皇身旁,一直都是他给自己做主的,现在把决定权推给他就成了。
她的婚事,过去不由她自己说了算,以后大抵还是。
宫人将赵鸢领到女皇面前,这一路,她能察觉到百官们的注视。
若她不同意退婚,就是不顾全大局。而若她同意退婚,就是懦弱可欺。
两难之际,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突然穿入她的耳朵。
【赵大人,你是个姑娘,没人不允许你委屈。以后受了委屈,要说出来。】
李凭云实在会操纵人心,明明他今日不在场,依然操纵着她的行为。
临面圣那一刻,她双膝用力地跪在女皇面前,趴伏在地,高声道:“陛下,臣女委屈。”
第69章 受了委屈要说出来3
大邺是以儒治国的国家,上至天子下至万民,都活在以“儒道”正身的信条中,人只被允许接纳、宽容、感恩,而不被允许索取。
赵鸢公然在殿前诉委屈,此举多少显得不得体。女皇发声前,群臣谁也不敢先出声,大臣们有的为她捏把汗,有的则等着看她和赵太傅的笑话。
就连一向包容她的裴瑯也想,赵鸢莫不是突然疯了?
赵鸢跪在女皇脚下,再次高声道:“陛下,臣女委屈!”
她连叫两次委屈,大臣们颇有些理解了。太傅的女儿,虽比不上沮渠公主的政治价值,也应是众星捧月长大的,被公然抢婚,委屈才是人之常情。
女皇沉默地看着臣服于自己的这个姑娘。
她虽是自己选出来的进士,但以她目前的官职,还没有资格面圣。女皇对她的了解,也不过是赵太傅的女儿,既然是赵太傅亲自教出来的,那秉信当与太傅无差。
赵太傅是擅长忍辱负重的人,没想到他的女儿竟敢做出当众喊冤这般有失风骨的事,女皇也不由得对她另眼相看。
她继续一语不发,而眼神也变得压迫起来,以此试探赵鸢的能耐。
赵鸢喊了两次委屈,没能得到任何回应。她不禁心灰意冷,内外宫廷这么多人,莫非没有一人能理解她的委屈么?
她用骨气缓缓撑起自己的腰板,仰头,直视女皇的眼睛。
“陛下,为两国百姓和睦,臣女不能不让,可我与裴侯自幼订婚,青梅竹马,要我退让,如同让我拿刀子剜了自己的心。”
裴瑯和沮渠燕倒吸一口凉气——退婚不是赵鸢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么?他们为她铺好了路,现在只需她轻轻点头就好了,她不会在这时候犯轴吧...
允许官宦世族们的嫡女参加科举,这是女皇亲自颁发的政令,是她所谋多年之事。可这么些年,成百的女学生往国子监里送,一路杀出来的只有赵鸢。
女皇颔首看向眼前的姑娘,在她的眼里,她看到了自己一直在寻找的勃勃野心。
而且,她是这么年轻。女皇不禁想,若自己在她这个年纪,能有她的野心,她的机遇,就不会受那些委屈了。
“赵家小娘子,朕是一国之主,一来要为大邺着想,二来要为每个臣民的尊严着想。朕不会委屈你的,今日是朕生辰,朕赐你一个愿望。”
赵鸢尚未习帝王之术,她不知女皇的赐恩,其实是一场考验,她给出的答案将决定她的未来。
赵鸢深吸了一口气,她再次以双手、额头贴地,伏在女皇面前:“陛下,微臣本为尚书省礼部祠部司主事,年初时,由臣邀请入宫讲经的高僧在长安圆寂,微臣因此被停职,求陛下再给微臣一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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