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再让我睡一会
“二小姐。”徐婉窈的手放在桌下,攥紧裙边。房内只有她们二人,周遭静得落针可闻,徐婉窈感觉自己的声音颤得像是即刻就要被风带走,“您是什么时候……又为何想要做这件事?”
擅动旁人的糕点,与世俗作对,这条路注定坎坷曲折。
裴筠庭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朝徐婉窈莞尔道:“人呐,总想着走到哪算哪,用出身或者周遭的不幸说服自己安于现状,即便心怀热爱和远大志向。”
“可我想告诉她们,女子亦可成就一番丰功伟绩,可以上学堂,也可以谈论国事、抒发凌云之志,女子可做教书先生,可上朝堂、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她们并仅有相夫教子,在四方狭小的宅院中斗得你死我活这一条路可走。”
“女子若想独立,首先要进学堂接受教育。”裴筠庭放下茶盏,目光投向窗外的白日青空,“而敢为人先,是我要做的第一步。”
徐婉窈身为县丞的独女,父亲做官多年,公正明理,博古通今,常教导她多读书、读好书,要懂得思考书中人的意志。
可她迄今为止读过的这么多书,这么多诗,其中没有一个,能像裴筠庭这般直白地告诉她,女子该有更光明的未来。
她们可以入朝为官,承袭侯爵,考科举,做先生,不该低人一等,不该任人宰割。
不知怎的,就连她自己也感到些许热血沸腾。
面前这个纤瘦的姑娘,就像江湖话本里写的主角,仗剑天涯,仿佛永远不知疲惫,不顾前路的困难,傲然挺起她的脊梁骨,告诉俗世所有人——“我生来就是高山而非溪流,我欲于群峰之巅俯视平庸的沟壑。我生来就是人杰而非草芥,我站在伟人之肩,藐视卑微的懦夫。”
“窈娘,这是件在外人看来离经叛道的事,世间仍有人无法接受女子地位崛起,连我也不敢贸然用真实身份去做这件事,更不敢将侯府的名号与之牵扯半分。只是这件事我一定要做,若你愿意帮我,我自然接受;若你拒绝,我也欣慰。”
徐婉窈闻言,含笑摇摇头,伸出手覆在她手上:“二小姐,窈娘愿意。”
临行前,她最后凝视一眼裴筠庭墙上挂着的两把剑,忽然觉得她像一头蛰伏,抑或是正在沉睡的雄狮,总有一天,会建造属于她的陈邦。
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
“愿世上的女子都能牢记,越是生于尘埃,就越要发奋读书。”
“虽千万人,吾往矣。”
……
长空廖廓,日光透过逶迤的薄云照入养心殿。
江公公正将新端上来的热茶沏入杯内,仁安帝把刚批完的折子放在一旁,轻嗤一声后,端起茶:“这群闲着没事的老狐狸,整日不是盯着朕的后宫,就是催朕的儿子娶妻生子,到底碍着他们什么了。”
“兴许大臣们只是希望未来皇嗣兴旺,能为圣上排忧解难吧。”
仁安帝撇撇嘴,冷哼一声:“再来几个顽皮孩子,朕这把老骨头可受不住。”
江公公弯着腰,笑眯眯道:“圣上说是如此,每回见了三殿下,不还是喜欢得紧?”
仁安帝放下茶盏,顺了把胡子,听旁人提起这个儿子,总不禁露出几分得意:“老三这孩子,天资聪颖,这么多年,扛过多少苦,受过多少泪,在泥泞里摸爬滚打,从不与朕抱怨。想当年,朕还是皇子时,每日四五更起,要请安、学习、练武,每日忙得不可开交,总同母后,同先皇抱怨,甚至曾因刻苦学习而向先皇邀功,现在想来……”
他陷入回忆中,神情流露出怀念与向往,言语间却在笑话年少的自己。
“这小子,即便是知道朕的意思,明白朕的选择,仍不骄不躁。朕交给他去做的事情,就没有办不好的,对他皇兄……倒也算宽和。”
“那是,老奴也算看着他们长大的,三殿下自小稳重早熟,常听老臣们夸赞殿下堪当大任。”江公公附和道。
仁安帝觑他一眼,呵呵一笑,又指着他道:“你也是只老狐狸,不必顺着朕的话说,老三如今是稳重不少,但那也是十五岁生辰后的事。你算算,光是这些年告到朕与皇后面前的状,那还少了?老三从前虽然聪颖,但没把这聪明劲用对,性子顽劣,总带着裴家那丫头上蹿下跳,胡作非为,谏官每月都往朕这递提议管教他的折子,都递成习惯了。”
人上了年纪后,就喜欢和人谈论从前的事,折子批得差不多,开了头便愈发不可收拾起来:“朕记得,老三有回知道谏官抓着他不放,还主动找上了门去,那小嘴叭叭的,十个谏官都讲不过他。御史台那群人,讲也讲不过,打又打不能打,只好吃哑巴亏,没人治得了这小子。”
江公公站在一旁,听罢思索片刻:“嘶,如此说来,倒也不是无人可治。”
他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江公公话里的意思:“你说裴二丫头?也是,她那剑倒使得不错,也就比朕当年差了一点点吧。朕记得有年,在养心殿批折子,听闻屋外有动静,领着你前去,一看,裴二丫头正提着剑,追得老三满宫跑。那时朕还笑话他,说他竟打不过一个小小的丫头,你可知他什么反应?他竟在朕面前脸红了。”
“这臭小子从前闯祸撒谎,向来脸不红心不跳——”
“父皇又在背后编排儿臣的不是。”话音未落,燕怀瑾掀帘入内,朝父亲行了个礼,想来是将方才的话听得一字不差,“早知如此,儿臣就不来了,原还想着事情安排妥当,父皇必迫不及待想得知棋局发展得如何。”
“哦?那你倒是说与朕听听。”
“自春闱以来,举子大批进京,燕京城内鱼龙混杂,那群人……倘若真存了心思,加之我们有意放水,入城并不算得难事。”燕怀瑾撩开衣摆,落座在一旁的椅子上,继而道,“只是据儿臣所探,人并未来全,心中难免有些失望呢。”
“凡事不能操之过急,瓮中捉鳖,总要有个过程,循循善诱,待到了时机,猎物自然会上钩。”
燕怀瑾勾唇一笑,表示自己虚心听取意见:“父皇说得是,若只有儿臣一人,恐怕也想不出这样周全的计谋。”
“不必恭维朕,朕瞧见你就烦。”仁安帝笑骂着,拾起手边的一份折子扔给他,“你且看看,这上面写的什么。”
第四十八章 风禾尽起
“你且看看,这上面写的什么?”
燕怀瑾顺手接住丢过来的折子,细细读了半刻钟,戏谑道:“父皇以往总教导儿臣,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现如今这群人已无心政事,改而关注父皇的后宫了?”
仁安帝冷哼一声,显然也心怀不满:“朕可从未想过给他们机会,但纯妃近日确实不太安分,管了朕的后宫还不知足,还要插手朕的前朝。”
燕怀瑾低着头,摩挲着腰间的玉佩,不置可否。
仁安帝接着又丢给他另一张折子:“瞧瞧这个。”
燕怀瑾拿在手上扫了眼,眼神玩味:“有意思,云氏前脚才与儿臣达成口头合作,这才过了多久,就给您递呈这样一封折子,显然贼心不死。”
“罢了,先前你在幽州查到的那些,与如今从姑苏探回来的情报一并捋顺了吗,你可知这群人打的什么主意?”
燕怀瑾抬眼,望着脚下的毯子,眼神冷厉:“八九不离十。儿臣在幽州查到,刺史与外邦人私下有来往,又顺藤摸瓜,发现在他的示意下,幽州城内各个角落都聚集了不少外邦人,数量之多,足以组成一支小型军队。幽州这样重要的城池,若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第一时间禀报给燕京,给父皇才是。”说着,他捏紧手中的玉佩,原本冰冷的玉石被他掌间的体温捂得温热,“刺史玩忽职守,儿臣索性替父皇换了个能干的,原先那位,没有父皇的指令,他今生出不了牢房半步。”
“嗯。”仁安帝将半凉的茶盏盖上,眼中晦暗不明:“这些朕都知道。”
“儿臣将父皇的亲信交给云先生时,他并未立刻答应,而是在我离开后,将云氏两位嫡子叫了过去,翌日便同我说,他答应您的要求,只不过希望父皇守信,十年内无论其余世家如何,都不伤云氏根基,云氏亦将克己复礼,不越线半步。在云氏的助力下,儿臣知悉世家间相互交织,错综复杂的联系,皆是为了那可笑的宗族地位。”在父亲面前,他的坐姿倒还规矩,不似在裴筠庭面前那般随意,躺得横七竖八,半边没正形,“知晓世家是咱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还敢如此猖狂,同怡亲王一党勾结,私下买卖兵器,将不该卖的东西,卖给了不属于这片土地的人。”
父子俩性格相近,一块议事时,一旦严肃起来,屋内的气氛总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燕怀瑾大约是青出于蓝胜于蓝的缘故,眼神里偶尔会透出几分平日不轻易显露的阴鸷狠戾,就如他在幽州城地下室拷问线人那般。
“云黛璇的事,也算我给这几个世家氏族最后的警告。如果云氏看懂了,却还想把人送入燕京……”
仁安帝捋捋胡须,不徐不疾:“送到后宫来,有你母亲拿捏着,问题应当不大,倘若他们想将人送到你宫里去——”他似乎是觉得好玩儿,睨一眼儿子泰然自若的神情,“你心心念念的裴筠庭可怎么办?”
燕怀瑾手中握着那块玉佩,低垂着眉眼。身后阳光大片地照进来,将他脸上轮廓映得棱角分明。听仁安帝提起此事,喉结上下滚动一番,等着他把话说完。
“朕明白,你二人自小感情深厚,也晓得你乃重情重义之人,朕不止一次与你提过,要给你们赐婚,你偏是不愿。未来要做大事的人,不必在儿女情长上束手束脚。”
“老三,你对这丫头是真上心,真宠爱,这么多年,朕看在眼里,若你愿意——”
“父皇,儿臣心中自有先后定夺。”他少有的出言打断父亲的话,眼神坚定却隐含炽热,“只是儿臣向来不喜‘宠’这个词,更不喜欢旁人用这个字,来形容我与裴筠庭的感情。”
他有他的执着与坚持,他有他的顽固与倔强。
“‘宠’这个字,好似把她当作玩物,可任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今儿高兴了逗逗,宠着玩玩,改日见了旁的新鲜的东西,又把这份‘宠爱’原封不动地给予旁的物什,着实无趣,着实掉价。”
“我与她的感情,不该是这般的。”
少年坚韧的心性和一往无前的追求,灼得人一潭死水的心境都变得滚烫起来,不禁让年长者忆起往昔鲜衣怒马的峥嵘岁月。
“……朕,少时也曾对你母亲说过相差无几的话。”他放下手中的笔,思绪又回到许多年前,脸上浮现怀念的神色,甚至隐隐有几分笑意,“彼时少年心性,总想着一展宏图,对着身边唯一陪伴着的人,许下豪言壮志。昔年说的话,倒真有不少实现了的,不过啊……”
仁安帝敛起神色:“朕许诺你母后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此生是无法兑现了。老三,你要知道,此一时彼一时,倘若他日身居高位,就必然要被各种你曾经不齿的东西束缚,你需放弃那些执着,因为在你肩上的,不仅仅是你的人生,还有你身负的职责,身为皇子是如此,日后,无论是成为帝王还是王爷,亦是如此。”
“儿臣能做到。”他没有任何的狡辩,更没有任何无谓的设想,只坚定地撂下一句话,“儿臣也有胸怀抱负,也有理想与志气,可这之中,若缺了裴筠庭的那一份,于儿臣而言,皆索然无味。”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怀瑾握瑜,待风禾尽起。
仁安帝摇摇头,此刻他不仅是一国君主,更是循循教诲儿子帝王之道和人生道理的父亲:“老三,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从古至今,从未有一个帝王能摒弃这些,即便是朕,也不例外。你如今不明白朕说的话,往后撞了南墙,即为时已晚。”
燕怀瑾没有搭腔。
去年他送给仁安帝的几只鸟儿现在还养着,鸟笼就挂在不远处,屋内彻底安静下来后,便只能听见它叽叽喳喳,在笼子里跃来跃去的声响。恍惚间,让人置身于夏日燥热的午时,耳边鸟语蝉鸣不断。
彼此僵持不下间,门外传来江公公的通报:“皇上,纯妃娘娘求见。”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
“儿臣告退。”
……
出了养心殿,按理来说,他总归是要去趟坤宁宫见见母亲,或是去慈宁宫看望深居简出的太后。
往日坤宁宫的来客,除了他以外,不是裴筠庭就是后宫里的嫔妃,今日还未行至屋内,就听见皇后朗声大笑的声音。
燕怀瑾还以为是裴筠庭来了,加快步子走进去,连嘴角的笑都已扬起了弧度,未成想走近后,却只瞧见母后身边坐着位毛头小子,他表情瞬间变了副模样:“傅、伯、珩,你来做什么?”
“今日爹爹进宫面圣,就顺带差我来给姑母送点东西。”傅伯珩身穿靛青暗纹锦服,五官还未彻底长开,脸颊旁还带有几分婴儿肥,偏又继承了他娘亲那双圆眼,毫无攻击性,笑起来十分讨喜。他眼看着燕怀瑾老老实实地给自己母亲行礼,直起身落座后,又冷冷朝他这瞧一眼,有些怵他,“淮临哥,你别老凶我嘛。”
皇后亦出言维护:“淮临,你珩弟多可爱,你竟舍得凶他?从前不总缠着我给你生个弟弟妹妹?”
燕怀瑾实在有口难言,母亲也不帮着自己罢了,胳膊肘还往外拐:“母亲,我那是——”想起自己幼时因裴筠庭起的那点小心思,眼下也不好在傅伯珩面前说,话未说全便戛然而止。
随后的半个时辰内,燕怀瑾彻底被自己的母亲忽略,他就坐在一旁,单手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着自己母亲被傅伯珩逗得眉开眼笑,瞧着大有将他收作自己亲生儿子的架势,燕怀瑾幽怨地拾起一块桂花糕,把它当成傅伯珩这个臭小子,嚼得稀碎。
然而这还没完。
正当他以为今日的折磨到此为止时,傅伯珩突然来了句:“淮临哥,你何时去见裴姐姐呀,能否也把我带上!”
燕怀瑾就差没把傅伯珩连扔带踹给踢出坤宁宫了,他面露微笑,咬牙切齿道:“嗯,哥哥这就带你去见姐姐。”
第四十九章 针锋相对
燕怀瑾应下请求后,傅伯珩便信以为真,见他已派人去知会永昌侯,便屁颠屁颠,毫无疑心地跟着人跳上马车。
片刻后,马车甫一停下,他便迫不及待地跳下车,在门前站了半晌,才逐渐反应过来这牌匾上写的不是镇安侯府,而是大理寺。
傅伯珩后知后觉,转头去看正从马车上走下来的燕怀瑾,眼神略显疑惑。
燕怀瑾下巴朝门前一点:“进去啊,愣着做什么?”
傅伯珩不确定地指着大理寺:“淮临哥,你确定裴姐姐在里面吗?”
谁知清隽矜贵的三皇子刚领着他的人从傅伯珩面前走过,又回身,居高临下地睨他一眼:“我说带你去找她,又没说是什么时候。想见她,先等我处理完事务吧。”
傅伯珩撅撅嘴,垂下眼角,瞧着颇有几分委屈。但随后转念一想,自己现在去,根本没有理由,说不定还会被裴姐姐拒之门外。再说大理寺不还有个周大人吗?自己和他关系还不错,周大人讲起故事来也有趣,想必不会太无聊。
小孩子的情绪,就同突如其来的暴雨一般,来得快去得也快,前一瞬还委屈着,转头就能忘得一干二净。
说来这还是他头一回进大理寺,看眼前穿着制服的人来来往往,嘴都合不拢。左瞧瞧右瞧瞧,一不小心便撞到了展元身上。
燕怀瑾回京后,展元自然还是跟在他身边,和展昭一样,听从主子的差遣。见傅伯珩不慎撞在自己身上,展元飞速瞥了眼主子的背影,对他友好地笑笑:“小侯爷,当心些,仔细莫要摔倒了。”
傅伯珩点点头,心道,虽然淮临哥人是不好接近了点,但他身边的侍卫都挺好的,展昭哥哥胆大心细,展元哥哥亲切有礼,和周大人一样好。
燕怀瑾浑然不知自己被这小子归列为望而生畏的那类人,进了大理寺便直奔周思年所在之处。他造访大理寺并非一日两日,故而多数人都认得他是三皇子,多少听过有关他的传闻,不敢怠慢,见着他便毕恭毕敬的行礼。
燕怀瑾目不斜视,身后亦步亦趋的傅伯珩也学着他的模样,试图端起架子来。
周思年早知他要来,他进门,忙令小厮给人上茶水,忽然瞥见他身后对着自己憨笑的傅伯珩,调转了视线,无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要知道,因着先前骚扰裴筠庭的“丰功伟绩”,即便关系沾亲带故,燕怀瑾也极少给傅伯珩多余的好脸色看。若非傅伯珩小孩子家家不记仇,又有裴筠庭这层关系在,燕怀瑾是万万不可能同他单独在一块儿的。
然而他慢条斯理地抿一口茶,悠悠道:“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楚,总之你放心,这小子没心没肺,无须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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