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难哄 第66章

作者:再让我睡一会 标签: 古代言情

  往往最绚烂的烟火,最容易坠落。

  他们都恨过彼此,却从未相爱过。

  要怪就怪生不逢时,造化弄人吧。

  “这衣裙的花样常见,圣上许是记岔了。”

  ……

  狼烟四起,罡风撞碎寒光,原野低沉地颤抖,云梯攀上破败城墙,又被滚石檑木重重砸断。新一轮黄昏来临,重获短暂安宁的战场上,有鹰在四周低低盘旋。

  边关军营尘土飞天,人来人往,没谁有多余的心思分去关心角落里的少年。

  傅伯珩怀中抱着略有磨损和污泥的水壶,正蹲在树下发呆。

  当初是他非要同父兄一起征战沙场,满腔豪情壮志,甚至极力说服阻拦他的母亲。事到如今,热血冷却后陷入迷茫的也是自己。

  其实傅伯珩不大喜欢此处,这儿有太多的黄沙尘土和异域的粗语。

  仅仅一个月,傅伯珩便从养尊处优的燕京小侯爷,变为军营里的无名之辈,变成表哥口中收了一大圈的小将士。

  母亲若知晓此事,定是说什么都不会再让他上阵。

  被战火侵蚀的旌幡,伫立于高墙之上,不动如山。

  多日以来,他见过太多太多数不清的残缺的肢体、染红的床单、听见痛苦的呻吟,听见郎中急切的敦促。

  虽然这么说略显孩子气,但此刻傅伯珩确实很想家。

  他迫切想要得知裴姐姐收到信时的反应,想收到她的回信;亦想起燕京尚未光顾过的美食,也不知是否还有机会;想到屋头里养的小狗,它有没有好好长大;想到离城前母亲含泪的双眼,她说,等自己回来,不知又要长多高……

  来的路上,父亲语重心长地和他说:“军人殉国,魂佑疆土。生亦悲秋,死亦悲秋,你既跟着我来,就必须做好战死沙场的准备。刀剑无眼,没人知道你曾是永昌侯的独子,更不知你姓甚名谁。将来马革裹尸,功名或许也落不到你头上——即便如此,你仍无怨无悔,不害怕吗?”

  当时他是如何回答的?

  他听到自己用稚气尚存的声音,郑重答道:“爹,你同孩儿说,出征前要给重要的人写信,孩儿写了。我在信中同裴姐姐说,‘武将世家,自幼学的是沙场征战,满耳听的是精忠报国’,大敌当前,我身为大齐儿郎,怎能退让?我是永昌侯的嫡子,要学会肩负责任。爹,我准备好了。”

  风吹动城头赤红的军旗,猎猎作响。傅伯珩缓缓抬头,眼眶通红,强忍泪意。

  那个同他勾肩搭背,到处说要照顾他的李大哥,实际才大他三岁。

  变故总来得猝不及防,前日击退敌军时,他们即将全身而退,有支箭突然直直射向傅伯珩。

  原以为要命丧于此,却有人替他挡下了这一箭。

  回首,李大哥的眼神夹杂欣慰与悔意,他拼尽全力,只匆匆留下一句给家人的话便撒手人寰,从此化为黄土一抔,魂归天地。

  傅伯珩被他最后复杂的眼神击溃,整整两日,都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

  父亲和堂哥忙得不可开交,连睡上半个时辰的机会都没有,他怎敢前去打扰。

  他现在不仅永昌侯的小侯爷,更是一名战士。

  思及此,傅伯珩缓缓站起身来,撑着蹲麻的腿,步履蹒跚。

  “傅伯珩!傅伯珩——”

  有人在远处营帐高喊他的名字,并四处张望,寻找他的身影。

  “我在这儿!”他举起手回应。

  “有你的急信,燕京来的。”那人奔至他身前,气喘吁吁,“还有个包裹,里头装了点东西,拿好啊。”

  傅伯珩接下信,一怔,忙不迭拆开信封,在看到第一行字时,热泪盈眶。

  【见字如见面:

  傅伯珩,我是裴姐姐。】

  裴筠庭终究没忍住,托人送来这封满含担忧的信件,字里行间都告诫他照顾好自己,量力而行。

  怀中抱着沉甸甸的包裹,即便没打开,他也能猜出里面是什么。如同久旱逢霖般,傅伯珩双手颤抖地读下去。

  他的裴姐姐,果真是个嘴硬心软的人。

  仿佛预料到他会被某些事绊住脚步,沮丧迷茫,裴筠庭隐晦地提点了几句,又怕他受挫,在信的末尾题道:

  【待到秋来九月,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落日余晖洒在身上,少年抱着信纸,抵于额间,泣不成声。

第九十八章 纯妃之死

  自打从养心殿回宫后,纯妃便一直心神不宁。

  女人的直觉向来是最准的,于是即刻着人去查探,近两日都有曾去过养心殿面圣。

  最终,除燕怀瑾和朝中各个大臣外,唯有皇后到过养心殿,统共去了两次。

  莫非是皇后同他说了什么?

  要知道,自那次帝后争吵后,即便和好,她也再未主动前去养心殿,哪怕一次。

  联想皇后告诫她的那番话,纯妃相信,只要她再多露出几分马脚,待时机成熟,仁安帝便会毫不犹豫地将他们母子灭口,韩逋亦无法幸免。

  怀疑的种子在心底逐渐发酵,她在房中来回踱步,越往深处思索仁安帝的话,越觉得不对。

  刀尖悬在头上,仅差咫尺。纯妃整个人绷直,坐立不安,愈发觉得皇后的嫌疑最大。

  阖宫谁人不知她俩八字不合,见了面便明里暗里的挤兑彼此。

  纯妃唤来心腹,草草书了封信,交代秘密送至韩逋手上,自己则马不停蹄冲到坤宁宫要求面见皇后。

  除去每日晨时请安,这位实乃稀客,故坤宁宫的宫女们被吓了一大跳,颇有几分无措。

  纯妃盛气凌人,怒气冲冲,甫一见着皇后,便迫不及待地质问:“你在养心殿都和他说了些什么!”

  皇后威仪不改,横眉冷对的模样简直和燕怀瑾如出一辙:“你如何断定是我?”

  “咱也别拐弯抹角了,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你卫婉鸢何时这么磨叽了。”

  “大胆!竟敢直呼皇后娘娘名讳!”婧姑姑本就不喜纯妃,闻言更是怒斥其猖狂。

  “无妨,随她去。”她抬手示意宫人们退下,待殿中只剩两人,她才不温不火道,“本宫的确见了圣上,也曾提及有关你的事,但并无半分针对你的意思,告密更是无稽之谈——他本就知晓所有秘辛。”

  纯妃尚存侥幸的心重重一坠:“你说他……什么都知道?”

  “是,所有。”皇后睨一眼因不堪重负而倒退几步的纯妃,“他今日同你说了何事?”

  染着丹蔻的指甲深深嵌入肉中,她强撑清醒地将在养心殿内的种种细节复述。

  “原来如此。”皇后眸光平静如水,轻描淡写道,“与他朝夕共处这么多年,还摸不透他的心思么?你想得没错,他的确动了杀心。无论你知或不知,终究逃不过。无需问我,难道还得我清清楚楚地告诉你,圣上的凉薄吗?”

  纯妃强颜欢笑。

  她当然明白如今自己已无路可逃,这天下都是他的,就算藏到天涯海角,苟且偷生又如何?一来此非她行事作风,二来韩逋和燕怀泽、燕昭情的命比她的重要得多。

  最好的法子,便是以她的命,换韩逋与一双儿女的性命。

  一败涂地的人生,该是时候结束了。

  皇后冷眼旁观纯妃几番变化的表情,难得对她此刻心境感同身受。

  她是个聪明人,明白该怎么做。

  斗智斗勇这么多年,曾经的宿敌即将迎来生命尽头,她却半点未觉欢喜,更多的,是兔死狐悲的凄凉之感。

  旧时的专宠和情爱,以及那般盛大热烈的偏爱皆作得假,对纯妃如此,何况旁人?

  只见她踉跄几步,反应过来昔日种种,并非她一手掌控,反倒像跳梁小丑一般滑稽,在早被看穿的戏台上演着唯她自己活在想象中的故事。

  恐怕那人连她来找皇后对峙都预料到了吧,这世间有什么是没有包揽在他棋局内的呢?

  纯妃双目猩红,仰头大笑两声,恨道:“君恩,不过如是。”

  “我未爱过他,更不会为此难过。该被可怜的人是你啊,皇后娘娘。”她眼神无比讽刺,愈是绝望,便愈要用言语包裹自己,“你和他青梅竹马、相伴多年,什么甜言蜜语,什么山盟海誓没听过?到最后,他也不过全说给我这样的人听罢了。”

  皇后如同一块无欲无求的木石,看她的目光除了悲悯,再无其他情绪。

  纯妃一凛,仿佛被她的眼神所刺激:“我与韩逋至少偷来了几年相爱相守的光阴,亦做好为彼此断头的准备,你呢?他用那所谓的天下委屈你,难道就是爱你了?”

  “多谢你。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本宫的事情,无须你来操心。你也再不必激怒本宫,本宫绝非昔日的卫婉鸢。自作孽不可活,欺君罔上,意图谋反,随便哪条拉出来都够你诛九族的,还能偷来这几年的时光,知足吧。”

  “无所谓了。”她袅袅婷婷,身着华美的衣裳,却好似空壳,“我已做好为他们赴死的准备,至于族人,当初他们为父兄和整个家族的前程将我送入宫中,可曾想过我的感受?眼下我也不愿意顾及他们了。”

  皇后垂下眼睫,有片刻的出神,又很快道:“没得选。”

  从她口中得知自己既定的结局,纯妃再无心思与其纠缠,唯在离开前逆着光停步回首,声音缥缈:“皇后,我此生末尾,竟也只剩你能说这些话。”

  恍惚间,又回到第一次进宫时,那满怀抗拒和忐忑的少女。

  “男欢女爱,真的快乐吗?我得到了多少,你又得到了多少?”

  珠光宝翠是虚假的荣宠,灰暗凄冷是死去得真心。

  “纯妃,永别了。”

  “卫婉鸢,我等你。”

  ……

  燕京城的天空澄澈明亮,曦光中总会瞧见细小的尘埃四处飞舞,它们不像鸟儿,没有翅膀,在阳光下胡乱地冲撞。

  襦裙是蓝色,和天比起来,就格外的幽静。胸前缀的那许多璎珞珠,走起来叮叮当当。

  纯妃想起闺阁时期,韩逋带她去城外踏青,穿过长街买糖炒栗子时,总会紧紧握着她的手。

  城外的阳光透过叶片斜斜散落,四下温暖起来,忽远忽近,有鸟鸣响起。眼前忽闪,是少年脸上的光,而他的身后好像落了片黄金雨,使少女怀春的她一下说不出话来。

  她还记得,韩逋在宫里见到她时的眼神,震惊又绝望,仿佛万念俱灰,背都直不起来。

  她何尝不是呢。

  在这四方的牢笼中,为氏族门楣,为保住性命,做过多少害人害己的事,她一点也不后悔。

  唯一后悔的,是在得知要入宫选秀消息时,未曾放下一切去私奔。

  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她悲叹自己的无奈,悲叹命运。

  外人瞧着,后宫诸艳坐拥荣华富贵,是天大的好事,多少人垂涎欲滴。可只有她们自己知道,入宫后最渴望的,其实是过普通人的生活,和心爱的人一起,平平安安,白头偕老。

  魂不守舍地回到钟粹宫,院子里乌泱泱站了一群人。

  小宫女见到她就像抓到主心骨,忙上前禀道:“娘娘,是……派来的公公,来了一刻钟有余,他们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