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再让我睡一会
裴长枫收刀归鞘,猎猎寒风夹杂坚硬的雨点砸在他肩上,一言未发。
因为哪怕将军低下他的头,那座王位上的权杖,依旧完好无损。
现在才是开始。
至少千里之外的燕京城,还有无数场暗地里的仗要打。
拂晓将至,偷得短暂安宁的战场上,唯余雨声噼啪,毫不犹豫地迎头劈下。
“按脚程算,最迟后日,南疆或胡人,必有一方来援。敌军也明白这点,故他们会倾尽全力发动总攻。”晨光熹微,略有些刺目,燕怀瑾侧过脸,问道,“咱们的人,还有多少能抽出来,随我去冒险?”
战场上哪怕出现分毫的迟疑和差错,都足以葬送生机。
裴照安保守地斟酌片刻:“大概五千,且不会多于这个数。”
“足够了。”他气定神闲,志在必得,“怡亲王的命得留,他的作用至关重要,届时我会留其活口,好使他走到最终一战。”
“鞑靼不擅攻城,胡人不通兵法,南疆烂泥扶不上墙。对方连连退败,锐气已挫。趁此喘息之机,由我带队精锐突袭大营,打他们个措手不及,随后假意受伤,慌不择路地逃亡。侯爷,替身已备好,余下的事,容我单独托付你。”
“好。”
“他想击败我,那我便给他这个机会。”
旭日东升,朝阳熔断在城墙边缘,勾勒浓郁的金光。少年骨里透出傲然,更多的是郑重:“敌人如今进退两难,断无法料到我军竟敢出城劫营。听闻今夜星疏风急,正是反击突袭的好时候,也该让他们尝点真苦头了。兵贵神速,诸位可要效仿先辈霍嫖姚,追随其脚步,做封狼居胥之臣啊。”
裴筠庭十六生辰那日,战况实在凶险,如同刀尖舔血,只要有半点差错,将希望托付在他身上的所有人,都将万劫不复。年轻的将帅深入敌营,故意中招,意在使敌方放松警惕。
躺倒在地,静静等候那不知名的毒蔓延全身经脉时的片刻安宁,燕怀瑾闭起眼,听耳畔破碎的风声与剑身的嗡鸣铮铮作响。
他既选择来此,便意味着前路再如何凶险,亦不会退缩半分。
有人想看他跌落凡尘,无论是鞑靼,抑或旁的什么魑魅魍魉,那些人的算盘注定要落空。
就像一直在幕后勾结外邦,为韩逋一党提供各种途径以及兵刃人脉的几大氏族,他们牵丝攀藤,利益纠缠不休,一环扣一环,为稳固地位不择手段,剑走偏锋。
世家氏族追随皇子王亲,妄图颠覆皇权,平步青云,稳固此后的百年地位。
实际他们也知道,自己在天家眼中,乃毒瘤一般的存在。
父子俩布下的星罗棋局,足以令世家和燕京城里盘踞已久的势力,一同被连根拔起。
大江东去,处处风波恶。阶草漠漠,白日迟迟。远地盘亘的雪山玉带腰缠,与高山招曳迎风的军旗互引为距。
燕怀瑾身上布满深浅不一的伤口,喉头突然一腥,猛地吐出口黑红的血来。
北斗闪烁,橙红的光芒自城头缓缓褪下,像警惕撤退的敌军,渐渐隐入山后。
他的使命至此已完成大半,接下来的日子,尽可期待归途。
承乾殿的桃花是否早已含苞待放?
青山一道同风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裴绾绾,待我回竟,便亲手为你折一支生的正娇俏的桃枝。
……
燕怀瑾久违的从高墙翻越而下,单手稳住身形。
没人看出他左腹曾受过伤,尽管那半边的身子变得比以往沉重,步伐亦随之减慢。
天际的乌云磅礴地翻滚着,雷声“轰隆隆”,似老人家喉头发出的声音,更似地动山摇的前兆。
他如今暂住在对街的宅邸,离靖国公府撑死也就一刻钟的距离,可今日他犹犹豫豫,短短一段路,走了将近半个时辰。
待瞧见窗前那坐得板正的身影,燕怀瑾不由喉头一紧。
回去以后,他彻夜未眠,满脑子都在循环裴筠庭的一言一行。
事关机密,自然无法一五一十地告知她细节,包括后续的所有计划。知晓全部内情者,至今不过只有仁安帝、他和温璟煦三人,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分失败的危险。
他们准备了这么多年,做了这么多铺垫,又是诱敌深入,又是受伤假死,煞费苦心,为的不就是最终将潜藏的敌人一网打尽,永绝后患么?
燕京城内各方势力错综复杂,将心性纯良之人放进去,必定是要被撕成碎片出来的。
皇家秘辛那些腌臜事,她还是不知道为好。
皇后从小教导他要学会肩负责任,他日遇见想要守护一生的人,才能勇敢地替她顶天立地,劈开一寸净土。
于黑白地带游走的这些年,他所希望的,是有朝一日拥有强大的能力,成为裴筠庭恣意潇洒的底气和依靠。
她想游历山河人间也好,想造就一番功绩也罢,反正只要有他在,都会全力支持。
但他难得想茬了,毕竟比起这些,裴筠庭更为在意的,是他。
顿悟她的意思后,少年一身傲骨热血皆化成绕指柔。
暴雨前夕,空气闷热潮湿,裴筠庭在案前坐了一晌午,仅练了半幅字便怎么都无法提笔继续。
情绪反反复复,她实在感觉胸口郁闷,伸手推开窗,便瞬间对上那人坚毅的眼眸。
燕怀瑾并未将面具下的脸易容,裴筠庭一眼便瞧出来了。
“裴绾绾。”他轻声唤道。
她似乎早猜到他会来,未应声,只静待下文。
狂风骤起,飞扬少年郎的马尾,如同一位肆意潇洒的江湖侠客。
“对不起,让你为我担惊受怕那么久。”
眸光微凝,却是她先移开眼。
“现在说这些有何用。”她余怒未消,起身,顺手拾起油纸伞,“要下雨了,快回去吧。”
骤雨宛若长鞭,鞭笞在伤口上,燕怀瑾浑身湿透,极其狼狈,拉着裴筠庭的手仍不肯放:“我不,除非你肯敞开心扉,认真与我促膝长谈。”
裴筠庭目不斜视,同时甩开他:“眼下你我都没那个闲心。”
他本想抬步往前追去,又生生止住脚步。眼睁睁看她走出几步,纤细单薄的肩膀上下起伏,仿佛正深呼吸,随后抓着那把伞转身,对视:“还愣着做甚,想感染风寒不成?”
燕怀瑾立刻凑到她伞下,变成一只吐着舌头,摇着尾巴的小狗:“这么凶?”
但造物主不让小狗说话,是因为爱和忠诚需要用行动证明。
“不爱听就滚,永远别出现在我面前。”
“我不。”他得寸进尺地耍赖,“我就要跟在你身边。”
“去哪都跟着?”
“嗯。”他郑重点头,满脸写着理所当然。
“到阴曹地府也要追去?”她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显然未把此话当真。
可燕怀瑾不是。
他接过伞,直直望进裴筠庭眼底,此刻世间再无什么比这句承诺重要:
“追。”
第一百一十九章 定风波(中)
常言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雨幕如层层纱帐,两人撑着伞,并肩往外走,期间燕怀瑾一直穷追不舍,嘴里絮絮叨叨:“那你到底原谅我没?”
裴筠庭冷笑着剜他一眼,其意味很明显就是“你想得美”。
料到这场战线会拉得很长的燕怀瑾,显然没因此感到失落,毕竟缠着裴筠庭、哄她开心这种事,从小到大他再拿手不过。
明明只叫了裴筠庭一人,却远远瞧见他俩的身影,温璟煦倒未表露出半分奇怪,示意他们自行落座:“周大人尚在半途,且候上一阵。”
裴筠庭敷衍地应了句,兀自斟起茶水。裴瑶笙时常笑话她见着茶盏就止不住自己的手,并非空穴来风。
等到周思年及其父亲周崇泰如约而至,这场谈话才终于开始。
前些日子国公府得了宫里的赏赐,是些珍贵的茶叶,正巧今日温璟煦终于舍得拿它出来待客,裴筠庭怎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故旁人都在对照手里的情报时,唯有她埋首品茶,很快瓷盏便空空如也。
燕怀瑾一手撑着下巴,目光追随着她,似笑非笑。
“圣上已吩咐过,明日宫宴,周少卿与周大人负责关注宴席上出现异样的朝臣,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他伸出两根手指,将自己那份茶水推到裴筠庭面前,示意她喝完,同时道,“这点对周少卿而言,小菜一碟吧。”
她神色非常自然地端起来抿了一小口,无比满足。
原先正预备接过他话头的周思年,目睹两人无声交流,动作熟稔的全程,忽然变得哑口无言;周崇泰作为知晓燕裴二人渊源者,见此情形,亦略感疑惑;温璟煦仅瞟了眼,没觉得有何值得大惊小怪的。
直至裴筠庭放下杯盏,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周崇父夫子对眼前戴着面具的少年就是燕怀瑾之事毫不知情。
而在座反应最大的,当属周思年。
只见他痛心疾首地望着裴筠庭:“筠庭,淮临他才走了多久……你为何不肯再等等呢?”
燕怀瑾眼眸里掺带一丝促狭,笑得痞里痞气:“其实也没必要瞒着诸位,我与绾绾,的确已经私定终身。”
见他当着众人的面鬼扯,裴筠庭也没打算管,坐在一旁,满心满眼都在想如何把剩下的茶叶搞到手。
桌底之下,燕怀瑾故意去牵裴筠庭的手,被她狠狠一掐后,依旧面不改色,眉眼间晕开浅浅的愉悦:“两心相悦,情难自禁。还望少卿大人见谅。”
“该说正事了。”这次实在是连温璟煦都看不下去,轻咳几声,适时打破燕怀瑾如入无人之境的戏台,提醒道,“裴筠庭,明日我会嘱咐侍卫打掩护,准许你佩剑入宫。故明日你的任务比较重,首先保护好自己,其次注意企图浑水摸鱼之人,别让他们得逞,再者——”
他欲言又止,视线投向燕怀瑾。
他却只盯着裴筠庭的双眼,比了个手势。
……
几人齐聚一堂商量宫宴行事计划时,另一厢的燕怀泽也在同韩文清会面。
谁曾想,此人竟会成为齐王府的常客。
一个顶着他二弟名号,却与自己有仇人关系的合作者。
韩文清呷一口上等毛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勾唇:“殿下,明日一战,成王败寇,在此一举。”
“倒也不必特意来府上提醒本王。”燕怀泽接过杯盏,“如今距成功确实仅余一步之遥,但阁下可别临时反水,别忘了,令弟的命还掌握在本王手里。”
韩文清视线微凝:“怎会。”
“你最好是罢。别再整日行踪不定,故弄玄虚。”
“哈哈哈!”他爽朗地笑起来,“堂堂齐王、曾经的大皇子,为何如此胆小怕事?需要我提醒你,去岁腊月以来,你或亲手,或间接杀死了多少人,其中,是否也包括了你三弟?再者,夺嫡必然要先将所有障碍扫除,这便意味着你要弑君、兄弟相残,刨除性子里的纯良,否则——什么都无法改变。”
血肉亲情在皇权博弈中,是永远无法阻止杀戮的刀剑的。
世人降生,总要背负许多东西,才好继续负重苟活。
于万千黎民百姓而言,燕京乃天下御极之处,雕却荣华,富贵梦乡,离登天之处仅一步之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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