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第九杯茶
“晏辰呢?”百里子苓问道。
“在屋练字。”
“叫他换身方便的衣服,到院子里等我。”
易风转身出去,百里子苓又喝了口茶,长长地舒了口气。
这夜,百里子苓教了晏辰最基础的扎马步。扎马步,看似简单到没朋友,但这基本功练的是下盘,只有下盘稳健,手中无论拿起什么样的兵器都能挥动自如。不过,这最简单的扎马步,却能把人练到整张脸都抽搐,果然是最简单的最难。
北楼关下起第一场雪的时候,百里子苓与陈庭骑着马来到了雪花纷飞的黄土台塬上。这里离北楼关还有一段距离,离着青州倒是很近了。
按着往年的习惯,把那一应祭品都给摆上。猪头、羊头、牛头,再加上一壶北楼关出产的烈酒,在寒风与雪花里混杂着酒香与肉香。
点上香,燃上烛,又取了些纸钱。只怪今日这北风太烈,那烛火刚一点上,就被吹灭。陈庭点了好几回,只得拿双手捧着那烛火,小心护着,好歹是让这烛火在风雪中飘摇,但不至于灭掉。
今日是百里子苓父亲与长兄的祭日,也是五年前埋羊谷那一战将士们的祭日。这五年来,无论她在哪里,到了这一天,总会备下些祭品朝着埋羊谷的方向祭祀一番。为他死去的父亲和长兄,也为那些浴血沙场的将士。
陈庭是跟着几位百里将军征战多年的,当年也是他跟着百里子苓杀进埋羊谷。那场面,到现在他都不敢回想,想起来整个身子都会颤抖。他经历过很多场战斗,但唯独那一场,让他心有余悸。
百里子苓向北而拜,眼神迷蒙之处,是雪花飞舞的幻境,恍惚中,那幻境里有人进进出出,好不热闹。是她熟悉的画面,是她熟悉的那些人,是她熟悉的声音,仿佛触手可及,但他们都转眼而逝,而是倒在尸山血海里的残躯。
一瞬间泪目,倒是让捧着烛火的陈庭有些意外。五年来,陈庭一直跟着百里子苓,年年祭祀,今年好像她特别伤感。
“将军!”
陈庭这一叫,百里子苓也回过神来,稍稍吁了口气。心头有刺,而那根刺现在似乎要生根发芽了,她等不到柳菘蓝给她传消息来,等不了。
“陈庭,过几日,你回一趟上都。”
“这个时候?桑副将那边?”陈庭迟疑道。
“按制,戍边满三年,校尉是可以回乡探亲的。咱们到北楼关已经三年了,我作为一关主将,没有皇上的诏令,离不开这里。你回上都,替我做一件事。”
西北风夹着雪花落了二人白头,而那还未燃尽的纸钱合着灰也一并飞散四处,在他们渐渐远去的身后消失不见,唯有那三牲的头颅静静地置于风中,落满雪花和尘埃。
回北楼关的路上,百里子苓打了两只野兔。这个时节,兔子都钻进了洞里,但总有出来觅食的,也是它们运气不好,正好遇上了百里子苓,而现在,这两只兔子要祭人的五脏庙了。
“易风!”
刚回到军帐,百里子苓就叫嚷开了。桑吉在炉火边看书,晏辰在一旁写字,这画面当真是人间美好。不过,被百里子苓打断了。
她解下披风抖了抖雪花,扔在一旁,忙搓了搓双手到炉火边暖暖手。
“这都下雪了,还出去打什么兔子。也不怕把耳朵给冻掉了。”桑吉起身替她拂去头上雪花,晏辰抬头瞧着,这画面,像是在家带娃做饭的妻子见到外出归来的丈夫,虽是责备之词,但满满的都是心疼,画面太过温馨。
我是疯了吧?居然会这样想。
晏辰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喝口热茶,”桑吉把冒着热气的茶水递给百里子苓,“你这一出去就大半日,再不回来,我都要拨人去寻你了。”
“有事?”百里子苓茶都递到了嘴边,但没有喝下。
“刚刚收到京城那边的消息,南陈要与燕云和亲了。听说,燕云的和亲使者半月前就到了上都,初步议定兰阳郡主为和亲公主。如果没什么意外,怕是这几日,兰阳郡主已经是兰阳公主了。”
“兰阳?那不是扶风郡王的妹妹吗?他如何舍得?”
“这哪是他舍不舍得的事。生在帝王家,别说是一个郡主,就算是太子、亲王、郡王尚且不能为自己的婚姻大事作主。只不过,这燕云人也实在阴险,一边在西北跟咱们打仗,一边去上都谈和亲,如此狼子野心,就算是和了亲,真就能少些战事吗?我看也未必。”桑吉摇摇头。对于女子和亲一事,虽然是古来有之,也确实有些成效,但于现在的南陈与燕云,恐怕也只是多断送一个女子的一生而已。
晏辰在一边装着认真写字,但心思都放在了他二人谈话之上。燕云与南陈和亲?燕云王廷在苍穹部腹地,如今燕云的王早不如从前,不是那种可以号令燕云三部的至高统帅,不然也不会眼睁睁看着雪狼部被雄鹰部蚕食。既是不能,那这燕云的使者到底是燕云王廷的人,还是雄鹰部的人,还真就不一定。
“上回贺老将军来时,倒是听他提了一嘴,说是有朝臣上书议和之事,没想到这么快就定下来了。若是真能停下战事,修养生息几年,那也是好的。北楼关一战,又有那么多骨灰被送回,年年都这么送,这家国又如何能安。”
百里子苓与桑吉还是不同,虽然桑吉来北楼关两年了,但论经历的战事来讲,哪里有百里子苓多。沙场多么残酷,这北楼关也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
“将军是厌战了吗?”桑吉觉得百里子苓今日有些异样。
“披了这身甲,还有什么厌与不厌。文臣百谏死,将军百战亡,只是希望,都能死得其所。”
桑吉听得她这话里话外似有指,但又一时猜不透。正在这时候,易风拎着两只死兔子进来,咧着嘴乐呵呵地问:“将军,这兔子怎么吃?”
“做你拿手的吧!”
“好呢!”易风转身就要走,百里子苓又把他叫住,“拿一只做烤兔,另外一只你看着办。剥皮的时候小心些,别弄破了皮,那皮毛我还有用处。”
易风应声而出。
百里子苓打从进来就没看一眼晏辰,好像完全忘了还有这么个人存在。这会儿手也烤暖和了,拿了披风,就要往外走。桑吉朝晏辰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跟着去。
百里子苓的心情确实不好,毕竟今天是他父亲与长兄的祭日。刚刚又听闻两国要和亲了,更有些伤感爬上心头。
了却君王天下事,未必能赢得生前身后名。
坟冢到庙堂,书简已泛黄,又有几人记得运筹帷帐,横刀沙场的苍凉。
雪花飞舞中,百里子苓舞动着父亲留下的长剑,斩雪花,劈北风,刺苍穹。一张一弛之间,有啸虎之风,也有破涌山之浪。
今天,她特别帅气。
晏辰站在边上不由得暗暗叫道。若是他能有这样一位将军,又何愁杀不回雪狼部去。可是,这样一位南陈的将军,又如何会跟他回雪狼部呢?他这么个半死不活的废人,指不定哪天也就死了,他能给这位将军什么?高官厚禄,还是荣华富贵?他能给的,大抵也只有死亡吧。
看着在雪花中翻滚的百里子苓,他第一次有了想带走百里子苓的念头。
待百里子苓收起长剑,捡起扔在地上的披风,朝他走来。他想说点什么,却又没能开口,他能感觉到她的心情不好。即便是她心情不好,但在风雪之中,那披风还是披在了他的身上。
无言,有时候便是最深的疼爱。
二人转身并肩而行,漫天雪花落满头,仿佛这样一直走下去,便能白首。
晚上易风做了全兔宴,桑吉闻着味过来的,但看到烤野兔,他还是吃不下。香归香,但他总觉得不干净,毕竟是世家公子,即便是到了北楼关,该讲究的还是讲究,与百里子苓这种在军营里长大的完全不同。
桑吉原想借着吃饭的功夫,问问百里子苓怎么了,可是百里子苓也没吃几口,就说身子不舒服,回屋里躺下了。他呢,吃饱了也不能在人家院里赖着,想说这女人有时候心情不好,也是正常的。当然,他常常忘记了百里子苓是个女人。
第31章 、进贼
回到自己屋里,桑吉一边泡脚一边看书,可是心思有点没在书上。他突然想起来,今天他们说到和亲的时候,提到了扶风郡王和兰阳郡主。扶风郡王从前便与百里子苓的二哥百里策交好,但后来二人不知因何反目,还曾在上都城的大街上打过一架,为此百里策被老将军罚了五十军棍,一个月下不得床。扶风郡王也被先皇禁足一个月,闭门思过。
扶风郡王是先皇的第七子,母亲是宫人出身,直到先皇驾崩,连个嫔都没有混上。母亲不得先皇宠,连带他这个儿子也不受先皇待见。即便是到如今,他的哥哥登基做了皇帝,他还只是个郡王,唯一的同胞妹妹兰阳也只是郡主,没能混上个公主。
这些年,扶风郡王沉迷酒色。郡王府里不知道多少姬妾,争风吃醋的事时有发生。更何况,扶风郡王还常流连秦楼楚馆,花名在外,于上都城中,那也是风流人物。再加上个柳菘蓝,每每回京都得夜宿郡王府,也为扶风郡王的故事添了更多的料和色彩。
都说扶风郡王是受了情伤,毕竟从前的他并不是这个样子的,那也是一个非常上进的好青年。
百里家与扶风郡王之间,有什么吗?
桑吉的脑子里第一次跳出来这样的问题。百里子苓那句‘他如何舍得’,怎么想也不像是说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人的口气。想想柳菘蓝,那么大手笔的给北楼关的将士送冬衣,而且分文不取,这得是多大的交情。可惜,他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可以特别自然地提这件事。
桑吉想得有点多,也就没怎么睡着。
大约半夜的时候,屋外有了动静,像是有人进了院子。他的那个亲兵夜里睡得跟猪一样,不会这时候起来,即便是起来了,脚步也没这么轻。若不是他还没睡着,这种细小的声音,他是不会发现的。
轻轻起了身,拿起放在枕边的刀,连个外套都没有穿,正准备出去,就听得窗棂边有响动。他轻手轻脚来到窗边,把身子隐在墙后,那窗户被人拨弄了几下,也就慢慢地打开了。桑吉心想,在北楼关大概没有哪个贼敢偷到这里来。所以,敢来他这里的,恐怕也就不是一般的贼人。
窗户开了半扇,一个黑影跳了进来。桑吉屏住呼吸,想借着窗外的雪色看看这来人是谁。奈何屋里太暗,借着窗户透进来的那点光,不足以看清来人,更何况来人还穿了一身夜行衣,把自己从头到尾捂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到长相。
之前牢房那边就有贼人出现,后来还抓了两个雄鹰部的探子,现在居然有人摸进他屋里来,是想做什么?好歹得把人擒住才能知道,所以今天他得亲手抓着这人。
窗户突然被风吹上,发出‘啪’的声响,那人惊回头,只觉得有人袭来,他下意识地闪躲。连连退了几步,似乎觉察出有些不妙。转身就向房门处走,而桑吉哪里肯放过他,立马扑了上去,二人在房里打斗起来。
百里子苓是被一声‘抓刺客’给惊醒的。她一个翻身落地,抓起放在枕下的长剑,就奔了出去。此时,易风和晏辰也听得到了动静,都开门出来。百里子苓让他二人在院里待着,自己寻着声音追到了隔壁。
“怎么回事?”
桑吉提着刀站在院子里,风雪之中,喘着粗气。他居然打不过贼人,这个现实有点伤人。
“家里进贼了。”桑吉答道。
“进贼了?敢偷到你院里?这贼疯了吧?”
桑吉现在很憋屈。此时只着中衣的身子在风雪之中有点颤抖,他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给气的。
“进屋再说!”
百里子苓拉了桑吉往屋里走,可是里边乱成一片。百里子苓当下就明白,来者是个高手,便回身道:“去我那边吧,让他们收失一下。”
桑吉这会儿又气又恼。他堂堂北楼关副将,冲锋陷阵,沙场御敌,居然连个贼人都打不过,倒也不怪百里子苓从前总说他是花拳绣腿。他以为,自己这两年也算努力,除了打不过百里子苓,军人倒无敌手。但今晚,他突然发现,自己可能是个错觉。
屋里的炭火很旺,易风又端了热茶给他们各自饮下。晏辰拿了件自己的袍子过来给桑吉穿上,就和易风静静地站在一边,没有说话。
“看来,这北楼关还真是进贼了。”百里子苓道。
“不只进贼,恐怕还是个大贼。”桑吉又喝了口茶。“来人身手极好,但不是中原人的路子。恐怕,跟那晚在牢房顶上的人是一伙的,又或者就是同一个人。”
“这么说,除了那天在客栈里抓的两个探子,确实还有其他人。难道,也是因为木苏和?”百里子苓与桑吉正在讨论今晚的贼人,晏辰在旁边原也只是听着,但‘木苏和’三个字太过刺激,他的身子下意识地抖了一下。易风回头看了他一眼,以为他冷。
木苏和?他可就是木苏和。是百里子苓知道什么吗?还是他的身份已经暴露了?
可是,如果他的身份已经暴露了,百里子苓还对他那么好?难道,真的是那女人馋他的身子?
不对,不对。他的心头立马否定。
他偷偷瞄了一眼坐在火炉边的二人,巴不得把耳朵都给伸过去。
“一个死了的狼王之子,难道还有什么特别的,非得让这些人到北楼关来上窜下跳?不过,也不应该呀。就算是真有什么,这雪狼部与北楼关甚远,那也挨不着。”桑吉现在脑子有点乱,有些理不清头绪。
“确实是挨不着。不过,那个木苏和真死了吗?”百里子苓这一问,让站在旁边的晏辰冷汗都下来了。他可是准备在北楼关修养个一年半载的,好歹也要过了这个冬天。待明年开春,雪都化了,再回雪狼部图谋大事。要是这么快就被人揪出来,那可就太不妙了。
“莫车与雄鹰部联手剪除异己经做了新狼王,大局已定。就算是木苏和没死,他想把这局番过来,真正着急的也应该是莫车,而不是雄鹰部。我们抓的那两个探子……”桑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对于燕云人,他们其实是很难区分到底是雄鹰部的人,还是雪狼部或者是苍穹部的人。燕云三部同出一系,这就跟南陈的西北人与东南人皆为华夏人,外族人是很难分得清的。所以,他们抓到了燕云人,就理所当然认为是雄鹰部的人,毕竟雄鹰部与他们最近,也最该派探子来。
“怎么了?”百里子苓看出了他的异样。
晏辰站在旁边,汗水直流,他已经从桑吉与百里子苓的话里听出来了,不管是探子也好,贼人也好,恐怕都是冲着他来的。雄鹰部的人自然是想抓他回去,而莫车的人嘛,肯定是要他的命。但他现在不想落在任何一方手里,他只能紧紧抓着百里子苓。
“你怎么啦?怎么流那么多汗?”
易风的一句话,打断了百里子苓与桑吉的对话,二人皆回头看他们,这才发现两个孩子还站在屋里呢。
“怎么回事?”百里子苓问道。
“将军,他出了好多汗,手也是凉的。”易风摸了一下晏辰的手道。
百里子苓起了身,伸手探了一下晏辰的额头,倒是不烫,但满头的汗水,湿哒哒的。她想着这孩子怕是今日在校场上受了风寒,大雪天,站在那里看她舞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易风,你去叫老沈头过来。”
“知道了。”易风应声而去。
晏辰觉得自己快站不住了,下意识地往百里子苓身上靠,而她那强有力的手臂则揽住了他的腰,让他可以安心地靠着自己。
桑吉瞧着百里子苓那紧张的样子,嘴角不禁露出丝笑意。有生之年,居然还能看到百里子苓这么紧张一个男人。
“将军,也不早了,咱们天亮了再说。”他很识趣。
这一夜,百里子苓守在晏辰床边,而躺在床上的人,流了好些汗,还做了恶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