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第九杯茶
百里策有点意外,在他印象中的桑吉不是这个样子的。
自桑吉去了北楼关,百里策连家书都很少写给百里子苓,除非有必要的事。一方面是避嫌,毕竟他在兵部任职,而妹妹镇守边关。二是他知道,桑吉虽然年纪不大,但早早就在御前行走,心思缜密,而他的妹妹大大咧咧惯了,跟这样一个人相处,自然是要吃亏的。他不愿意让桑吉多想,毕竟,桑吉想多了,皇上也就会想多了。这对妹妹或者是百里家,都不好。
但是,他没有想到桑吉会说这样的话。那样坦率,那样真诚。也难怪,妹妹在给他的信中曾经说过,桑吉是值得她把后背交付的人,看来所言不虚。
“子渊啦,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几分感慨。想当初,桑大人与父亲替你和子苓议过亲事。那时候,子苓还小,父亲也确实舍不得,想多留她在身边几年,而你那时候已到了成亲的年纪。父亲也是怕耽误了你,所以没有应承。要是知道后来你们会一起镇守北楼关,还相处得这么融洽,那时候就该应下这门亲事。哎,”百里策叹了一口气,“也是我们家子苓没有福气,你看,到现在都还……”
百里策突然提及旧事,桑吉心头有点虚。当初,他可是打死也不同意与百里子苓的亲事,在家里闹得鸡飞狗跳的,也幸好是百里家的人不知道。不知道,即便是人家不知道他当时的心思,他自己心里总归是有点过不去。
“二哥,是我没福气。将军少年英雄,自然是值得更好的良人。”
“有没有更好的人,我是不知道。不过,母亲倒是为此事操了不少心。嗨,瞧我,这一说起来就扯远了。对了,听拙荆说,岳父与桑大人把你们的婚期定在腊月,二哥提前给子渊道喜了。”
百里策又倒了第三杯酒。
桑吉连连道谢,又满饮下此杯。
“二哥,我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桑吉虽然这样说,但百里策觉得,桑吉恐怕就是为了说这件事,才专程在户部外面等他的。于是,点了点头道:“子渊有话不妨直说。以后都是一家人了,不用见外。”
“二哥,我听说,你跟皇上上了折子,请皇上准予将军回来探亲?”
百里策心里一惊,但面上仍旧装着无事,道:“嗯,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子苓去北楼关已有三载,母亲想念得紧,加之又惦记着她的亲事。都这个年纪了,实在不宜再拖。不过,子苓那个性子,既是为她选夫婿,自然是要她自己见过,觉得满意才行。我们若是私自作了主,她要是不认,那到时候便无法收场。而母亲的意思呢,也是希望她找个可心的人。门第、家世都不论,只要她自己喜欢就行。子渊,莫不是皇上说什么了,还是……”
“二哥,那倒没有。皇上应该还没有批二哥的折子吧?”桑吉又问。
百里策点了点头。
“二哥,皇上什么心思,做臣子的自然不敢去猜。不过,我有一些不太成熟的看法,说与二哥听听。二哥若是觉得有道理,现在想办法,也还来得及。二哥若是觉得没道理,那就全当我说的是醉话。”
百里策心头一紧,总觉得会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他又点了点头。
桑吉这才道:“将军如果这时候回来,有两个弊端。其一,如今的朝堂是一池浑水,将军很难独身其身。其二,户部的事一直没个解决办法,要找一个雷厉风行的人来主导这件事并不容易。将军若是在京,有可能就是最好的人选。若是由将军领头追讨户部的欠款,以将军的手段,肯定能把钱都给追讨回来,但也一定会得罪文武百官。到时候……”
桑吉的话还没有说完,百里策就觉得后脖子发凉。
“子渊,你既知如此,那日为何要在朝堂上提出查户部的账。你这一说,不就是逼着皇上对户部的欠款动手吗?”
“二哥,南陈没钱啦。可是,燕云人仍旧虎视眈眈,而西南的西陀人也并不安分。如果不先解决户部的问题,一旦再有战争发生,南陈怎么办?皇上又怎么办?百姓怎么办?”
桑吉说起来有点激动。他知道这件事很难,无论是谁来做都一样难,包括他自己。但事情总要有人来做,而且一定要做成。他忧心南陈,忧心天下,忧心这个国家的百姓。他甚至希望是自己来这风口浪尖上,把那些拖欠的银钱追回来,让前方的将士有粮吃,有衣穿,有称手的兵器,可以无后顾之忧地冲向敌人。
“二哥,我在北楼关两年,亲眼见识了战争有多残酷,远不是当初朝堂上官员们动动嘴,那是拿血去拼,拿命去拼……”桑吉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坐在他眼前的这位曾经也是征战沙场的将军,而且是从埋羊谷那个死亡之谷里爬出来的,他现在这般,似乎是班门弄斧了。忙又道:“二哥,我……”
“我懂你的意思。倒是我想得不周了,多谢子渊提醒。”
百里策把杯中的酒猛灌了下去,然后起身道:“子渊,二哥有事,先行一步。”
桑吉没有问百里策要怎么做,但他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
他的父亲跟皇上提议调百里子苓回京主持户部欠款一事,他也是下午才得了消息。消息是皇上身边的一个小太监递给他的,听到这个消息,他立马就想赶去兵部,结果又被太后宫里的宫人叫去,说了好一阵儿话,直到黄昏了,他才得以抽身。这才马不停蹄地赶到兵部,幸好百里策还未离开。
从‘聚贤楼’出来,对面的‘宜修楼’灯火璀璨,那里既是逍遥楼,也是金银窝。
那日,他被赵怀算计,至今他都没有想明白,到底是因为陈庭,还是因为他父亲举措兰阳和亲一事。或许二者皆也,或许二者皆不是。如果是前者,他大约能猜到一些事,但若是后者,那恐怕就是更大的事。
国贼?
他在心头咀嚼着这个名字。国贼与他的父亲,他无论如何也不想这二者联系在一起。但是,他那亲爱的父亲这一次却把百里子苓推到了火堆上烤,他希望百里策能有办法阻止。可是,回头一想,如果是百里子苓来办这件事,可能也是最好的人选。不为别的,只为南陈的国库着想,没有谁比百里子苓更合适。
第57章 、话别(1)
桑吉就着夜色回府,他挺想去问父亲,为什么要给皇上举荐百里子苓来追讨户部欠款,但在父亲的书房外犹豫了片刻,还是没能进去。
夜色之下,尚书府里颇为宁静。
桑吉心头有点烦闷,便想到后园走一走,直接回屋也是睡不下的。于是,沿着花园小径一路往前,这便来到了后园的荷塘。荷花早已凋零,荷叶已成残败,比之夏日里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景象,如今真真是一片萧瑟。而在这片萧瑟之中,荷塘边的凉亭里却有人影晃动。如今这天气里,夜里本来就冷,加之这荷塘边湿气更重,亦不知道是谁那么无趣,偏挑了这地方驻足。
他放轻了步子,穿过假山,靠近了些才看到,那凉亭中的身影是他的大嫂。
这么晚,大嫂在凉亭做什么?
桑吉心头有些疑问,正想上前,却看到那凉亭地上还燃着些纸钱,火光盈盈,虽是微弱,但却是夜色里的光。桑吉没敢再往前,而是把身子隐在了一棵树的后面,直到那纸钱燃尽,大嫂离开,桑吉才从树后走了出来。
他到凉亭里看了一眼,地上有少许的纸灰,若是夜里有风,轻轻一吹,那纸灰也就寻不到半点踪迹了,第二日定然也无人发现有人在此烧过纸钱。
从后园漫步回来,庞烨已经等在他的房门口。
“二爷去后园了?”
“嗯,一个人走一走,想点事。”桑吉一边说,一边推开了房门,庞烨也跟着进了去。
“这几日,我四处打听了一下,陈庭从北楼关回来之后,直接就去了‘宜修楼’,应该是去见了扶风郡王。除此之外,他在京城这几日便没有再出门。二爷去陈家庄那日,他一早就出门去了马车坠崖的地方。回来之后,便又去了‘宜修楼’,二爷在街上看到的人,确实是他。他从‘宜修楼’出来直接回了陈家庄,没等第二天一早,就起程出了京城。我想,他是怕二爷再去寻他。”庞烨道。
桑吉点了点头。
“二爷,还有一件事。我们派去晏辰老家的人回来了,晏家母子快到老家的时候,遇了山贼,财物被抢劫一空,晏氏母子皆被贼人所杀。如今,当地的官府正在追讨山贼,但应该不会有什么结果。”
“被杀?看来,这是有人要替晏辰报仇啊!”
桑吉再一次想到了百里子苓。
能替晏辰出头的,大约也只有百里子苓。可是,明明那个晏辰是假的,而且百里子苓也应该知道人是假的,为什么还要做这件事呢?就算要报仇,把财产抢走也就罢了,为何要把人都杀了,连孩子也没有放过。这种狠辣的手段,似乎不像是百里子苓会做的。可是,除了百里子苓,还能有谁呢?假的晏辰?桑吉不由得联想到在北楼关与他交过手的贼人,那贼人到底是冲他来的,还是因为找错了地方呢?
这些疑团纠结在一起,桑吉觉得有点头疼。
“二爷,既然都知道北楼关的那个晏辰是假的,您为何不写信告诉百里将军。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在边关,恐怕也不安全。”庞烨提醒道。
“她未必不知道。”桑吉感慨道。
“百里将军知道那晏辰是假的,还把他放在身边?”庞烨有点意外。
“这个嘛,一言难尽。将军估计有自己的打算。”桑吉现在也弄不明白,百里子苓到底是真心喜欢那个狼崽子,还是另有打算,但他能笃信的是,百里子苓并不是全然不知。
“扶风郡王那边有什么消息吗?”桑吉又问。
“郡王那边倒是突然安静了。不过,那日迷晕你的男倌儿我倒是查了一下,他叫沈清,沈家也曾是书香世家,后来败落了,他不知为何流落到了‘宜修楼’,做了个男倌儿。听说,这个沈清在床上很有一套,”庞烨说到这里的时候,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桑吉的腰部下边,桑吉抬手就想打人,骂道:“收回你那眼神,我可不好那一口。”
“二爷没吃亏就好!”庞烨强忍住笑,接着道:“不过,听说这个沈清并不轻易接客,都知道他是郡王的人,所以一般的客人也不敢点他。郡王既然把他送到二爷的床上,恐怕没那么简单。”
“是没那么简单,所以,扶风郡王那边给我盯紧了。”
庞烨汇报完事情便出去了,而桑吉这夜更加睡不着了,半夜起来在院子里练了一套拳法,弄得浑身是汗,抬头望月时,才发现今夜月光格外皎洁。若是还在北楼关,他不禁这样想,但又摇了摇头,回到上都的日子还要慢慢再适应。
在北楼关的将军府里,百里子苓看着易风与晏辰在雪花飞舞里劈风斩雪。易风力大,凭的是力量上的优势,而晏辰用的是巧劲,二人打起来倒有点百炼钢与绕指柔的意思。晏辰虽然学武艺不久,但这些天把百里子苓教他的这套技巧用得活灵活现,与易风交手,居然也不见得吃多大亏。
不过,最终落在下风的还是晏辰,但易风却累得气喘吁吁。
“将军,这晏公子到底学的什么,怎么才没几日,倒是精进了不少。”
晏辰一笑,脸上有着孩童似的小小得意,道:“那可是将军根据我的身体条件独创的,怎么样,厉害吧?”
“晏公子,你不厉害,是我们家将军厉害!”易风也不是个服软的主儿。他知道,将军对晏辰还有很多疑虑,可是他又实在想不明白,将军为什么还要这样宠着晏辰。
“将军当然厉害了,不过,我早晚也会像将军一样厉害。”
“就你这身子骨,晏公子,不是我瞧不起你,你跟将军都没法比。”
“我怎么就……”两个人在雪花漫天里说着些孩子气的话,百里子苓慢慢地转身回了屋子。
北楼关的夜很漫长,而下雪天的夜又长又冷,像是掉进了冰窟窿里。百里子苓在午夜之前巡视完了北楼关的防务,而肩上、头上都落满了雪花。
回到将军府时,晏辰居然还没有睡,而且还给她端来了一碗热腾腾的面。百里子苓吃了两口,便放下了筷子,现在的晏辰几乎完全接管了从前易风的工作,活脱脱地成了她的亲兵。做饭、洗衣,无一不周到,无一不细致。
“将军有心事?”他总是能一眼看穿百里子苓的心思,而百里子苓渐渐有点害怕他的靠近。因为她开始发现,这个小子不但不可控,而且还可能左右她的想法。
百里子苓不答,转身准备去睡觉。晏辰立马把面端了出去,给百里子苓端了洗脚水进来,周到得都让百里子苓怀疑这小子以前是不是干过店小二。
“将军,可是上都城里有变?”晏辰帮着百里子苓把靴子脱了下来,百里子苓下意识地收回自己的脚,不让他再动手脱袜子。可是,他却没放手,坚持着把袜子给脱了下来,然后又伸手试了试盆里的水温,这才把百里子苓冷透的脚放进热水盆里。
“将军不想说,那便听我说说。”
百里子苓还是没有应声,任由他帮自己洗脚,任由他继续说着。
“如果将军是因为‘隆兴记’的事,倒不必忧心。我在雄鹰部的时候答应过他,只要能活着逃出去,我定会替他收拾那些曾经欺负过他的人。我们,都是没有父母护着的孤儿,我懂他的那种心情。在雄鹰部的时候,我被人暗杀,是他替我挡了一刀,我这条命才留到了现在。所以,他的心愿我都会成全。”
晏辰低着头,他的指尖在百里子苓的脚底扫过,而后用适当的力道替她轻轻地撮揉着,直到那双脚渐渐开始变得红润起来。
“你动‘隆兴记’的人,并不只是因为对他的承诺吧?”许久,百里子苓才问道。
“将军说得没错。桑副将回京,以他的精明,一定会亲自去核实我的身份。我这个身份,恐怕已经被识破了。我想,我得走了。”晏辰这才抬起头来,正好与百里子苓的目光相交。
“去哪里?”
“哪里都行,只要不给将军惹麻烦。”他的眼神那么真诚,勉强挤出来的笑容里还带着几许落寞,几丝不舍。百里子苓看在眼里,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你的人,能护着你吗?”好一会儿,百里子苓才扭过头去,淡淡问了一句。
“将军放心,我不会轻易死的。”
百里子苓点点头。
她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没有想到心里会这么难受。若是上回他走了没再回来,那也就罢了。如今再走一回,她发现自己比上一回要更加地难受。
桑吉识破了他的身份,他也就不能不走。不然,剩下来的不只是给她惹麻烦,恐怕他这条命也保不住。
“将军,今晚,我能陪你睡吗?”他闪动着一双好看的眼睛,在这个时候说出这样的话,让百里子苓有些哭笑不得。
“你们燕云人都是狼吗?非得把看到的肉吃到嘴里,才能死心?”百里子苓没拒绝,但也没有说同意,只是用手指轻挑起晏辰的下巴,而后在他眼里看到了某些晶莹的东西。
第58章 、话别(2)
烛火摇曳,炭炉里闪着一团火红,而床榻上的两个人气喘吁吁。
晏辰被百里子苓按在床上,手脚皆都动弹不得,他试着想起身,却只能把头给抬起来,身子却被压得死死的。
打翻的洗脚盆滚到了屋子的角落里,洗脚水则在床前湿了一大片,不难看出来,刚才从洗脚开始的激烈。
“将军,”晏辰喘着粗气,脸色红润,一张一合的唇显得格外诱人。“你在上面也是可以的,但我真的是第一次,将军能不能慢点。”
“你要不怕被我打死在床上,你就继续作死。”
百里子苓紧紧地按住他的双手,强喘着的气息里既有愤怒,又有强压着怒火下的隐忍。她想起了第一次在老沈头院里的西厢房,他把衣服脱了之后,也说过类似的话。是不是,曾经有人对他做过什么。她想到了雪山草场。
柳菘蓝在信中说,雪山草场那个地方,去的都是犯了错的人。有的人穷凶极恶,有的人泼皮无赖,还有的人色欲熏天。在雪山草场那个地方,没人管,就算是弄死了,顶多是第二天让人拉去出扔在荒野里。别说是女子在那个地方会倒大霉,就是长得好看的男子也常常难逃魔爪。
所以,最初晏辰醒来时,面对百里子苓才是那种姿态。以色示人,以求自保。只是那时候她不知道,只当是这孩子在勾引她。而后来知道了,除了心疼,她便是想尽全力护着他。
可是,看到他刚才那副样子,所有情绪都翻江倒海而来,她差一点一拳打烂他的头。
“还闹吗?”百里子苓恶狠狠地盯着他,双眼都快充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