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了一身满 第38章

作者:桃籽儿 标签: 宫廷侯爵 朝堂之上 古代言情

  “自然不是,”听到这宋疏妍也终于回了神,又为二哥过分大胆的猜想红了脸,“前几日才定的……就,初一那天……”

  她说得含糊,宋明真却都一一听清了,仔细一想可不正是中和节那日,大约自己前脚刚送坠儿去寻了医馆他二人后脚便暗渡了陈仓——这,这可真是……

  他抬手扶额,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怎么也不敢相信三哥竟会同自家四妹妹生出情意,静了一会儿又问:“那三哥具体是如何同你说的?是娶你为妻?还是……”

  宋二公子虽说一贯对方献亭十分敬服,可事涉妹妹终身、却也不得不多警惕几分——诚然在自己眼中四妹妹秀外慧中已是世上最好的女子,可三哥毕竟还是颍川方氏之后、如今还成了一宗之主,要做他的正妻委实……

  “他允诺会迎娶我做正妻,”宋疏妍深知哥哥所虑,此刻作答既是感激又是欢喜,“方夫人我也见过了,说再等几日便会去乔家见我外祖母把此事定下……”

  听到这里宋明真才长舒一口气、总算搁下了要眼见妹妹为妾的忧思,安心过后又连连点头,说:“好,好,这便好……”

  大抵是心情起伏太过跌宕,他口干舌燥地又喝了满满一杯新茶,坐在原地却是越琢磨越不可思议,侧首看向妹妹时又慨叹:“我过去总担心主母刁难会令你姻缘不顺,谁晓得到头来竟是要嫁给三哥……”

  宋疏妍自己又哪料想得到?实际至今也仍有些难以置信,听了二哥的话一并感慨一叹,又笑着问:“怎么,二哥哥是觉得我配不上他了?”

  宋明真听言扬眉,笑着接了一句“怎会”,嘴上先是吹捧了一番妹妹的风姿教养学识气度,心中却又隐隐存下另一番顾虑——三哥品行卓然自非背信弃义寡廉鲜耻之辈,只是方才若他听得不错,临泽同他说的似乎是……

  他微微皱起眉头,目光隐隐投向西北,长安那座幽深威严的皇城恍惚间已浮于眼前,其后错综纠缠的纷争患难正似张开血口的巨兽,仿佛只要一个眨眼……便会将无数人就此拖进无底的深渊。

  那天宋疏妍很早就被宋二公子送回了乔府,在房中惴惴不安地等到深夜,却仍迟迟未能等到方献亭的消息。

  她本不是那么不经事的人,那日却不知何故总定不下心,原来老人常说的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是如此真切,不过区区三日她便习惯了有他陪伴的甜蜜,如今再要孤身一人便感到度日如年难以为继了。

  坠儿自能瞧出她的煎熬,苦劝多时无果后更拖着一条还未养好的伤腿一蹦一蹦地跳出去等消息,戌时前后总算回了,说片刻前方侯身边的临泽来过,代侯爷传一句话。

  只这么一声便让宋疏妍又活了过来,着急地从坐床上站起,她紧紧抓着坠儿的手问:“他说什么?……三哥来了么?”

  “没、没来……”

  坠儿摇了摇头,眼睁睁看着她家小姐那双美丽的杏目微微黯淡了下去。

  “他说方侯另有要事要处置、如今已出了钱塘,但他请小姐放心,说等初五表公子的婚事一过便会与方夫人一同登门,绝不会失约……”

  初五过后……

  今日才是初三……他的意思,是初四初五一连两日都不会来见她了么?

  宋疏妍手心泛起一阵凉意,尽管深知对方必是被一些极要紧的大事绊住了、心中的无力张皇之感却还是变得越来越重——他甚至已不在钱塘,而她不仅不知道他在哪里、甚至连该如何探知他的去向都不知道……

  心忽而空了一块,短短三日带来的变动大到她自己都无法想象,不知何时原本很透彻通透的人已变得如此患得患失锱铢必较,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淡泊之心似乎也早已被抛到了脑后。

  ——我好像真的已经不能失去你了。

  你……可以早些回到我身边么?

第64章

  ……他并没有回来。

  初四一整日没有消息, 初五又到了表兄大婚之日,宋疏妍亦被困在乔府出不得门,倏然间便像是与他隔得远了。

  家里一片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偌大的红喜字贴得到处都是,府内上下早已随着新郎官出去催妆过障车, 独她一个提不起劲怅然若失;新妇来时她一同去迎, 远远便瞧见新嫂嫂一身凤冠霞帔红得像火,表兄满面红光喜不自胜,连一贯脸冷的舅母都笑得十分开怀,家里的孩子簇拥着到处去撒糖豆红枣, 确比过年还要热闹上几分。

  她看得有些出神, 不知何故眼前却又出现了方献亭的样子, 那个一身嫁衣以扇遮面的女子也成了自己;他会轻轻牵着她踩席入门,说不准还会因她裙裾繁琐而一路小心相护防备她摔倒, 那双稳健温热的手会一路虚环在她的后腰, 只在与她一同拜天地父母时短暂移开片刻。

  ——他们会在哪里成婚呢?

  颍川?还是长安?

  中原之地气象浩大,方氏又是当世名门之首,不知是否礼仪繁琐婚嫁庄严?——可会同江南一般结青庐?那般显赫的门庭……应当还要撒账钱吧?

  此后呢?

  她便成了他的妻, 将日日夜夜与他厮守……他们会一同用膳,一同就寝, 春日一同赏花踏青, 冬日一同观雪对饮,即便他终日为公事忙碌也不要紧,她会耐心等着他,深夜陪他一同点灯, 清晨再懒洋洋地从他怀中醒来。

  她想得越来越远越来越细,心底对那个男子的思念亦一并变得愈发炽烈, 原来情爱之事竟是如此跌宕磨人,顺心遂愿便如登极乐,一事未成又如堕深渊。

  你到底何时才会来见我?

  我已悄悄……在心底与你过一生了。

  初五的夜最是难熬。

  按照约定他明日便该登门来见她外祖母,尽管他已承诺自己不会失约,她却仍难免担忧会出什么意外;一夜无眠后好容易等到天亮,辰时过半才终于有门房来传话,说有客人携礼登门拜访,她急急出去一看,见是姜氏来了。

  “夫人——”

  她欢喜已极,莫名竟有种劫后余生之感,对方见了她也是眉眼含笑,一边随她迈进乔府大门一边轻轻摸了摸她的小脸儿,担忧道:“瞧着脸色有些不好,可是身子有什么不适?”

  她有些尴尬、也不便说自己昨夜是如何辗转反侧,嘴上谢过夫人挂念、眼睛却已在她身后左左右右地寻觅起来,姜氏自知晓她在找谁,当时神情也有些歉疚,又同她说:“贻之公事未了、今日怕是赶不及回来,但这求娶之事原本也轮不着他一个男子,便且都由我代劳可好?”

  自然都是好的,宋疏妍更无一丝不满足,只是相思磨人未能穷尽,心里终归还是失落;幸而她掩饰的本领颇为高明,一听姜氏说完便对她露出一个甜甜的笑,随即仔细扶着对方向外祖母的良景堂走去,引得一路上遇见的许多仆役纷纷惊诧张望。

  而即便是经多见广老成持重的乔老太太也难免要为颍川方氏主母亲自造访一事感到惶恐。

  乔氏虽是钱塘富户,可终究并非官宦世家,当初女儿与金陵宋氏结亲尚被人说是攀龙附凤祖坟冒烟,如今对上颍川方氏便更是自惭形秽难以应对;她的消息也是灵通的,早听闻最近城中来了几位自中原南下的贵客,更知晓自家外孙女往外跑得勤、同行的除了她那个金陵来的二哥哥还另有一位品貌不凡的公子,只是实在想不到对方竟就是声名赫赫的颍川侯,而他的母亲甚至还要亲自登门来求娶她的心肝儿。

  “说来实在惭愧,”姜氏礼仪周全,谈笑间总令人如沐春风,“我本欲早些登门拜访,只是听闻府上近来另有喜事要办,恐贸然打搅给人增忧,却一路耽搁到此了。”

  她客气得令人不安,而实则身为庶民的乔老太太见了她这等身有诰命的夫人理当还要行拜礼,她却推辞不受,更恳切道:“我在老夫人面前本是晚辈,怎可忝颜受此大礼?何况此来本为求娶疏妍为我家新妇,若得应允,往后更与乔氏是一家了。”

  她开诚布公说得十分坦诚,乔老太太听了却难免更是吃惊——“求娶为新妇”,莫非……

  “这……”乔老太太也难得口讷了,“夫人的意思是……”

  姜氏侧首看了宋疏妍一眼,神情越发柔和几分,说:“疏妍兰心蕙质淑贤雅韵,令我那独子倾慕已久,只盼老夫人悯其一片真心,能允疏妍嫁入方氏为贻之之妻。”

  “妻”字一出满堂皆惊,不单是乔老太太、便是良景堂上一干伺候的丫头婆子都是目瞪口呆面面相觑,独坠儿一个头昂得最高,仿佛胸前挂着什么极大的功勋;乔老太太侧首看了眼贴在自己身边坐着的外孙女,见她面色绯红神情躲闪、便知其已与那位侯爷私定终身,一时心中千回百转,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今日既是诚心求娶,许多话便都该仔仔细细说个明白,”姜氏又继续道,语气稍沉重了些,“去岁长安之乱老夫人应也有所耳闻,眼下我儿大孝未过、于礼尚不能行婚娶之事,是以此来欲先将两个孩子的婚事定下,待两年之后再三媒六聘广邀宾朋迎疏妍进门。”

  话至此处她大约已有些愧疚、神情更显出几分为难,点头示意身后几个婢女捧着若干锦盒上前,随后才又道:“我知疏妍知书达理金尊玉贵、亦是老夫人与宋公呵护多年的掌上明珠,如此慢待实在不妥……只是自古婚姻易成良缘难觅,她与贻之既是心意相投,若因故不能相守却未免令人惋惜……我族非轻诺寡信之门,今虽未可下聘、却欲借几件薄礼聊表诚心,恳请老夫人收下,以成此姻亲之好……”

  锦盒一一打开,皆是束帛加琮贵重无比,她话间的礼重与谦卑几乎让乔老太太接不住,回头再看外孙女,一双漂亮的眼睛早就巴巴盯着自己瞧,哪有半分不愿意?

  唉,这……

  乔老太太深深一叹,纵是真想拒绝一时也找不到由头,斟酌半晌只好先说了若干表达感激的场面话,随即又道:“疏妍能得夫人如此抬爱自是她的福气,只是乔氏毕竟只是她的母族,要说婚姻大事,还是……”

  姜氏已然会意,深知对方是真心疼爱外孙女、唯恐他们绕过宋氏令这婚约不伦不类不成体统,于是连忙又道:“老夫人于疏妍有养育之恩、自是她最爱重的长辈,我想着该先得了这边首肯再去同宋公详议,该有的礼方氏一样都不会少,还请老夫人放心。”

  这话是说得太过周到了,不单做足了体面、更将祖孙二人多年来深厚的情谊也一并纳入了考量,说得乔老太太心头发酸眼眶发热,再看向姜氏时便实在再说不出任何一句推脱的话了。

  “既如此……”

  她已眼含热泪,或许在那一刻终于也有几分释怀,亦感到对早早撒手人寰的女儿有了一番交代。

  “……往后疏妍便要劳烦夫人多多教导关照了。”

  方氏主母亲临,于乔家上下自是意外之喜,宋疏妍的舅舅舅母匆忙张罗起席面要请姜氏赏光共用晚膳,一边忙里忙外一边悄悄打起算盘,暗道这些年果然没有白养宋家那个女儿,待他日对方果真成了侯夫人岂不就是一步登了天?家中的兄弟姊妹可都要跟着沾光的,只需好生求告一番、央那位了不起的方氏主君为乔家人觅一份官职,他们便也就能摇身一变成了官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乔老太太尚不知晓自己的儿子儿媳已抱定了此等窝囊无状的奢想,彼时只乘着喜悦与姜氏相谈甚欢,用晚膳时兴致格外好,甚至还久违地多饮了两杯果子酒,亲自将姜氏送出府时人已是摇摇摆摆,宋疏妍又是担忧又是无奈地把人扶回良景堂,半路却被老太太曲起手指用力敲了一下额头,疼得她忍不住低叫了一声。

  身边的丫头婆子见状都是捂嘴笑个不停,孙妈妈更感慨:“咱们老太太是多少年不曾这样欢喜了,这可全是托了小姐的福——”

  乔老太太可不肯认,一边摆手一边叱孙妈妈“胡说”,转头看向外孙女时又露了满眼的笑,怜爱地摸摸她的小脸儿,又颇有些孩子气地笑骂:“今晚我有些乏了,明日再审你这先斩后奏的小猢狲——”

  说完便在婢子们的搀扶下上了床塌,不等孙妈妈用热帕子净过面便沉沉睡去,也着实称得上是荒唐;宋疏妍边笑边摇头,待与孙妈妈一同将外祖母伺候妥帖才与坠儿一同从良景堂离开,春夜里夜风尤凉,却无论怎么都吹不熄她那颗亢奋炽热的心。

  ——她在为什么而躁动?

  为总算等到姜氏登门、庆幸此事终于尘埃落定?

  还是仅仅因为……她变得越发思念那个人了?

  想见他。

  想被他拥抱。

  想……

  迷茫与悸动同时在鼓噪,她已被折腾得有些难以招架,莫名的热意令人心焦,更令她感到自己不可理喻;坠儿的腿脚尚不便行走,她便打发对方回了屋子自己独自在后园中四处游逛,大半个时辰过去尤未能静心,反而感到情思缠绕成死结、越发难以收束了。

  徘徊之际却又见坠儿一蹦一蹦地从远处跳了回来,一到近处便紧紧抓着她的手,迭声说:“小姐,方侯来了——就在、就在府外等着呢——”

第65章

  那时已是酉戌之际。

  她深知自己不该出去见他, 有教养的贵女怎能在深夜与男子私会?遑论她刚刚受过外祖母的敲打,明日还要去受审呢;规戒的话默念了一百一千句,醒神前却还是不管不顾地向府外跑去了, 从未有哪一刻她是那么快乐又急切,好像只要能再见那人一面便可如飞蛾扑火般捐弃一切。

  ……他果然就在外面等她。

  当时明月在, 曾照彩云归, 矜贵俊朗的男子长身立在江南檐角之下,夜风中微微摇曳的灯笼为他投落一点阴影,被月色一兜又显得清淡了;唯独他望向她的那个眼神是深郁的,浓墨重彩淋漓尽致, 好像已经等了她很久, 往后也会一直这样静默地等下去。

  她不知何故忽而感到鼻酸, 区区两日的分别竟已像是绵绵无期,奔向他时全然无法思考, 荒唐得径直扑到人家怀里;他自会稳妥地伸手接住她, 宽厚的怀抱令人安心,只是他的衣服染了夜风的凉意,大约的确已在外奔波很久了。

  “方贻之……”

  她叫着他的名字, 声音哑得仿佛受了什么不得了的委屈。

  “怎么了?”

  他的掌心已变得温热,一手照旧紧紧搂在她的后腰, 另一手则轻轻抚摸着她柔软的青丝, 彼时声音同样低沉微哑,却只压抑着情动问她:“……是今日与母亲谈得不顺利?”

  他大约还没来得及回去探望姜氏、是一忙完公事就赶着来见她了,她一颗心暖融融的、又隐隐开始发烫,悄悄在他怀里摇一摇头, 回抱住他腰的手也越来越用力。

  “不是……”她感到自己变得越发不像自己,“……就是很想你。”

  特别特别想你。

  那一刻他的呼吸似是变重了, 一点微弱的变化也能翻了她的天,何况他还低下头轻轻捧住了她的脸,近得好像就要深深吻住她。

  “抱歉……”他的歉意也是缠绵,“……被一些事耽搁了。”

  她讨厌他过分的克制,实际只有真正得到一个吻才能餍足,他却并不知晓她的心意,舍近求远地另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给她;她已感到几分不满,却还是慢慢伸手接了过来,声音拐着弯问他:“这是……?”

  他的双眼是引人沉溺的水波,右眼尾那一点小痣便是汩汩的泉眼,含笑时风流无限、分明就是在种毒下蛊,诱着她说:“给你的礼物——打开看看。”

  今日她已收了若干他家的礼、个个贵重得令人咋舌,此刻从他手中递来的这个看着最是寻常,只用一个素色的锦袋装着,一时倒瞧不出是什么。

  她一边看他一边慢慢解开系起的绳子,不多时里面的东西便轻飘飘落在她手心,是一个精心装裱的卷轴,徐徐展开一看……竟是《洛神赋图》第二卷的摹本。

  她曾得到过此图的首卷,是去岁在长安时二哥寻来赠她的,只是次卷一直罕见、便是摹本也十分稀少,此刻却竟就这么被他送到她手上了——顾长康迁想妙得以形写神,画卷之上人神殊途含恨别离,洛神乘着云车向天际而去,六龙腾飞鲸航围绕,连细微处的云纹都精细漂亮,曹子建站在岸上目送洛神远去,两人对望咫尺天涯。

  ……真是神乎其技。

  她十分惊叹,伸手抚摸纸面简直爱不释手,再抬头看他时一双眼睛格外的亮,比那时天上高悬的弦月更为明澈。

  “喜欢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