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了一身满 第4章

作者:桃籽儿 标签: 宫廷侯爵 朝堂之上 古代言情

  这……

  诛心之言句句直指皇后,显然是疑心她要借南渡之机独揽朝纲遗祸卫氏江山,而此时他提及楚州刺史宋澄便是又在金陵一派的官员心上狠狠扎下了一枚钉子,让他们明白援兵已不可能到来、洛阳终是一座陷于他手的孤城。

  老臣中有人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颓然跪了下去,便是宋泊忽闻此等噩耗也不禁脸色苍白地闭了闭眼,阴平王眼中划过一抹尖利的得色,又侧首给身边的中书令范玉成递了个眼神,后者当即会意,又转身向殿侧已经被骇得满脸呆滞的才人董氏一拜,高声道:“请太后登凤座——”

  ……太、太后?

  群臣哗然,纷纷将目光重新转回才人董氏,那自白鹭台归来的废妃似是惧意更盛、浑身都在打着颤,彷徨不决时又被面色冷沉的阴平王深深看了一眼,立刻又出了一身冷汗,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步步向御阶而去。

  “放肆。”

  冷清清的一声,便如碎雪倏然落在众人耳边,董娴于无措中回头去看,正遇上皇后那双透着凉意的眼睛;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仿佛她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既是正五品才人,见了本宫缘何不拜?”

  并未疾言厉色,只是这么轻轻的一声,可那独属于正宫皇后的威严却那么清晰地被在场所有人感知,而才人董氏一阵红一阵白的脸色又使二人的气度高下立判。

  洛阳一派见之纷纷扼腕、暗恨这董氏乃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一旁的范玉成则是一见形势不对便立刻上前一步阻拦道:“太后乃天子之母,世间何人可受其一拜?娘娘莫要乱了尊卑!”

  “尊卑?”

  宋疏妍淡淡一笑,略有讽意。

  “先帝未尝废后,范大人却敢使一介废妃居于本宫之上;天子尚未开口,尔等又一同唱和视陛下若无物——与本宫谈尊卑,不嫌荒唐可笑么?”

  “你——”范玉成急切欲辩。

  “先帝停灵于殿西,阴平王与范相似已无心尊奉,”她直接打断了他,以君后之姿垂眸俯瞰臣子,“那天子端坐于明堂,金口玉言二位又听是不听?”

  语罢,徐徐回头看向站在御阶之上的幼帝,平和的目光无波无澜,只唤了一声:“皇儿。”

  新君本已神情呆滞面色惨白、似早已被骇得神魂出窍,此刻却在这一声呼唤中重新醒过神来,看向宋疏妍时孺慕之情溢于言表,立即应:“母后,儿臣——”

  洛阳派的官员们又怎会不知新君将作何选择?

  他自五岁起便养在仙居殿、被皇后亲手抚育长大,又素来以自己的生母为耻,如今怎会弃皇后而投才人董氏?阴平王一看大势不妙,立刻大手狠狠一挥,断喝:“来人!速将忤逆太后之徒尽数拿下发大理寺听审!毋使妖言再惑陛下!”

  带兵围在明堂之外的卫麟等的便是这一刻,一听他父亲召唤便立刻反手砍倒了两个北衙禁卫军——天晓得他忍了娄蔚这个不长眼的狗杂种几时!他娄氏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为颍川方氏卖命的一条狗!除去他哥哥娄风略有几分本事,其他子弟又有什么值得称道?如今他阴平王府有私兵近十万,今有三万调至东都足以牢牢掌控帝宫,是父亲一直碍于名声不想跟宫中禁卫彻底撕破脸才屡屡命他退让,这姓娄的莫非还真以为他是怕了他不成!

  眼见卫麟眼中泛起凶光,娄蔚也立刻提剑迎上,原本尚能维持表面太平的御庭立刻成了厮杀一片的炼狱场,将士的鲜血染红了覆盖着霜雪的汉白玉地,痛呼与惨叫处处可闻宛若鬼哭。

  只是北衙六军虽则骁勇,区区一万之数又怎会是阴平王府三万兵的对手?何况集于明堂前的左不过三千人,更是没多久便落于下风,娄蔚将军本人亦深陷鏖战无法脱身。

  殿中臣子大多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哪里见过这等以命相博血肉模糊的场面?须臾之间皆是大乱,也就只有几个金陵派的老臣还记得要舍身护住他们的皇后;宋泊挡在最前、对上数个提刀而来的孔武将士也寸步不退,始终高喊:“乱臣贼子!乱臣贼子!——卫弼!你以何面目见先帝!以何面目对天下!”

  阴平王全不理会,一边单手制住尖叫着从御阶上奔下的幼帝、一边眼中划过一抹狠色——今日图穷匕见,往后与金陵一派也必然再无握手言和的机会,那便不如斩草除根,将他们全都……

  “卫麟吾儿——”

  他高声对明堂之外杀红了眼的卫麟喊道。

  “杀——”

  一个“杀”字重若千钧,便如鬼门洞开使魑魅魍魉蜂拥而出,卫麟眼中血色更浓,边集几人之力将娄蔚狠狠按在地上卸了他的右肩、边伸手从副将手中接过一张长弓,箭锋越过四散奔逃的群臣直指那位尊贵无上的皇后。

  他、他这是要……

  “娘娘——”

  娄蔚目眦欲裂肝胆皆碎,可恨却被几人按在地上分毫动弹不得。

  “娘娘——小心——”

  撕心的呼喊被轻而易举淹没在士兵的喊杀声中,皇后柔弱秀美的身影便如枝上一朵即将凋零的花,明明尽态极妍不可方物,却又命途多舛难避风霜。

  只在顷刻之间——

  那锋锐的利箭便向她——

  飞——射——而——去——

  钉——!

  一声清脆的铁器碰撞声,轻飘飘淹没在震耳欲聋的纷乱中,暴烈的寒风亦于此刻呼啸而起,遮去了天崩地裂般汹汹而来的金戈铁马之声。

  ——那是天降的神兵,似滚滚江潮一般自远方向明堂扑来,黑色的甲胄是令人定心的旗帜,被为血色浸染的汉白玉地衬得越发明晰;为首一人踞坐马上,左手持弓、右手高举一枚玉令,阴霾的天色下一个清清楚楚的“方”字如同烙印般扎扎实实落在众人眼底,使那片刻前还混乱不堪的大殿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见此令如见君侯——”

  来人的厉喝声如钟鸣般响彻御庭。

  “如有犯上作乱者,诛——”

第6章

  天子病倒了。

  毕竟只是一个稚弱的孩童、扛不起这摧人心肝的诸多祸乱,先帝大敛后便发起了高热,连日来皆昏迷不醒。

  他已从东宫迁居至观风殿,这里前几日才历经帝王大丧,区区几日工夫便又迎来了一位新主人,或许江山代代便是如此,没有人是不可替代的;内殿中的灯都点亮了,小天子烧得通红的脸颊缀满汗珠,梦魇里一会儿喊着“父皇”一会儿又喊着“母后”,瘦弱的小手一直胡乱地伸着,似乎总渴盼能有人拉住他。

  ——也的确有人拉住了他。

  一双温柔细腻的手,半个时辰前还在崇勋殿内批阅群臣奏章,如今又像真正的母亲一样为生病的孩子端着药碗,一下下轻轻舀着苦涩的药汁。

  “朝华,”宋疏妍有些疲惫地唤过自己身边的宫娥,“把陛下扶起来。”

  朝华依言而行,动作既稳妥又麻利,卫熹却还是难受地呻丨吟出声,呼吸又粗又重;宋疏妍的眉头始终皱着,哄慰人的声音却十分轻柔,病中的天子或许也感觉到身边的人是她,终于慢慢放松戒备把药喝了下去,令内殿中伺候的一干宫人都默默松了一口气。

  “去叫个太医署的人来,”宋疏妍把空了的药碗递给夕秀,“今夜就在外殿守着,时时看顾陛下。”

  夕秀应了一声“是”,接过药碗躬身退下了,与朝华错身时又悄悄给对方递了个眼神儿,是提醒她别忘了劝人休息;朝华会意,在夕秀退出去后斟酌着上前一步劝:“太后……夜已深了,请早些回积善宫歇息吧。”

  “太后”。

  这实在是个有些陌生的称呼,毕竟自太清三年入宫之后她便一直被称为“皇后”,直到小半月前那场宫变过后众人才改了口,令她至今都有些难以适应。

  也是……一个不过二十五岁的女人,怎么就是“太后”了呢?

  她淡淡一笑、神情有些缥缈,摇摇头说:“下去吧,孤再留一会儿。”

  ——喏,连自称也跟着变了。

  朝华欲言又止,看着宋疏妍的神情颇有些为难,踌躇间又听一个内侍跪在外殿道:“启禀太后,宋将军来了,正在殿外侯着。”

  这话让宋疏妍的神情变了变,依稀有一抹亮色从眼底划过,淡淡的并不显眼;她略犹豫一下,伸手为昏睡中的幼帝掖了掖被子,随后慢慢站起来,转身向殿外走去了。

  夜中仍是凄寒。

  年关将近、洛阳总难免飘雪,今夜依然在下,只是不像半月前那样骇人;宋明真便在这样的夜雪里等着自己的妹妹,看到宋疏妍从殿中出来眼前也是一亮,与半月前带兵救洛阳、以一个“诛”字震慑群臣的凶戾模样大不相同。

  他欲下跪行礼,宋疏妍却扶住了他的手臂,难得声音带了一丝笑,说:“左右既无旁人,二哥也不必如此——快请起。”

  是了,眼前这位乃是宋氏主君宋澹次子、从四品宣威将军宋明真,他是当今太后异母的哥哥,也是宋家这一辈那么多子侄里同宋疏妍关系最为亲厚的一个。

  “礼不可废。”

  他对妹妹笑笑,仍坚持下拜。

  “臣叩见太后。”

  宋疏妍叹了一口气,恍惚间又想起七年前自己刚入宫时的光景,见到父亲叔伯一样要受他们跪拜,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未能习惯这独自站立的冷寂。

  “请起。”

  但也只能这样答。

  宋明真依言起身,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下着小雪的天,道:“今夜无风,倒难得可以出去走一走——将军若不介怀,便与孤且行且谈吧。”

  那夜的确无风。

  肃穆的帝宫许久没有这样安静了,半月前的惊变似乎只是镜里观花一场虚无、像没发生过一样了无痕迹,只有每隔三五步便能瞧见的身穿玄甲的神略军士兵证明着此前的一切纷争都并非幻梦。

  宋疏妍同本家兄长走在一起、伞自然由他撑着,朝华夕秀和一众宫人都跟在身后,空阔的帝宫显得十分静谧,那些陌生的士兵也显得分外冷肃。

  “隰州……”

  她忽而开口问,不知何故又中途停住,彼时宋明真似叹了一口气,看向妹妹时神情间有种微妙的怜悯,斟酌片刻方答:“前日来的军报,钟曷兵败退至延州,隰州形势暂缓,往后数月当无虞。”

  新君年幼不可主政,一切政务都需太后经手处置,这些奏报她早已读过,只是文书中的三言两语终归太过寡淡,远不及真正的沙场生死来得惊魂动魄——钟曷虽退,那卫铮却还盘桓不去,过几日是否又要兴兵作乱?隰州在北,与东突厥亦相隔不远,如若他们趁虚而入挥兵南下又当如何?

  此次宋明真亲率两万神略军救洛阳,那是颍川军精锐中的精锐,虽则一举稳住了东都政局,可前线……

  “还是太冒险了些。”她的声音有些轻。

  宋明真看了她一眼,又叹气,某一刻或许也想像儿时那般伸手摸摸妹妹的头,但念及如今时移世易,终于还是作罢。

  “东都为重,你和陛下又都在这里,”他的言语颇为克制,“……他必然是要救的。”

  “他”。

  轻飘飘一个字,那时却像有千钧重,落在宋疏妍的耳朵里,让她的眼睫微微颤了颤。

  “嗯。”她低低地应。

  “只可惜两万兵还不足以震慑卫弼那老匹夫,”宋明真微微眯了眯眼,语气变得很重,“之后你打算如何?”

  的确。

  两万神略军虽使帝宫暂免浩劫,可隐忧却始终潜于渊底经久不散——洛阳一派拒不迁都,阴平王卫弼和中书令范玉成更力主才人董氏上位,上书称要立东西两宫太后、奉董氏为圣母皇太后,本意不过是要分去宋氏临朝之权,与金陵一派分庭抗礼。

  如今天子尚在病中、此事还能往后延上一延,可一直拖着也不是办法,两党相争已臻白热,此时只要有一步行差踏错便会掀起滔天巨浪,彼时于国家便是分裂之祸。

  “先帝委任五大辅臣,本意便在颉颃制衡,”宋疏妍平静地开口,看得太清的人总不免会多些疲倦,“两宫之势恐不可免,只是眼下不可应得太快,以免他们求得更多。”

  宋明真点点头,心中却觉如今这云谲波诡的朝局令人心中郁气难消,再侧过头看妹妹,又想这样的日子她已经过了七年,往后还要一直这么过下去。

  “可惜父亲太过执拗,”他心中不忍,神情间亦有些哀色,“不然当初……”

  当初?

  往事最不可溯,否则多半要伤筋动骨,宋疏妍没有继续听,宋明真也没有继续说,兄妹二人沉默着继续在雪中徐行,来路和去路都渐渐显得朦胧了。

  时近酉时、宫门将要落锁,宋明真一介外臣自当遵礼出宫,宋疏妍本欲回崇勋殿继续处理未了的政务、或者转道观风殿再看看病中的幼主,只是途径梅园见雪中花色甚好,难得又起了几分赏玩的兴致,遂又多留了片刻。

  此园是太清三年先帝为迎她入宫所筑,更曾以御笔亲题“玉妃园”三个大字,据说工部为此花了大力气、将许多不同花种从各地运至洛阳,又请花匠终年精心养护,这才得来如今满园芳菲;实则她倒不是喜欢铺张的性子,比起“玉妃”这样矜贵的别称,反倒更爱“玉霄神”一类自在的雅号,只是这些话不必多说,天下人只要知道先帝盛宠宋氏皇后、对金陵宋氏甚为爱重便足够了。

  此刻她缓缓走在花间,幽幽的香气十分浅淡,即便簇拥着开了满枝也不让人觉得热闹,大抵因为梅花历来便是孤芳,若遇落雪就更显得寂寥,萧瑟的白像在为它戴孝,终归要将它送到泥土里去的;身后的宫人都有些惶恐,朝华提着宫灯靠近了几步,劝:“太后,雪夜天寒,咱们回吧……”

  灯影摇摇摆摆,却有几分扰乱了花间的安谧,像是不速之客闯进三清幻境,多少要碍人家的眼;她想她也的确该走了,有些东西寄在某个人名字底下、却未必当真属于谁,何况还有那么多事要做,不可总是耽于醴梦。

  离去前却忽有一阵微风吹过、淡淡的清寒,拂下一朵朱色的落花,飘飘摇摇落在她襟上,像是对她恋恋不舍;她有些出神,耳中却闻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异响,像是有人不慎踏上花枝,自此游园惊梦一场空。

  她回过头去看,身边的宫人早已盈盈拜倒,宫灯映照间有一人自花木浓淡处走出,一身戎装玄甲,像是方从千山万壑之外匆匆而来,饰以鹰纹的金冠上同样落了花瓣,鹃鸟类鹞而果勇,白梅似雪而优柔,他便在这样潦草唐突的幻梦中看她,跪拜前的那一刻被生生拖成日日月月年年,终不免要让她想起许多不可触碰的过往,有许多丝丝缠缠错综交杂的苦涩,又在零星几个曲折回环的角落藏着一点动人心魄的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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