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桃籽儿
……向突厥借兵?
荒谬至极!
大周与突厥缠斗百年不共戴天,多少无辜百姓惨死于胡虏刀下,又有多少将士为国战死沙场?直到二十年前先国公方贺于氓山大胜方才将这些蛮夷驱出故土,突厥内部分裂为东西两大汗国,为大周换来十余年珍贵异常的和平。
与突厥勾结……还有何颜面面对列祖列宗天下黎民?
“叛国又如何!”
钟曷却陡然拔高了声音,如同凶狼露出獠牙、下一刻就要猛扑上前咬断人的喉咙。
“难道就此认输?任凭方献亭将你我押回长安受辱?”
“卫钦会杀了你——会杀了钟氏满门——”
“你母妃已经死了!你父皇也是被他所杀!难道这些你都忘了——难道你便甘心身死人手为天下笑——”
句句反问凌厉骇人,直令卫铮哑口无言结舌词穷,钟曷却仍步步紧逼、每一句都如利刃尖刀狠狠剐了他的心。
“你知陇右之兵已有多少死于方娄两姓之手?”
“他们也是别人的儿子、丈夫、父亲!他们都有自己的家!”
“他们是为自己而死么?”
“不!他们是为了你——”
“为了你的帝位!为了你的霸业!为了你君临天下的志向!”
“难道你要令他们枉死?”
“要令这黄沙之下的无数尸骨寒心?”
他……
“可那是胡人……”
卫铮的声音已然低下去了,眼底同样猩红一片。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会毁了大周……”
“胡人?”
钟曷冷笑起来,微扬的语调显得那么轻慢又漠然。
“什么叫胡人?什么又叫汉人?”
“这世上分明只有两种人——胜的人,和败的人。”
“你以为如今对你我而言最凶残的是胡人么?”
“是长安城里你同父异母的兄长!是玉门关以东的方献亭和娄啸!”
“与虎谋皮确非得已……但若能保住你我及钟氏满门性命,又有何不可?”
可——
“舅父……”
卫铮已流下两行热泪,却比他掌心淋漓的鲜血更令人悲戚。
“那是要遗臭万年的……”
“天下人不会宽宥通敌叛国者,遑论还是手握屠刀的异族!即便日后侥幸胜了,也……”
“不成功便成仁——”钟曷再次厉声打断他,一双碧色的眼睛在那一刻显得越发诡异骇人。
“你我已然无路可退!后事如何谁能知晓?唯有先度过今日……”
卫铮颤抖得更厉害,心志接近崩溃之时却还是选择对钟曷摇头,一开始尚颇为软弱犹疑、随后则越发坚定刚强。
“不——”
他起身断喝道。
“我固欲登大位统御四海,却更有所为而有所不为——”
“此江山基业乃我卫氏先祖马革裹尸所得,焉可一朝毁于我手!遑论天下黎民何其无辜?你我又怎可为一己之私将万万生民皆拖入战火!”
斗室之内一时静极,椎心的嘶吼倏然荡开,唯有浓重的血腥气还肆无忌惮地萦绕在鼻间;钟曷的双眼终于彻底冷下去了,某一刻或许也曾闪过杀意,却终归念及形势而未付诸于行——钟氏反叛终归需要一个大义的名分,拥立秦王是他们唯一可走的路,一旦没了这个上佳的傀儡钟氏便彻底失去了立足的根基,彼时还凭何为天下所容?
“殿下征战劳苦,如今想也是累极了……”
他幽幽叹着,紧紧缩窄的瞳孔宛如狼王饮血前肃杀的蔑视。
“明日我便将动身前往西突厥与汗王一晤,殿下便留在都护府,这些日子不必再外出……”
他冷冷起身,不待卫铮有所反应便折身阔步而去,轻轻一挥手便有穿甲佩刀的士兵面无表情地入内将门反锁,那一刻他才明白原来这世上的一切都不是自己的,打从叛出长安的那一刻起他便是孤家寡人,此后一生注定流离颠沛无处归依。
“舅父——”
他几乎是撕心裂肺地高声呼喊着,滴落的鲜血宛如盛开的末路之花,一步步将人诱入漆黑一片的万丈深渊。
“你会后悔的……”
“我们……”
“……都会后悔的。”
第74章
太清元年十二月, 颍川军攻破玉门关,叛军望风披靡节节败退,北庭都护府已近在眼前;天子大喜下诏封赏全军, 天下人亦总算看到了战事终结的希望,中原之地一片欢欣鼓舞, 皆以为久违的安定也终将随除夕新岁一并如期到来。
太清二年一月, 西突厥骑兵越天山南下、汗王拓那公然向大周宣战,叛军一路开关放行为之保驾,月中即与颍川军在典合城交战,半月后将朝廷军逼退至冥水。
太清二年三月, 东突厥亦挥师南下, 分裂近二十年的东西两大汗国暂止干戈握手言和, 以致整个北方皆兵戈抢攘动乱不休;朝野一时哗然,皆知是逆王与钟氏为图自保而不惜通敌叛国, 坊间骂声一片, 却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天下大乱八方风雨的既定之实。
那似乎就是一切的开端。
又似乎……已是一切的终结。
消息传到江南,仲春已过琼英谢尽,与上次送那人北归之时竟已相隔一年有余。
他是来过信的, 大抵听左右之人回禀了她在宋家所历的波折、心里总有些挂念她,便致书让她随心而行, 若果真在金陵住不下去便早些回去寻她外祖母, 她父亲那里他自会去信,必不会让她再受委屈;她并未拂他的好意,也的确不愿再和那一大家子人纠缠,元年五月便回钱塘去了, 再去信问他的近况和归期、答复便是遥不可及,身在远方的男子给了她一切所需的荫蔽关切, 自己却还被深深拖在战场上、也不知何日才能还朝归家。
她自然忧愁的,尤其在听闻突厥参战后更怕得六神无主丧魂失魄,即便从未亲眼见过前方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惨象,却也不难想见他此日此时的艰难困厄。
明明原本就要赢了……
怎么却竟会……
六月等来的消息更糟。
突厥骑兵好战嗜血,数月间与朝廷军你来我往厮杀不休,北线几乎全线溃败、唯独南线颍川军还在苦苦支撑;东突厥的加入则令河东、范阳、平卢几镇亦不得不调集兵马殊死作战,朝廷于钱饷上的压力与日俱增,隐然已现出几分力竭难支之相。
税赋摊到江南,便是乔氏这等富庶商门也颇感力不从心,宋疏妍的舅舅舅母如今掌着家中生意、自对这些明细最是清楚,时不时还会在老太太和外甥女儿跟前抱怨,暗示自家既难得与颍川方氏那位侯爷攀上了关系、不如就请他帮着说和一番,令钱塘太守免去些许乔家的重税,也好让这合族上下都过得舒坦宽裕些。
“国难当头,你们说的这叫什么话——”
乔老太太十分恼怒,却是坚决不允。
“前方将士拼着性命保家卫国、如今连口饭都难吃上,我们寻常百姓多交些银钱又能如何了?……何况莺莺如今毕竟尚未嫁进方氏,你们便惦记着要她托着夫家为自己谋利了?这是不管她的死活!也是——咳咳……——也是不要我乔家的脸面!”
一通申斥让舅舅舅母都闭了嘴,转过身去又都难免忿忿,直说这外甥女儿果然不是白担一个“外”字,便是一朝高嫁了也不肯帮母族的忙,也不知还有何颜面在他们钱塘白吃白住。
宋疏妍自然也知晓长辈这些怨怪,只是却从不曾在外祖母面前提起,一来深知说了也堵不住人家的嘴、反而平白闹得自己烦心,二来更因这一年外祖母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已渐渐……有气数将尽之相了。
“皱什么眉头……”
外祖母总这样哄她,即便人恹恹地靠在床榻上也要分出神来与她逗趣。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已比你外祖父多陪了你不少日子,如今已很知足了……”
老人家一说这些宋疏妍一颗心就狠狠揪紧,侍奉汤药的手微微发抖,总不敢想若分别之日果真到来自己当如何面对。
“你舅舅舅母的话都不必放在心上……他们眼皮子浅,说的话也都没规矩……往后等你入了颍川方氏的门就更要懂得取舍进退,高门大族的主母不好做,你得时时小心谨慎、凡事与夫君和婆母商量着办……”
她像在交代后事,明明气力不足连说话都已有些费力、却还事无巨细地一一嘱咐着,说完又轻轻抚摸她的脸,眼中依稀也有几丝泪光。
“我们莺莺这些年过得不易,所幸还是得了一个好夫家……那位侯爷吉人自有天相,此次征战必也能平安归来,你不要太担心了……”
“我还想亲眼瞧瞧他呢……看看是多好的儿郎,将我心肝儿的魂都勾去了……”
她轻轻调侃的神情带着笑,可话说到最后气息已变得很粗重,宋疏妍知道她累了、就连忙哄着老人家休息,等人睡沉了还徘徊在床侧不肯离去,也许那时她已感到离别将至,于是在对方身边多待的每一刻都显得愈发珍贵。
七月时她二哥又来了一次钱塘,一是为看她,二是为告诉她他将赴北从军。
“从军……?”
宋疏妍难掩惊讶,听了这个消息半晌都没回过神,沉思许久又问:“父亲可知晓此事?……也同意么?”
如今北方已打成一团乱、处处都是兵连祸结,宋氏书香门第文官清流、手上一个兵也没有,二哥去投军最多不过能凭荐书当个伍长,战场之上刀枪无眼,难保……
宋二公子自然也知晓妹妹所思所虑,两人一同走在石函湖畔宁静的长桥上,一切与去岁别无二致又截然不同。
“父亲自是不许的,可我既已拿定主意,便不会轻易变节,”他淡淡一笑,回答的语气也有些清寡,“后日便动身,北上去原州。”
后日……
这熟悉的匆忙之感又令宋疏妍想起方献亭,他已年余未归,二哥又会如何?心悸之感忽而翻涌,她着急地一把拉住哥哥的衣袖便要开口劝阻,对方却先一步向她看来,一贯明朗洒脱的眉眼竟也显得有些颓唐了。
“你也知道,我本一心要求功名,骊山之后武举不成,徘徊至今也是无路可走……”
他的语气像在自嘲。
“大丈夫为人立世本当建功立业,盖非独为逐利追名,更为庇护左右顾惜之人。”
“你,疏清,还有我的生母……我总盼着能保护你们,可惜本是庶出、骊山之后在家中又更抬不起头……那天你在彬蔚堂上被主母她们欺负、父亲也昏了头要与你动手,我自想出言为你不平,可却竟也开不了口……”
他的眉头紧紧皱起来,似既愧疚又伤情。
“疏妍……我不能继续这样下去。”
“我不能永远在这个家里跪着,我得为自己争一争,也为你们争一争——忠君报国本是应尽之责,此去便是战死沙场一无所获我也绝不会后悔今日所做的选择。”
他停了步,钱塘夏秋之际柔和的暖风将湖面吹出道道褶皱,他回身紧紧抱住了她,也像方献亭一样同她告别。
“你相信哥哥……”
他在她耳边说,没有一丝犹疑和软弱。
“等我回来了……便能保护你们了。”
他是言出必行的人,那天来与她道过别、果然两日后便启程向北而去,临行前说会直接去投奔三哥入颍川军,这让她稍稍安心了一点,想着有那人在二哥也总能多上一分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