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桃籽儿
“南渡之后诸事尚需方侯襄理,卿须谨记不可逾越、早赴金陵以安大局。”
逼真的伪饰的确越发高明,即便是他也不得不感叹当年那个在花树之下翩然若灵的少女已越发像一个真正的太后,为将者的宿命大约就是一生披坚执锐为君驱策,他的幸运在于可以在护国的同时再多护一个珍重已久的故人。
“臣谨遵太后懿旨。”
他躬身应答,眼底微薄的暖意被洛阳簌簌的冷风吹散,少顷再次折身离她远去。
第100章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照理本该燃灯祈福游街赏月,今岁的东都却因南渡将至而格外萧条,别说那满城的百姓、便是当今天子也整晚提不起劲, 勉强在王穆的诱哄下吃了几口肉粥面蚕,酉时刚过便回观风殿歇下了。
灯熄之后却又难眠, 在偌大的龙床上翻腾几下、终于还是难受地独自起身, 宫娥们仔细为他披上外衫、又问陛下是否龙体不适,他都不答、只说要去寻母后,王穆劝也劝不住,不一会儿便见小天子蹬上龙靴快步向积善宫奔去了。
积善宫内灯火犹明, 是宋疏妍还在处理白日未了的政务。
江南各州至今还在查点人口清厘土地、皆为安置即将大批迁移的北地之民, 其中诸多数目却与此前户部所呈有所出入, 她还需一一看明再唤人查问;正到繁琐处,外殿却接连传来若干响动, 甫一抬头便见卫熹衣衫不整地跑了进来, 朝华夕秀都在后面追,还被幼主叱责:“放肆!朕不过是来见见母后,你们这般拦着做甚!”
他是脾气见涨, 也或许仅仅是在为即将离开自幼住惯的东都而感到惊惶,宋疏妍暗暗一叹, 搁笔后又对宫人们摆了摆手, 朝华夕秀躬身退下,卫熹已仔细看着她的脸色凑到近前来了。
“母后……”
他小心翼翼地去扯她的衣角,倒比六七岁时更会讨好,她摇摇头还是给了一个笑脸, 他便立刻蒙赦般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幼主如今年近十四,虽因少有不足之症而生得瘦小、却终归算不上是不懂事的孩童, 宋疏妍心中多少有些别扭、遂不着痕迹地将手轻轻抽了出来,卫熹见状却微微一愣,随即又垮了脸喃喃道:“他们说母后垂帘后便不会再是过去的母后……果然,如今都不肯再拉着儿臣的手了……”
这真是奇怪的歪话,但在今日之朝野也的确传得不少——洛阳一派早对她恨之入骨,便是中立一派的官员也不愿见女子主政,帝宫中这些奴婢鱼龙混杂,说不准便是谁塞到御前煽风点火给她捅刀子的,卫熹应已听到了什么闲言碎语、且还记到心里去了。
“是么?”
她淡淡应了一声却不急于自辩,闻言不单未顺幼主之意牵住他的手、反又转而拿起一沓堆积在案头的奏章。
“母后本无临朝之意、亦早盼着有朝一日还政于吾儿,今陛下既对孤生疑、便索性将这些权柄一一收回,也好让孤得个清净。”
语罢起身欲走,吓得卫熹连忙更紧地抱住她的手臂,一张小脸煞白煞白、看神情可真是追悔莫及。
“母后莫恼,是儿臣失言——”
他只差要对她下跪,一双稚嫩的眼睛更渐渐蓄满泪水。
“儿臣不该听旁人乱嚼舌根——母后是这世上待儿臣最好的人,儿臣只是、只是想同母后更亲近些……”
他的性子自幼便有些柔弱、爱哭也是一贯的,宋疏妍越看心底越是无奈,也不知照这样下去这位幼主何时才能挑起肩负天下的重任;只是他终归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即便彼此并无血缘也依旧情分极深,她终于还是坐回了原位,在他躲进她怀里时也没有推拒,温声道:“自古高处不胜寒,如今你我母子相依为命、于这朝堂深宫更当小心经营,切不可轻易被他人挑拨了去——孤一生只有陛下一个孩子,自不会弃了你为他人筹谋的……”
她的声音实在温柔,身上淡淡的雪霙香气也熟悉得令人心安,卫熹借着方才的眼泪撒娇、干脆渐渐伏在母后膝上了,又听她训诫自己:“陛下如今年岁渐长,他日更该君临天下统御万民,怎可还如孩童般轻易掉泪?更不可如这般……”
她要将他拉起来,他却扭着闹着不肯,随后又装可怜同宋疏妍道:“母后便容儿臣靠一靠吧,近来一想起南渡之事便心焦难安,好几日不曾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顿一顿,为防再被拒,又将话岔开道:“母后同儿臣说说金陵吧——那是个怎样的地方?听闻前梁旧宫已修葺停当,不知同东西二都的帝宫相比孰优孰劣?”
……金陵?
宋疏妍神情微微一晃,七年前的许多旧景皆一霎翻回眼前,满朝文武皆以为她作为江南第一士族之后当是迫不及待归于金陵,却不知她才是这世上对那六朝古都最为厌倦憎恨之人。
“儿臣其实很怕离开洛阳……世人皆称王气聚于中原,也许此去之后大周便将……”
卫熹并不知她心中所想、只仍蜷缩着絮絮低语,稚弱的少年总有许多恐惧彷徨,需要他人为他拨开眼前的迷障。
“可我一想到金陵是母后的故乡便没有那么怕了……母后长大的地方,一定是很美很好的吧……”
这话又说得让人难以答复,于她而言所谓“故乡”大约只有钱塘一城,而在外祖母故去后也同样离她很远了。
——如今她的归处又在哪里呢?
好像……已经没有了。
她淡淡一笑,像是一朵已经凋谢的花,不知道是什么还在支撑着她苟延残喘,也许她本心里也是很想一了百了去寻外祖母和坠儿的吧。
“嗯,是很好。”
可她还是这么告诉卫熹,唯一的寄望只是让这个国家未来的君主不要像自己一样丧却希望。
“陛下一定会喜欢那里……待他日中原形势大定,我朝也定会北归光复的。”
两日之后是为黄道大吉,朝廷迁延已久的南渡大计终于成行。
天子脚下的东都百姓早便听到了风声,只是此前见各家王公匆忙打点行装时尚还心存侥幸、如今眼看太后和天子都乘重舆出了帝宫宫门才终于斩断了最后一丝奢想,洛阳终究也同长安一般成为了一枚弃子,不知何时会在胡虏铁蹄之下成为一座死城?
道旁百姓云集,处处都能听到幽咽惨淡的哭声,南北二衙禁军严阵以待,亲勋翊卫羽林中郎将宋明真及北衙禁军统领娄蔚更紧紧护卫在御驾之侧,阴平王一家的马车正跟在仪仗之后,永安县主卫兰素手轻轻挑开车帘,向外张望时一双美丽的眼睛便倒映着这江河日下的洛阳城。
“父亲前几日不还说此次南渡不能成行?”她扭头看向同乘一车的父亲卫弼,语气疑惑中又掺杂些许怅惘,“如今应天门已出,这……”
她父亲笑而不语,观神情倒是老神在在颇为笃定,卫兰没再追问,只又向前看着天家所乘的玉辂,奢华厚重的幕帘牢牢遮挡着贵人们的身影,让她不能一窥当今主政的那位宋太后的容貌。
听说她生得很美,理政后更有章有法颇为贤明。
——不知是不是真的?
倘若有机缘……倒真该亲自瞧上一眼。
南渡大计非同小可,一路舟车都需周密绸缪,工部礼部提前数月便安排了路线,自东都入洛水出城,至板渚经通济渠向东南,一路至盱眙对岸入淮,此后再转山阳渎至扬州,过长江后乘车马至金陵。
小天子年幼时虽也随先帝经历了一番自西都迁至东都的周折,但却显见不如这回来得艰辛,何况年代久远记忆淡去,他已记得不甚清楚了;如今再次登上巨船见浪涛滚滚大风烈烈,心中的激荡与伤怀便彻底搅在了一处,一时也说不清是悲是喜。
王穆一向体贴、唯恐幼主久立船头染上风寒,相陪没多久便劝他折回舱内;工部的差事办得漂亮,重新修造的御船高大气派、行于江上更是四平八稳,船舱共分三层,太后便在最上一层休憩理政,此外同船的便是娄、宋二位将军,昼夜轮替在天家左右寸步不离。
卫熹折回舱内前宋疏妍便在同二人议事,问及洛阳一派动向时娄蔚便恭谨答:“此行共计有官船千余艘,已依太后之命将洛阳一派分而置之,阴平王与范相左右都有人盯着,必不会容他们借机作乱。”
宋疏妍点点头,神情平静之下却又有隐忧——卫弼其人狂放执拗、范玉成则城府极深善思好谋,迁都毕竟伤及洛阳派根基,即便此前已受方献亭震慑眼下也泰半不甘束手,此去一路还需半月有余,难保哪一日便会突然发难惹人烦忧。
“太后不必太过忧虑……”
她二哥最知晓她所思,此刻便也温声宽慰。
“阴平王府兵已被颍川军控制,逆王与突厥之兵也有君侯在后阻断,眼下水陆两路前后百里皆有禁军驻守盘查,绝不会再有来路不明之兵危及太后与陛下。”
这些她都明白,更知南渡途中一切布防都是那人出征前亲自与兵部商议所定,自然天衣无缝万无一失——她只是习惯了将一切往最坏处想,眼下也不知怎么总有种隐隐的不安……
她又细看了一遍兵部所呈文书,深思后也确再找不出什么能威胁天子安危的兵马,侧首对自家兄长点点头,又看向娄蔚道:“娄将军此前所受之伤应还未痊愈,如今又在御前行走着实不易,孤且代陛下谢过了。”
娄蔚十年前在骊山深林中便曾与宋疏妍有过一面之缘,此后虽不知她与三哥那段渊源,却也亲眼见证了她远嫁东都后历经的一切——她实在是个很不容易的人,而南渡之后……恐怕还要更辛苦些。
“末将不敢,”他真诚地对她低下头,或许不仅出于对天家的忠诚,更是念及数日前三哥亲自下顾时的托付,“太后与陛下乃万金之躯,末将必披肝沥胆以命相护。”
第101章
江潮滚滚一路向东, 不出半月浩浩荡荡的官家船队便过了山阳,别汴水后前方却有飞书来报,称扬州一带流民聚集连日不去, 至今已有近万之数。
扬州地处长江北岸、又乃官船必经山阳渎之尾,想来流民大多也是自中原逃难而来, 至江岸后见无船可渡、方才日积月累盘桓留滞。
幼主闻讯后既惊又怒, 当场拍案问:“扬州刺史何在?其治下生如此乱象,便不知设法疏散安置么!”
来报官员颇为惶恐,受诘后低垂着头答:“启禀陛下,扬州刺史已与司马参军一同亲至津渡留守数日, 只是州内船舶实在有限, 这……”
卫熹听言一噎, 一时骂也不是不骂也不是,不得已扭头看向同坐舱内的母后, 却见她眉头微锁眼神清冷, 感觉有点……说不出的微妙。
他却不知,扬州第一名门便是金陵宋氏的姻亲万氏,如今的扬州刺史更是当今太后的亲姐夫万昇——他之际遇在江南可是赫赫有名, 过去迎娶宋氏长房嫡女风光无限,孰料儿女双全后却又跟自己的三姨妹搞在了一起, 虽则也有传言称一切都是女方有心设计, 可这同收姐妹入房的名声到底也是难听,此后若非岳家得势一力撑腰恐怕一生仕途都要断送,如今年近不惑终于官至上州刺史,也算是有造化了。
而宋疏妍此刻皱眉却非因再闻故人名姓, 只是直觉感到了些许局势的不寻常——虽则眼下时局动荡、流民积压也不全在预料之外,可长江一线何其绵长, 怎么偏偏御驾必经的扬州拥塞至此?
莫非……
她眯了眯眼,开口时语气更凉,说:“传令和、润二州刺史,调度船舶助万卿一同安置流民,三日内务必稳住局面,不可滞碍御驾官船。”
简短的命令十分清晰,下首官员立刻叩首称是,退下后宋疏妍又召自家二哥入内,询问近日卫弼范玉成是否有所异动;宋明真摇头说不曾,又皱眉问:“太后是担忧此次扬州之事与洛阳一派相干?”
宋疏妍不置可否,眼底忧虑却经久不散,宋明真则宽慰道:“即便果真是他们所谋也于大局无碍,禁军兵力充足、临近几州亦有官军可堪调遣,绝无人可趁机浑水摸鱼。”
这话说得有力,可在宋疏妍听来还是欠妥——百姓并非贼寇,官军又怎可对手无寸铁之人动武?南渡之后朝廷尤其需要收拢民心,在此关口一切更应慎之又慎。
“且先盯紧扬州吧。”
她轻轻一叹,眉心已有两道浅浅的褶皱。
“但愿洛阳一派……不要再行糊涂之事了。”
然而在令人失望一事上,洛阳派是从不令人失望的。
两日后扬州来报,称北地流民越聚越多,短短几日骤增至三万之数,即便临近数州皆已全力协助安置仍无法稳定沿江一线,甚至数个津渡都已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
三日后御驾便将亲至扬州,如此局势又怎能令人安心?可它却又偏偏是山阳渎与长江相连之地,若要避开就只能提前在楚州一带改行陆路,可此次南渡有官船千余、人员数万、货物辎重不计其数,沿途并无足量车马,下船后又当如何迁移?何况朝廷为避百姓强行改道的消息一旦传出必将贻笑于天下,届时天家颜面扫地、日后又当如何统御万民?
“依老臣之见,此信还当传于君侯……”
工部尚书宋泊闻讯后匆匆觐见,更一并拉上了位列五辅的太傅陈蒙。
“前方动荡非同小可,恐为洛阳一派指使煽动,若君侯亲至则可化乱为治,也可保太后与陛下无虞。”
庶族出身的陈太傅一向不参与党争、唯一在意的只有当今天子的安危,今次也算难得肯与宋泊并行,拱手对宋疏妍道:“臣附议,请太后召君侯归。”
这是此十年来大周朝野共同的毛病:无论出了什么事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去求告君侯,管它是兵祸暴丨乱还是洪水天灾、抑或只是哪道哪州哪年征不上兵收不上税,但凡有几分棘手都要去请君侯拿主意。
——他们当他是什么?
三头六臂无所不能的佛祖菩萨么?
宋疏妍面上无波无澜,心中却莫名感到一阵憋闷,一默后答:“方侯已领兵至幽州助谢氏共抗东突厥,眼下焉可再抽身而弃三军于不顾?况扬州之困本也非强兵可解,还是不必多此一举了。”
此番回绝之意已十分鲜明、宋泊却不甘心仍欲再辩,只是他忘了眼前之人已不再是七年前孤弱无依只能听凭他和兄长摆布的女娇娥,而是衮冕加身垂帘听政的一朝太后,此刻刚一张嘴就被冷冷瞥了一眼,又听她道:“我朝文武百官俊采星驰、个个食朝廷俸禄受百姓供养,若除方侯外便无人可替陛下分忧,便也不必虚占其位沐猴而冠了。”
这话说得真是十足辛辣,令宋泊脸热之余又感到一阵深深的恼恨——他知道的,他这位小侄女怨憎自己的母族,对自己这个伯父乃至于亲生父亲都是不假辞色,如今估摸着还对那位君侯不能忘情,这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法子护他。
——她护他做什么?
男女情爱譬如朝露,婚约既毁更不相干,如今他只是她的臣、是大周的臣,是臣子便该替天家肝脑涂地鞠躬尽瘁,在大事上用他一用又有何不可?——她可倒好,先前在朝堂上就为护方氏声誉而阻止他杀阴平王,如今更连召人南下都不肯了!
这……岂不荒谬!
宋泊愤愤不平,当着众人的面却不好发作,何况他那与侄女一般狂悖的侄儿宋明真也立在一旁,可不许他对他妹妹出言不逊;宋泊暗叹一口气,终于与陈蒙一并躬身退去了,宋疏妍的神情则在凝重之外又添几许坚定,或许那时已然决意要第一次在那人手眼之外替他分去千钧中的一毫一厘。
又三日后船至扬州,形势却比奏报所陈更为严峻。
沿江一线已聚五万之众,水面之上大船小舟不计其数挨挨挤挤、根本不容朝廷规模庞大的船队通行,江岸两侧更是人头攒动,一见九旒龙旗便下拜山呼,更使场面混乱到难以收拾。
无奈只好停船靠岸,宫中禁军皆带刀登岸牢牢控制津渡,太后和幼主则暂留船上未曾露面;少顷王穆又来回话、称扬州刺史携几州官员前来觐见,卫熹看了看他母后的脸色,经得首肯后方才道:“宣。”
王穆躬身应是,不多时便亲自引着一众地方官员入了船舱,为首那个一身绯袍相貌堂堂的男子赫然正是太后故人,只是若干年过去当初名满江南的万家公子也有了些许老态、不像年轻时那般飘逸出尘芝兰玉树了。
“臣扬州刺史万昇,叩见太后——叩见陛下——”
他十分恭谨地对宋疏妍和卫熹行礼,身后同僚亦随之下拜,叩首后却久久未闻那一声“平身”,只听太后淡淡问:“如今扬州内外形势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