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桃籽儿
卫熹心跳渐快,看着她同梦中一般姣美秀丽的面容咽了口口水,下一刻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纤细柔弱的手腕,说:“你不要再问,单只答我一句——是不是无论我做错了什么……你都愿意原谅我?”
他那一下用了力,少年变成男子有时不过是一夜间的事情,宋疏妍的手已感到有些疼,当时一面觉得孩子已经长大有了力气、一面又觉得他问的这些话还是稚气难脱,意外的同时又有些无奈,只好哄:“自然是愿意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只要陛下往后莫再这般任性无拘,母后自会陪你一路走下去。”
她说的是他今日躲懒避政之事,卫熹听的却是另一重意思——他被奉为九五至尊、看似坐拥江山万里,可其实左右四顾身边真正在的也只有她一人罢了——他只想永远跟她在一起、牵着她的手走过一生一世,哪怕是那些丑陋不堪的感情……亦珍之重之百般爱惜。
“你要记得你今日说的——”
他忽而扔了碗筷扑跪到她面前,已经长高的身体硬是蜷缩起来偎在她膝上。
“往后一直一直……陪我走下去。”
他全不提改错的事,如幼时一般过分亲昵的靠近也令宋疏妍感到些许不适,只是膝头的沉重并未全然传到心底,终归那时在她眼中他还只是一个孩子罢了。
“好……”
她默默叹了一口气。
“……快起来用膳吧。”
一番折腾耗时甚久,待回到扶清殿已是月上梢头。
案头堆了若干奏疏要批,宋疏妍强自挑灯看了一会儿却总静不下心,于是终究还是放弃了、着人安排熏香沐浴。
朝华夕秀照例近前伺候,为太后脱丨衣而扶之入香汤——平日里华服加身尚还不显,如今褪去那些老气横秋的衣衫首饰她便看上去更加像一个少女,曼妙的身段婀娜多姿,玉般的肌肤白皙细嫩,香肩凭玉楼、湘云拥翠鬟,真是天下第一等的丽质殊色。
宫娥们看得都有些脸红,又暗叹天妒红颜竟这般早便让美人成了寡妇,唏嘘之际却见太后的手徐徐从水中抬起、继而轻轻一挥,道:“今日不必伺候了,都退下吧。”
朝华夕秀对视一眼、心说此前可没遇过这等稀罕事,然而个中缘由无法过问,只好在退出门前体贴拜道:“那奴婢就在门外候着,太后若有驱遣便唤咱们进来。”
宋疏妍合着眼浅应了一声,直等到门扉轻轻一响方才慢慢睁开眼,氤氲的水雾在浴殿中飘散,一片乳白中她的意识也有些朦胧了。
今天……
……她碰到他了。
不是飘渺的影子、而是他的手,就在他扶她上马的时候,不疾不徐的一触;她当时出了汗,他的手也有些烫,她看到了他的侧脸,嘴角处有一瞬的紧绷。
他……
她在汤池中沉得更深些,温热的水流将她包裹,头脑中似乎也有一片同样混沌的水汽、教她想不通他今日为何会肯为她牵马——她感觉到他们正在走近,那些呼之欲出的感情也正在她心底横冲直撞,他真不该给她这些微妙的回应,须知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她都只要他轻轻一招手便会……
她再次闭上眼睛,黑暗之中许多感觉都被放大了,水流丝丝寸寸抚过她赤丨裸的身体,温柔得就像那人若即若离的手——她很熟悉他的手,每一条纹路都曾细细端详抚摸,闲谈时还曾把自己的手团起来藏进他的掌心,很容易就被他稳妥地围裹牵引。
——下一次呢?
下一次再触碰他……会是什么时候?
乖谬的妄想反复翻腾,她对他的思恋便在那一刻强烈到无以复加,明明深知是禁忌却还一千一万次地想,想他再次紧紧牵住她、每一根手指都与她不知羞耻地纠缠,从此日日夜夜藕断丝连、抑或索性……
她整个沉入水底,呼吸被夺走的瞬间痛苦与愉悦一同降临,她想大口喘气却又不愿给自己一个痛快,于是久久在封闭中被密不透风地监丨禁——那人的面容也在荡漾的水波间出现了,滚烫的呼吸席卷过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她甚至感觉到他的手在四处游走,把她带进情丨欲的逸境又将她扯入罪孽的深渊。
濒临窒息的一刻她终于肯放自己浮出水面,新鲜的空气立刻争先恐后地涌入口鼻,她获救了、一颗心却怅然若失,疲惫的身体依旧持续地发着热,倘若此刻他在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她揽进怀里。
——他会吻她的,会牢牢扣着她的肩居高临下地吻她,抛去令她又爱又恨的那些含蓄得体,就算被千万人看着也……
……三哥。
她一声不响地叫他,在无人知晓的深夜里心满意足。
同时又感到前所未有的……失落空虚。
第117章
四月初一殿选开试, 乾定宫前又是一番热闹气象。
制科录选乃分五等,上二等皆虚、惟以下三等取人,又因此次开科乃光祐年来的头遭、中选者日后必得太后与幼主重用, 是以“榜下捉婿”之风吹得尤其大,文武百官皆在正殿前候着、家有待嫁之女的更将脖子抻得三尺长。
方献亭今日也来了, 却只为给宋疏妍撑腰镇场, 一身紫袍立于群臣之首,双目微阖闲人勿近;最不懂眼色的还要属阴平王卫弼,在旁观望片刻便上前扰了他的清净,拱拱手笑称一声“君侯”, 当即便令百官同僚的耳朵全竖了起来。
“听闻前两日姜潮将军武科获选擢升都督、今已赴北为国效力, 本王该同君侯道一声恭喜啊。”
这话本意是在示好, 可听来却像在讥讽君侯因私废公、一心只为母族兄弟谋前程,方献亭闻之神情冷淡, 没有接话。
卫弼自己也是迟一拍才想到话有歧义, 又暗自抱怨这巴结人的差事真不好办,下一刻老脸上又堆起一个笑,再道:“国有栋梁是好事, 多少也可替君侯分去些重担……不知君侯近来可得闲,能否赏光至寒舍一叙?”
这……
一旁偷听的官员各自惊讶, 心道这阴平王何时转了性、竟也懂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了, 只是当初扬州江岸之事明眼人都能瞧出背后曲折,君侯为平民乱不得已在胸口刻了个血淋淋的字、以致如今都未能折返幽州战场,恐怕也不会轻易就接下阴平王的讨好吧?
果然方献亭神情依旧疏冷、并未给卫弼的热络多少回应,后者暗骂一声“后生猖狂”, 表面却更殷勤地半弯下腰,说:“本王新得了几坛上好的长安新丰、可比他们江南那些软绵绵的劣酒来得畅快甘美, 今夜你我不见不散,定要开怀痛饮一醉方休!”
这是有些死皮赖脸的意思了,方献亭眉头微锁、大约也在斟酌如此大庭广众之下拒绝卫弼是否有些不妥,恰巧此时王穆自正殿中走出宣群臣进殿,遂敛目淡淡道:“此事容后再议,阴平王且正冠进殿吧。”
乾定宫雕梁画栋威严肃穆,确有不输东西两都宫殿的华美雄阔,几日不见的幼主似已病愈、长高了不少的少年如今端坐在龙椅上也越发像模像样;只是群臣下拜嵩呼时仍旧先称太后,他也没什么不快、回头看向垂帘后时还依稀有些不惹眼的笑容。
太傅陈蒙作为此次制科主考当众亲引众举子上殿,待擢选者共计一十二位,皆着白袖青衿士子服,上殿礼毕后依次垂首站定,其中大约只有前三位可被当场授官。
“朕闻令和年间政通人和,每逢会试长安皆有士子数万,便是寻常酒垆亦有鸿儒谈笑;今南都金陵亦有此济济彬彬之相,天下英才尽入宫城,想我大周盛世复来之日亦不远矣!”
幼主稳稳当当说了一段开场白,随即又体恤了一番太傅连月来的辛劳,陈蒙拱手自谦的工夫朝堂间已另有一番刀光剑影,金陵、洛阳二派的眼风早相互狠狠厮杀过几个回合了。
且看这一十二位士子:经宋泊保举的有三位,得卫弼遴荐的也有三位,另外当年宋二小姐宋疏清的夫婿贾昕也以官身应考,剩下五个名不见经传的皆是异军突起的寒门新秀、正同他们的座师陈蒙一般出身不显。
殿试前三可当场授官,这位次如何分配才能让众人满意?站在兄长宋澹身后的宋泊默默看着满场形势,心中的算盘可是打得叮当响——他最属意的乃是同族子弟宋焕,此番若能高中自是最好不过;其次便是侄女婿贾昕,虽说这些年同宋家稍有些龃龉、可岳父的话却终归不能不听,若能中选自也不会对金陵派不利。
逐个盘摸之际陈蒙已命礼部官员将殿试考题发下,大殿正中更点起立香以示时限,据说题目乃是太后亲自拟定,正是问时下急需的富国殷民之策;诸位士子答得仔细,其中一个年轻的白面书生答得最快,香刚燃到一半便交了卷纸,远看似洋洋洒洒写了整张,怕不真是文思泉涌彩笔生花。
答卷由王穆接了亲自送到垂帘之后,待太后读过方才呈到幼主手上,等后者看完其余士子也停了笔,大殿之上一时静默,只余垂帘前后纸张翻动发出的浅浅声响。
众人屏息凝神皆是紧张,唯独那个最先交卷的颇为镇定从容,俄尔垂帘之后传来一道轻柔的女声,是太后发问:“蓬州许宗尧何在?”
他便跨出一步,依礼对垂帘之后下拜叩首,身型瘦削文弱、观之约莫不过二十出头年纪,气韵却有卓然之色,应道:“臣叩见太后,叩见陛下。”
“笔下锦绣其势雄浑,倒是难得的好文章,”太后淡淡开口,虽是赞誉却也无波无澜,“却不知所谓‘检田点户二吏’是何意义,施之于政又当如何订定明细?”
那许宗尧听后复躬身一拜,面上毫无被当众问询的惊惶局促之色,泰然答:“臣闻朝菌者不知晦朔之变化,蟪蛄者罔闻春秋之更替,盖因斗筲之辈单见浅闻、未明天下之大而晓社稷之艰,今以白身姑妄言之,谬达天聪兢惶圣问。”
“太清以来四方久战,天下疲敝民无盖藏,南渡之后诸事愈杂,百姓迁徙衡门圭窦、土地林宅皆无定数,恐长此以往人心离散内乱将生。”
“欲克复中原者必先兴人丁,欲兴增人丁者必先安土地,大江以南水草丰美,然数目几何却未可知,各州县下设检田点户二吏便可清查土地人口,将无主之地分予无田之人,亦防高门豪族侵占土地大行兼并、虚报户籍侵吞赋税,正乃我朝清治安民之良策。”
他不疾不徐娓娓道来,在这威严朝堂之上竟连一个磕都不打,衮衮诸公不禁赞叹江山代有人才出,又暗暗为他所答之策心惊——
专设官吏清查土地人口?这可是桩难办的大差事!各州各县都有多少耕田山林?每家每户各有多少人口牲畜?其中男丁多少妇孺多少老弱多少?一个个清查下来岂是易事!
还有他说什么?防高门豪族侵占土地侵吞赋税?这不就是指着金陵派的鼻子骂么!南渡前后江南各州官员往上报的土地人口皆有虚瞒,为的不就是压制洛阳一派权贵、多为自己留些利益?这么一查他们还能留下什么?还不都被中原来人吃干抹净!
朝堂上金陵一派的脸都沉了,一旁洛阳派的官员却都乐见其成:这小后生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几句话便开罪了朝堂半壁!可他所言正是他们想听的,只要朝廷摸清了江南财脉金陵一派便不能恣意妄为,即便他们洛阳派也捞不到多少油水、但资财尽入国库总也比被政敌拿去要好得多,他们自此亦可与宋家人平起平坐了!
暗潮汹涌间垂帘之后传来一声轻笑,太后的语气温和中又透着几许幽深,问:“迁都之事千头万绪,岂独在半月水陆舟车?江北万万官民一朝安于江南,其中是非纷扰自难厘定,若一朝快刀之下乱麻尽断而失维系之力,卿又有何策可安?”
这话问得已有些深,迂回间将如今两党相争之势一并搬上了台面,那后生临此困境却仍丝毫不乱,不卑不亢道:“臣斗胆,昔闻太后曾于扬州江岸许万民‘远图庙算再造盛世’之诺,亦闻君侯卸甲刺字而立‘中原不复北伐不止’之誓——今若我朝独求偏安、将江北河山尽数拱手让与胡虏,则自可大而化之告朔饩羊;而若果有定疆雪耻克成一统之心……则此快刀,不得不用。”
掷地之言恰似金石,字字句句皆有其声,其中意义甚至已有几分冒犯,惹得众人皆是哗然,就连立于群臣之首的方献亭都侧首多看了那后生一眼;中贵人在幼主身侧大声申斥一句“放肆”,垂帘之后的太后却轻轻抬手示意无妨,随后柔和的声音再次传来,三问:“设吏清查良策在前,何人督办却亦为难——党同伐异固为顽疾,自上至下政令不通,若层层阻滞致大计不成,又为之奈何?”
许宗尧闻言再躬身叩首,继而肃声答:“臣乃令和年间生人,幸于太平盛世读经史典籍蒙圣贤教化,今见社稷动荡民生凋敝、虽为匹夫之身亦怀兼济之心——若今朝入等而为天子门生,必克己奉公不吝己身、披肝沥胆鞠躬尽瘁,在朝惟受圣命不结朋党、在野视民如伤询于刍荛。”
“不死,不休。”
白衣卿相字字出尘,一个“死”字更有千钧之重,自古逆势而动者皆为孤臣,他大约也深知今日一席话必将自己推入绝境,眼下满朝文武侧目而视、他日明枪暗箭必亦难防——然壮怀之心未泯、仍可将生死置之度外,蝇营狗苟本非所愿,飞蛾扑火亦有大节。
议论之声不绝于耳,那时有多少自诩高明之辈暗暗看着那年轻气盛的后生发笑?或许他们都笃定他无法在这条通天路上走得长远,即便侥幸跃过龙门不日也将被狠狠扯下泥潭;垂帘之后却渐渐安静下去了,许宗尧低眉敛目跪在雄阔华美的大殿正中,依稀感到有一道柔和的目光轻轻落在自己身上,半晌之后再次听到那个普天之下最为尊贵的女子开口,这次只有隐约含笑的一个字——
“善”。
第118章
殿试之后金榜即出, 蓬州许宗尧入三等,前浔州刺史贾昕与河东道李赋同入四等,便算是本次科考的一甲三名。
依大周旧例, 制科五等中前二都是虚设,能入四等已是天子赏识, 那许宗尧却上来便一鸣惊人入了三等、更当场被授为从五品上户部司郎中, 比过往进士科状元六品授官的起点还要高上两级,实属古往今来之未有;贾昕过去便是官身,如今晋为从三品户部侍郎,李赋则被任为从六品上金部司员外郎, 如此说来头三名都被派往户部任职, 朝廷立意富民固本的意图已是昭然若揭。
再细细一推敲, 当今太后定选的路数也极耐人寻味:最受人瞩目的小状元乃是与两党无涉的寒门出身,榜眼贾昕是宋氏女婿、探花李赋则是阴平王保举, 如此说来两党的脸面都顾了个周全, 偏偏最受器重的又当众抨击了党争,真是打一巴掌又给个甜枣,将官场心术摸了个明明白白彻彻底底。
一介女流能有如此手段确乎令人意外, 可她若以为单凭几个重气轻命的后生便能大刀阔斧推行所谓新政可就大错特错了——两党相斗其势汹汹,各方势力盘根错节, 睿宗与仁宗尚无力改变, 她一个垂帘不久的妇人又能做得了什么?那许宗尧想来便是以卵击石的典范,当要粉身碎骨又高高挂起给天下人看的。
文武百官各自腹诽盘算,终于纷纷在朝会后散去了。
阴平王卫弼今日可算是志得意满。
他举荐的李赋虽说未能拔得头筹,但得个从六品的官也终归是好的, 何况那看上去极得器重的许宗尧立场也与金陵派相对,过几日搞起新政必也会对洛阳派有利——他今日可瞧得真, 宋氏兄弟从乾定宫离去时那脸色都难看得紧,尤其宋泊气得胡子都歪了,对着垂帘之后的自家侄女狠狠摔了摔袖子。
他笑得见牙不见眼,离宫后又早早去堵颍川侯府的门,好说歹说硬是磨得方献亭见了他,终究如愿以偿将对方邀入自家王府共进晚膳。
宋澹当初在金陵做迁都筹备时原本已为阴平王置下了一座十分气派的府邸,可惜后者瞧了仍不满意,迁都后便着人将临街二宅一并购入,院墙打通后整条街都成了他家的,坊间称之曰“小台城”。
颍川侯车驾到时正是华灯初上,卫弼笑容满面亲引贵客入府,入门时家丁示意君侯左右护卫卸下佩刀,方献亭神情不动,表面没说什么脚下的步伐却停了;卫弼转了转眼睛,回身一个巴掌狠狠将自家奴仆打翻在地,怒叱:“不长眼的东西!君侯入宫尚可穿甲佩剑,今入我府又何须讲那许多规矩!——还不速速退下!”
这自然是在示弱示好,趋奉之意已十分鲜明,方献亭仍未发一言,负手带兵入了王府。
至花厅时琼筵已设,珍馐美酒琳琅满目、正如战事起前在长安时一般豪奢,卫弼殷勤地做出恭请的手势,连道:“贵客临门蓬荜生辉,本王今日真是好大的体面!——君侯快坐,快坐。”
方献亭看了他一眼,而后依言缓缓落座,卫弼笑着拍了拍手,当即便有伶人鼓瑟而歌于庭下献舞,只是君侯左右之人立于院中五步一岗、腰间刀兵尚还泛着冷光,那个个铁面冷脸的模样一瞬便将这温软秀色遮得七七八八了。
卫弼心下不满、表面却是半点不敢露,仔细在方献亭对面坐下,又亲自执起酒壶为他斟酒,热络道:“早闻君侯深谙杜康之道,今日若非偶得这几坛上好的新丰还真不敢开口相邀,且来一品可是旧年长安滋味?”
酒水清冽倒于杯中,香气四溢飘香十里,站在方献亭身后的临泽当即上前试毒,后者并未阻拦由他取了银针一验,此举令卫弼脸上笑容一僵,而后又讪讪自行搁下了酒壶;银针并未变色,临泽遂又亲手再斟一杯呈于君侯手中,方献亭接过浅泯一口,其味浓烈香醇,确是他少年时最熟悉的。
“好酒。”
他微扬了扬眉。
卫弼也看出这酒颇合他心意,遂又连忙拿起酒壶为之添杯,便像没瞧见方才那银针试毒的一幕般自然,话家常似的道:“本王也是许久不曾喝过这般地道的长安酒了,遥想当初先国公在时还曾一同策马长街彻夜畅饮,如今想来竟也像是前生之事了……”
这番往事回忆得颇为自然,言语间提及方献亭先父大约也是为了与他拉些关系;方献亭执杯的手一顿,看向卫弼的眼神有几分沉。
“思齐原是最重情义之人……”卫弼恍若未觉,仿佛径自陷到回忆里去了,“当初与本王同在东宫辅佐先帝,也不知一起经历过多少周折坎坷,他总事事为他人计,最终为保社稷竟不惜舍身自戕……我等终归是不如他的,如今回想起亦不免怆然惭愧……”
说着他又叹息起来,言语间的沉重多少也有几分真——十数年前他与方贺确是并肩而行的朋侪,方献亭还记得那时父亲在朝堂上受钟党攻讦往往都是卫弼范玉成等人出言相助,公事之外他们也常至国公府作客,厅堂之内总是觥筹交错高朋满座。
“先父深明当时局势,以命相搏亦是臣节,”方献亭神情舒缓了些,提及父亲眼底总有缅怀之色,“先帝勤政爱民有圣君之德,先父泉下有知必亦无憾。”
“无憾……”阴平王接口一叹,继而自斟一杯仰头满饮,“思齐高情远致忠义无双,为国而死自是无憾——可若他知晓今日之局势呢?知晓眼下主少国疑五辅离心呢?”
“贻之,”他的语气忽而重起来了,“……你我本不当生疏至此啊。”
这一声“贻之”着实突兀,上一回如这般叫都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幼主继位后他们政见相左兵戎相见,早失了当初先国公在时那般亲近笃厚的情分。
“当初睿宗偏宠钟氏一意废嫡立庶,我等为保先帝不惜屡屡犯上与圣意相抗——难道我们有私心么?——没有!都是为了国家!为了天下百姓!”
卫弼义正辞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