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了一身满 第76章

作者:桃籽儿 标签: 宫廷侯爵 朝堂之上 古代言情

  仲春时节莺飞草长,繁花满枝郁郁青青,她在那样的幻景中终日流连、为了再靠近一步而不惜经年累月跋山涉水,最终又偏偏因此与之背道而驰——越拼尽全力,越遥不可及。

  我其实真的真的很不甘心。

  可我知道……我该送你走了。

第129章

  ……可他又偏在那夜来了。

  二哥比她更贪杯、将她为自己备的酒都饮尽了, 她想今夜横竖已荒唐至此、也不在乎更不像样几分,于是召来宫人奉上佳酿数坛、兼而又传了笔墨,酒香与墨香一同在水榭间飘散, 乍一瞧好像是个很美妙的夜晚。

  “传笔墨做甚……”

  二哥喝得满面通红,人趴在石案上烂醉如泥。

  “你要想法子逃……”

  “别……别被他们缠住了……”

  他已不知天地为何物, 借酒消愁愁更愁、比她这个正主还扛不住事;她嘴上笑着应、又令宫人将他扶回宿卫休息, 朝华凑到近前看着同样神思恍惚的她,劝:“太后……咱们回吧。”

  她摇摇头,摆手让众人都退下,寂寥的梅林合该只剩她一个人, 她忙得很, 还有一旨诏书要亲自写呢。

  “惟尔阴平王卫弼之女, 庆成礼训,柔嘉淑顺, 雍和粹纯, 克娴内则,着即……”

  她的笔摇摇晃晃,其实当时已醉得不太能站稳, 文书一类的杂务本不必她亲自做,此刻也大可挥手召来女官近臣记录誊抄——可这是给他赐婚的御诏, 无论如何简陋也算她与他之间的一个结果, 她不可假手于人,总要自己好好同他道别。

  说来她自幼读书不少、入宫以后更随先帝学了许多治世道理,如今的品性正像一个君子、万事求诸己而不求诸人——她用了那么多美好的语辞去赞誉一个自己仅有几面之缘的、将要成为他妻子的女子,虽则心底也难免有几分酸涩怨怼, 可终归……亦是发乎于心的祝愿。

  ——他定要过得好一些。

  战场之上刀枪无眼,身为武将本该早些娶妻生子……他要有温柔贤明的妻子, 要有乖巧聪明的孩子……他们可以如她过去所愿的那样长长久久地陪在他身边,将他过去独自经历的冷霜寒雪一一拂去。

  不要像她……总是孤家寡人。

  她写得专注极了,平稳的笔下没有一丝讹误,所有战栗和悲伤都隐蔽在繁复的笔划里,横竖撇捺皆一丝不苟;可惜行文未半水榭外便传来一阵脚步声,来人的身影遮住朗润的月色,她的眼有些看不清了。

  “你……”

  她抬头朦朦胧胧地去看,只见到一双经年累月出现在自己梦中的眼睛,青霜雪风一般清冷孤高,又是玉楼琼英一般华美峻峭,看似多情的眼尾痣是绝妙的点缀,其实只是那人不可落于人前的一滴泪罢了。

  “……你来了?”

  她歪头看着他笑,其实也分不清眼前的他是真是假,挑眉的情态带着醉意,她也不在乎他如何看了。

  “你是来同我讨它的么……?”

  她冲他晃一晃手里明黄的御旨,神情有种难以描摹的天真。

  “我就快写好了……你,你再等一等……”

  说着便又低头匆匆去写,看似醉得一塌糊涂可其实心底亮如明镜——她什么都知道的,知道朝野上下的阴谋诡斗,知道那个女子今夜曾登过他的府门,知道方氏一族里外的思量,也知道最终……他心底的取舍。

  她写得很快,好像生怕自己后悔、又好像只是怕他催促,微乱的笔法透着怯懦、下一刻手腕却终是被他紧紧扣住了。

  刷——

  手中的笔猛地一歪,长长的墨迹将整块绢布损毁得不堪入目。

  “宋疏妍……”

  他低沉的声音就在耳畔,陌生的称呼有种较往日不同的深重严厉,好像压着滔天的怒火、又好像只是纯粹感到苦痛;她分辨不清,只感到他的手很烫,那么用力地抓着她的手腕,令她在酩酊中也感到一阵撕心的疼。

  “……你喜欢么?”

  他不是没章法的人,当时那一问却突兀得教人未明所以,难为她竟还是听懂了,十年一梦并非无痕,他们之间总有那么些许不足为外人道的牵引勾连。

  ——那是一些琐碎的往事。

  长安西市匆匆一面,他在二哥囊中羞涩时代为解围,绘屏之上春山如许,他第一次看穿她的隐忍窘迫,说:“四小姐可以再挑挑,选个喜欢的。”

  后来就是在钱塘,二月初一晴川历历,长街喧闹行人如织,他亲手为她选出那对寓意颇深的白玉梳,低眉凝视她的眼神似有含蓄的钟情,问:“这个……你喜欢么?”

  最后一次便带几分玩笑,是同二哥一起陪她在街上游逛,数十金的歙砚只因她多看一眼便要买下,她摇头推拒,他却反问:“为什么不要?——不是很喜欢么?”

  她回回都哑然,大约从未想过自己的喜恶也会被人在意,好像她很重要,好像她也可以直言不讳袒露真心。

  现在他又问了——

  宋疏妍……你喜欢么?

  ——“喜欢”什么?

  喜欢这纸赐婚的御旨?还是……喜欢从此与他形同陌路?

  她答不出,因醉意摧折而混沌的视线也看不清他的脸,下一刻只感到腕间痛意更甚、忽然欺身逼近的男子气息热得惊人。

  “我在问你。”

  “——你喜欢么?”

  他从没有这样跟她说过话,那么冷又那么凶,好像她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过分高大的男子居高临下地审视她,充满危险的目光令人难以招架,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他是一个武将,只要轻轻一用力便能将她捏碎。

  可……

  “就这样吧……”

  她对他淡淡一笑,声音很轻又很柔,好像在她眼中他是很脆弱的,所以那些泥泞的路她要替他去走,那些残酷的决定她也要替他去做。

  “三哥……”

  “我们之间……就这样吧。”

  滴答。

  ——这次她的眼泪落在他的手背了。

  他的手便在那一刻松开了,好像是被她的眼泪烫出了可怖的疮口,又好像仅仅觉得她无药可救;她为他的离开庆幸,心底最隐蔽的角落又泛起一阵卑劣的绝望,下一刻暴虐的气息骤然降临、是他一把将她狠狠拽进怀里,千般幻景刹那颠倒,一切禁忌便在那一刻土崩瓦解零落成泥。

  ……他在吻她。

  像殊死的困兽一样撕咬,像离水的孤鱼一样挣扎,没有哪怕一丝情浓时的温存缠绵,只剩末日来临前孤注一掷的宣泄——她感到更剧烈的痛,一颗心在胸膛里疯狂地跳动,汹汹激荡的醉意令她难分虚实真伪,他却偏偏逼她睁开眼睛看清他那时陌生的模样。

  他紧紧扣着她的腰、甚至毫不怜惜地扼住她的脖颈,艰难的喘息令她正似涸辙之鲋,每一丝生机都需仰赖他的垂怜才能窃取;他好像当真想掐死她,一双向来平静的冷眼却在那时红得像血,某一刻她忽然懂了,那时他想拉她一起下地狱。

  暴烈的爱意在无路处降临,猛然放开的桎梏却令她重获新生,他给她以苦痛的烙印,一个落在颈间的吻便令她深深战栗。

  “三哥——”

  “……三哥——”

  她不停唤他,其实也不知是在挽留还是拒斥,他的失控便在那一刻到达顶点,“碰”的一声巨响炸开在她耳边,随即整个天地都陷入一片僵冷的静默;他将头埋在她的颈窝,水榭的木柱已然深深凹陷,她的余光看到他青筋迸发的手背和血肉模糊的指节,剜心般的疼痛令她几乎遗漏了落在自己胸口的一点湿润的热意。

  “疏妍……”

  他的声音像戴着枷锁,即便每走一步都要削去一块他的血肉也还是拼命向她靠近,她所熟悉的柔情也在那一刻重现,小心翼翼的亲吻落在她的唇角,抚摸她脸颊的手颤抖到难以自抑。

  “就这样吧……”

  他轻轻为她拢起凌乱残破的衣襟,终究一错再错将她紧紧拥在怀里,堂皇的重复像是梦中的呓语,状似与她相同可实际却又迥然相异。

  “我们之间……就这样吧。”

第130章

  光祐元年四月廿三, 金陵雷霆忽至,暴雨数日不止。

  昨夜阴平王府笙歌不歇通宵达旦,前去赴宴的文武官员个个喝得昏天黑地人事不省, 施、杜二人最是尽兴,与阴平王推心置腹把酒言欢, 最后双双醉得爬不起来、索性便在王府客舍留宿过夜。

  天将明时大雨倾盆, 声声惊雷隐于黑云之后,施鸿头疼欲裂被吵得不得安眠、以衾覆耳又觉声响愈大,心道怪哉起身一看,只见窗扉之外鬼影重重, 那阵阵扰人的闷响哪里是什么天边惊雷、分明……分明是寸寸逼近的刀剑甲胄!

  他一个激灵翻身而起, 下一刻房门却被重重一脚踹开, 几个一身重甲的士兵持刀而入、看形制正是出自南衙卫府的禁军;宿醉的头脑混沌一片,来不及思考当前形势便直觉与人打斗起来, 可惜双拳难敌四手、不多时便被狠狠击倒反扭了双臂。

  “我乃岭南节度使——朝廷三品大员——”

  “尔等受何人指派——还不速速将本将放开——”

  嘶吼叫嚣十分卖力, 可惜被慑人的雷声一遮也是喑哑不清;踉跄着被一路推进屋檐之外的暴雨,好友杜泽勋已同样被反捆双手跪在庭下,站在他面前的两个男子十分面善, 赫然正是几日前方才见过的娄氏兄弟。

  “……娄风!娄蔚!”

  施鸿勃然大怒,满面雨水的模样实在狼狈不堪。

  “你们吃了熊心豹胆!竟敢如此辱没上官!”

  “我定要去御前参奏——要你娄氏满门谢罪——”

  他似极爱提及娄氏一族、言语间的鄙薄轻慢更令人无法忽视, 娄蔚闻言眉头微锁, 兄长娄风却是面无表情;他同样立在雨里,背后是一望无际的黑沉天幕,注视施鸿的目光冰冷得像在看一个死人。

  “御前参奏?”

  他冷冷一笑,神情戏谑又暗藏快意。

  “那就要看上官能将这条命留到几时了。”

  话音刚落一道飞火穿云而过, 雷声隆隆接踵而至,施鸿心猛地一跳, 不敢置信道:“你……你敢杀我?”

  娄风似笑非笑不置可否,居高临下的模样却更令二使不安羞恼,便连一向内敛持重的杜泽勋都忍不住开始高呼嘶喊,嚷道:“我要见太后!我要见陛下!——我等身有战功并无罪责,朝廷岂可残害忠良草菅人命!”

  施鸿一听立刻附和,娄风充耳不闻、只漠漠挥手令麾下将士将两人扭送出王府;撕扯吵闹间阴平王终于是到了,宿醉之后衣衫不整、一张老脸更是黑如锅底,此刻见娄氏兄弟竟在自己府内拔刀亮剑,当即气得唇色发紫,怒喝:“反了!反了!”

  “本王乃卫氏宗亲!便是天子亲临也当称我一声皇叔!你们竟敢带兵闯我王府,是当真要造反叛乱不成!”

  这番情境颇为讽刺,好巧不巧正与小半年前先帝驾崩后的光景互为对照,娄风皮笑肉不笑地向对方拱了拱手,道:“王爷息怒,施鸿杜泽勋拥兵自重有谋逆叛国之嫌,末将也是奉命缉拿,还请王爷不要为难。”

  谋逆叛国?

  如此罪名可非儿戏,轻则杀头斩首、重则株连九族,便是先帝在时也不敢轻下论断,那位宫里的小太后便就如此胆大妄为么?

  “荒谬!”

  阴平王怒火更盛,只觉得是那狂悖的宋氏女在打自己的脸,否则何以偏要命人到他府上拿人?朝野内外都在看着,今日他若退、日后便要成了任凭一介女流拿捏的怂包软蛋,岂不颜面扫地遭人耻笑!

  “节度罪罚兹事体大,必得由三司会审方能定罪!你说你是奉命缉拿?且先将太后天子御旨拿与本王看!”

  那施鸿杜泽勋一看有阴平王为自己撑腰气焰当即上蹿几分,纷纷粗声要娄氏兄弟给他们一个交代;娄风并无半丝退意,面对当今五辅照旧神情冰冷,只状似恭敬地一拱手,道:“二使此来金陵何为满朝上下心知肚明,末将只劝王爷莫趟这淌浑水——若实在心存疑议,大可去向君侯讨一个示下。”

  “带走!”

  削金断玉一声断喝、确比满天雷霆更为决然,南衙禁军令行禁止,当即将两位大员从雨中拽起向王府外拖去;施鸿杜泽勋纷纷挣扎怒喝,无果后又频频回头向阴平王呼救求援,后者满脸阴郁一言不发,即便一侧早有奴仆为之撑伞也还是溅了一身冷雨污泥。